第一百八十五章

  “當年先皇與皇叔微服巡視江南,與先生相識,當時先生還不到二十歲,先皇甚是賞識先生的才華品性,與先生不論身份作忘年之交,以兄弟相稱,及至先皇亮明身份,邀先生入朝為官,先生卻逃了,皇叔將先生找回,先生又連逃了兩次……”


  “那是因為,臣父輩是先朝叛臣,犯下滿門抄斬之罪,臣幼年時僥幸逃生但終是罪人,知道先皇身份之後,怎能不怕?又豈敢入仕途?卻沒想到,晉軒王爺會拿出丹書鐵劵為臣脫去誅連之罪保臣入仕為官……”


  “當年父皇也同朕今日一般,在這禦書房內,任先生自挑官職,而先生隻受了一個六品官銜,進淩煙閣作輔學文士,且選擇做朕的輔學先生,當年朕不過十歲,最不受先皇看好。自那時起,朕一直視先生為師。朕十七歲那年,向先生坦明自己要角逐儲位,先生卻不肯相助,而是請旨作巡察禦使常年任職在外……”


  “陛下怪臣嗎?”


  “不,朕不怪先生,朕敬先生。”他道:“先皇也是。先生知道嗎?其實先皇對於奪嫡之爭一直是心知肚明,因為他也是那樣過來的,在先皇駕崩之前,他跟朕說,先生在奪嫡中無功便是大功,先生之才不是用以陰謀奪位,而是能夠忠心保國。”


  “所以,先生,皇位朕已得,往後,就是要先生幫朕守住這皇位這天下了。”


  那一日,禦書房內,剛回長安不久的喬懷安在這位大齊新皇麵前莊重跪下,伏地拜首:“臣遵聖意!效忠吾皇,天佑大齊!”


  陳景行知道,或有成千上萬的臣子在他麵前無比虔誠地山呼這八個字,而真心信仰這句話的,恐怕僅有喬懷安一人。


  ……


  新皇登基的第二年,他從默默無聞的六品官,搖身一變,成為大齊國輔大臣。


  殷濟恒推舉他之後,正式任命之前,他曾到禦書房向陳景行推辭任此職,但陳景行沒有依他,反而說:“無論他們是什麽用心,倒是剛好做了朕想做的事,反正先生你這國輔大臣是當定了。”


  “先生屈身守分,蟄伏十數年,是時候出來大展宏圖了。”


  “不,時候未到,他們是在試探……究竟是誰?”


  ……


  他思緒紛雜,略有不安地揣測著,走在散朝的宮道上,有人來向他賀喜,他也無心應對,自顧出神。


  這種情況發生在喬懷安身上,是十分少見的,因為他總是隻作一個旁觀者,最為清醒,最為隱秘。


  他旁觀朝堂上的一出出好戲,深諳局勢變化,靜待時機,他一直做得很好,將這個局外人的角色扮演得惟妙惟肖。


  但是如今為什麽會這樣?自己還是被牽扯進來了。


  好似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推了他一把,硬是把他推入局中,變成局內人。


  是誰?


  “喬國輔。”


  一隻手從後麵伸過來,靠近他,一用力,拍了下他的肩頭。


  正在出神思考的喬懷安不由得一驚,回頭,看見蘇清玄謙謙帶笑的麵容。


  他向他拘禮,朗朗道:“下官恭喜喬大人榮登國輔高位。”


  還沒來得及換上新的官服,所以他們倆還是穿著一樣的監察禦史官服,相對而立,他望著蘇清玄,想從他平靜的麵色中找到一絲破綻。


  遂直言道:“恐怕在下敝人還得感謝蘇大人你吧?”


  蘇清玄麵上神色轉換自然,天衣無縫,“喬大人何意?”


  他越是自然,喬懷安的直覺就越為確切,恬然笑道:“殷丞相對我並不了解,卻突然舉薦我為國輔,這應該是蘇大人你給他的建議吧?真是沒想到我之前稍稍提醒蘇大人一回,蘇大人便給我這麽高的官位,敝人真是無以為報啊。”


  蘇清玄思索一下,也不裝了,直笑道:“喬大人言重了。顧某隻是非常欽慕喬大人,才會諫言推舉大人,並無他意。既得高位,喬大人應當高興才是,為何有不喜之意?”


  喬懷安道:“蘇大人一定不會相信這長安城內有不慕名利之輩吧?”


  蘇清玄微笑,與他對視,道:“顧某相信啊,且相信喬大人你就是其中一位。然而,可能有人不求功名利益,卻無人無所負,有的人負擔的隻是權欲虛榮,有的人擔負的卻是家國天下,無論是哪一種,都得為這負擔去爭取去搶奪,慕名利又怎樣,不慕名利又怎樣?終歸走的是同一條路,誰也沒辦法置身事外。”


  “喬大人你所負擔的或許不是權欲,但你注定是要入這權局的,所以……”


  他麵向喬懷安,向後倒著走,背後是巍巍宮門,雙臂一攤,笑道:“歡迎你,喬國輔。”


  誰也沒辦法藏著躲著,冷眼旁觀……


  那是多麽敏銳的一雙眼睛啊?


  他能看穿世人,洞察一切名利糾葛,世人卻讀不懂他心中所想所欲。


  蘇清玄啊蘇清玄……


  ……


  幾日後,陳景行擢升蘇清玄為禦史台禦史中丞,在禦史大夫未定之前,由他總領禦史台公務,主導“報效令”的推行。


  新官上任三把火,更何況是一國之相?

  那動靜自然是非比尋常。


  在升任丞相不到半月之時,殷濟恒便正式稟奏皇上——為興國力,需大刀闊斧地革新,首要一條,抑商興農。


  他的稟呈中明確指出,經這一月多的“報效令”的實行,能夠明顯看出朝廷官員私產之富,而如今卻是國窮官富,這與官員在外經商狂攬暴利緊密相關。


  畢竟,若說這世上誰人做生意最為得意,當屬手握重權的朝廷官員,他們的權力可以給他們帶來最為通達的經商門路與利潤。


  這樣的買賣從來不是對等的生意,其中涉及了太多權錢交易,甚至不少官員濫用權力,攪亂市場,被利欲腐化,不但有失官員操行,於民間經商者更是大害。


  權與利,對於朝廷官員來說,應當隻能存一樣。


  所以,他建議朝廷定下官製——官員及其三族以內血親皆不得經商,商人直係後輩不可入仕。


  目前所有在任官員,都要將家族經營生意向戶部報備,並全部移交給戶部專門設立的“振業司”,不過可以保留已得私產,不會被朝廷沒收一文一兩,隻是將他們的生意全部變為國營。


  兼顧官員利益,朝廷應上調官員俸祿,整體翻倍,福銀福利可以重新實施,並加為一年兩次,福銀數額提為原先的五倍。


  ……


  他的這一稟呈,在朝上掀起軒然大波,不少官員憤慨難當,堅決反對,朝上朝下亂成一團。


  然有殷濟恒主動上交自家生意為先,他們想說不服都難以成話,又都忌憚新任丞相的高威,一時膠著,就等著陳景行做決策。


  朝堂上吵得不可開交,但仍有人有逸致閑情,無心攪和官場爭鬥的亂局,醉心於長安城內靜雅的一隅。


  殷家正處於風口浪尖,殷齊修忙著幫殷濟恒做事,難得空閑,便很少出來飲酒尋歡了,蘇清桓也開始鑽研科考整改的事不得輕鬆,隻有楊容安,他管不上他父親楊隆興這種時候有多麽焦頭爛額,照舊天天往江月樓跑,比去官署上署還要勤些。


  真是少有的癡心人,隻聽琴音,隻見一麵,便寤寐思服,牽掛愈深,為伊消得人憔悴。楊容安也是難為自己,不敢放下,不敢靠近,隻能報以長久的守望,在江月樓中,日複一日,心中眼中都隻有那麽一人。


  江弦歌並不厭煩他,而且算是有些喜歡他的,欣賞他的人品樂藝,也樂於與他見麵,偶爾琴簫合奏,互為知音。可她的喜歡終究是太淺了,又不想他有所誤會,行止恪守禮節,刻意對他較為疏冷,保持距離。


  知道有他這麽一號人的存在,江河川起初是並不待見他的,怕他攪了江弦歌與蘇清桓的姻緣,可江河川這左盼右盼八爪撓心地,就是沒盼到江弦歌態度軟下來,承認願意嫁給蘇清桓的時候,他心裏著急啊,之後了解到楊容安的家世背景,幾番接觸看清他為人正直性格又好,與弦歌更是興趣相投才華相配,便漸漸對他改觀。


  無奈江弦歌實在無意於他,這也是蘇清桓放心他接觸江弦歌的原因。


  她的心誰也看不懂,誰也得不到。


  這一日,他有幸被允準進入琴閣,觀江弦歌彈琴,一曲過後,他雙眼明亮,合掌讚道:“琴音絕妙,而琴絕世!今日在下真是三生有幸,聽得如此琴音,得見傳說中的‘綠綺’!”


  楊容安雖心中迷戀她,在麵上還是相當矜持的,從未有如此誇張過,所以江弦歌有些奇怪,疑問道:“絕世之琴?‘綠綺’?楊公子是何意?”


  聽她此問,楊容安似乎頗為詫異,大膽上前,坐倒在地,雙手舉起想撫摸她麵前的古琴,左擺右靠的,卻始終沒有落下,不解道:“弦歌小姐不知這琴是‘綠綺’嗎?怎麽會?在下別無長處,猶善辨識樂器,讀過上百本古琴典籍,完全可以確定,這就是漢代傳世古琴‘綠綺’啊。”


  得到江弦歌目光的默許,他拿起琴身,指給她看:“弦歌小姐你瞧,這琴通體為黑色琴身隱隱透著幽綠,有如綠色藤蔓纏繞於古木之上,這琴是由梓木與桐木製成的,故在琴底有‘梓桐合精’的刻痕,你看,雖已磨損,仍能辨出這就是那四個字,看琴紋琴身,已有上千年曆史,這分明就是漢代司馬相如的那把‘綠綺’啊!真是讓人歎為觀止!”


  江弦歌看著這把自己彈奏了十多年的古琴,竟有一種初始感,隱約自責,自己眼拙不善會識琴,哪知道自己手裏的這把琴是絕世的珍寶?

  綠綺,這也是個好聽的名字。


  “司馬相如?我讀過他的詩賦,知他才華蓋世,卻不知他也善琴,還是我孤陋寡聞了,真是慚愧,這麽久以來都是暴殄天物……”她有些羞慚道。


  楊容安連忙道:“不不,弦歌小姐並非見識淺陋,隻是你是專心與於琴音而不是琴身的人,用心之至,方有如今的琴樂造詣,依在下看,不是小姐你有愧於琴,而是這‘綠綺’有幸遇上了弦歌小姐你。”


  他不是油嘴滑舌的人,讚語向來真心真誠,說完之後又會與她一樣有羞赧了。


  江弦歌若有所思,輕撫琴身,道:“公子對‘綠綺’如此了解,定知曉它的故事吧?能否說與小女子聽?”


  楊容安心中歡愉,點頭,目光流傳,溫情動人,娓娓道:“司馬相如原本家境貧寒,徒有四壁,但他的詩賦極有名氣,梁王慕名請他作賦,相如寫了一篇‘如玉賦’相贈,此賦辭藻瑰麗,氣韻非凡,梁王甚為賞識他的才華,便將自己珍藏的‘綠綺’琴回贈於他,相如也因此名聲更隆,前途有望……”


  江弦歌道:“原來,這琴之後是一位才子揚名發跡的故事……”


  “不。”他望向江弦歌,含有深意地微笑,道:“這琴還與一段愛情故事有關……”


  江弦歌不語,聽他細細講述,“司馬相如得‘綠綺’,如獲珍寶,他絕佳的琴藝配上‘綠綺’絕妙的音色,名噪一時。一次司馬相如到富豪卓王孫府中作客,酒興正濃之時,友人提出想聽司馬相如彈奏‘綠綺’……司馬相如早就聽說卓王孫的掌上明珠卓文君,才貌出眾,精通琴藝,而且對他極為仰慕,於是他就奏起琴曲《鳳求凰》向她表明愛慕之意,文君聽琴後,理解了琴曲的含義,對司馬相如心馳神往,她傾心相如的才華,為酬知音之遇,便夜奔相如住所,締結良緣,成為一段佳話……”


  心誠如楊容安,自然將故事給她講到了結局。


  “……卓文君與司馬相如毅然私奔,卓文君不棄夫家貧寒,當壚賣酒……兩人情投意合,恩愛有加……後來司馬相如終得了功名,夫婦共享富貴,然而恩愛漸衰,當初的才子佳人,成為了一對怨侶……司馬相如終是負了卓文君,愛上他人……”


  “‘聞君有兩意,古來相決絕……願得一人心,白首不分離’,女子的願望與淒楚,都被文君寫到極致……相愛一場,相怨半生……”


  “伯父,你說這個故事是不是太讓人惋惜了?”


  倏忽天晚,蘇清玄到江月樓來,江弦歌抱琴去見他,沏茶撫琴,繞梁音畢,她緩緩講述了這個故事。


  蘇清玄回道:“是,恩情易逝佳人被負,總是讓人扼腕。金風玉露一相逢,勝卻人間無數,可世間又有多少所謂的天作之合?緣起已是難得,白首偕老更求不得,開頭過於完美的故事,好似都注定會有一個不得圓滿的結局。”


  她望著他,問:“伯父當年贈我此琴時未曾聽說這古琴的來曆嗎?”


  蘇清玄點頭,道:“聽說了,伯父知它為絕世古琴‘綠綺’,才會將它買下,送給弦歌作生辰禮物。”


  “那為甚麽伯父從沒跟我說過這琴的故事?”她問,目光泠泠。


  蘇清玄輕歎,含笑道:“因為這是個讓人傷感的故事,伯父不想弦歌感到悲傷。”


  她微垂螓首,麵紗下笑容苦澀,隻是眼眸依然明亮,含情萬千,附禮抱琴而去。


  最後低聲婉約:“謝伯父贈予弦歌這樣一段注定不得圓滿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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