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六章
蘇嘉寧的條陳到了楊隆興那裏,起初他是看都不想看一眼,真是很煩看到‘顧’字,想到蘇家三人就恨得牙癢癢的,於是把條陳扣下,許久不給回應。
她知道承建司眾人都把期望放在她身上,這已經不隻關於她個人的功利了,還關係整個承建司的革新換代,他們急需真正的改變。
蘇嘉寧等不下去了,與殷韶初商議過後,兩人決定一道去右司丞署走一趟。
新相冊封,政事堂開堂,目前僅有的一個司丞楊隆興卻變成了閑人。即使他能在盧遠植倒台後,靠著多年積攢的實力照樣在朝堂上占據一席之地,然而朝堂大勢已將他拋棄了。
不受新丞相的待見,處於劣勢,這對於一直長袖善舞左右逢源的楊隆興來說,是十分煎熬的。
這裏有點冷清。
這是工部兩位高層剛踏入司丞署時,所有的第一感覺。
遞上官貼,司丞署的門房副官引他們入司丞政廳,幾盞茶喝過,都不見楊隆興人影,後有一個司丞署主簿職官出麵,告訴他們楊隆興此時並不在署內,請他們留下官貼,改日再來稟見。
兩人進來時,明明見到楊隆興的官車還在,聽主簿一番推脫,便知楊隆興是刻意不見他們。他們隻能另想辦法。
他們的官貼送進去之後,楊隆興看到那貼子上的“殷”字和“顧”字就頭疼得很,哪還有心思見他們?但又不好直接拒見殷韶初,他畢竟是相國之子,不好得罪,就故意稱不在。
其實當時他不僅在官署,而且正在看蘇嘉寧所寫的條陳,以他從政多年的眼光看來,能寫出這樣的條陳,能有這般剛絕心智的人,絕對不簡單。
又想到,這個人竟然是蘇嘉寧這一女流之輩,便更覺可笑。
促狹如他,向來不喜歡太聰明的人,更不喜歡太聰明的女人。
兩日後,蘇嘉寧收到楊府來人送的帖子,楊隆興邀她明日晚間去江月樓飲宴,受邀的除了她,還有一些兵、工、刑三部的官場新人,來人還向她特意道,楊隆興也是想借此機會跟她談談條陳之事,要她務必赴約。
分明的不懷好意。
蘇嘉寧沒有告訴殷韶初,回去與蘇清玄蘇清桓說起,他們都猜出楊隆興的意思。蘇清桓這一段日子見多了官場老人在新人麵前耍的手段,不想姐姐親眼目睹那些不堪之事,一直勸阻她赴宴。
而蘇嘉寧不甘示弱,決心去看個究竟。
蘇清玄知道這些都是她必須經曆的,就沒有反對,隻讓她隨時保持冷靜事事小心,然後他先抽空去了一趟江月樓,讓江弦歌次日將楊容安請到江月樓去,又給江家父女打了招呼,以防到時候生出什麽亂子。
次日,蘇嘉寧散朝之後,本打算著男裝赴宴,但見自己的衣櫥裏除了官服盡是女裝,轉念一想,便大大方方穿了女裝,梳了發髻,敷上淺淺的粉,點了朱唇,細細地勾畫了柳眉。
她不是江弦歌那樣的美人,她通身顯現出的從來不是女子的動人柔情,性別仿佛隻是她的一個標簽,而不是一種禁錮。
縱使因為這個性別在這個世道受盡了磨難,她也從未埋怨過,她一直尊重這個不被公平相待的性別,甚至比誰都體諒這個性別。
……
到了江月樓,蘇嘉寧款款進入四樓最大的雅間望蘭軒,楊隆興與幾位年長一些的官員已經到了,她從容上前與他們互相道禮。
那些官員雖知道她這麽號人,但從未與她相處過,更難以適應她以女裝示人的模樣,她剛進來時,他們還以為是哪個走錯雅間的名門千金,一眨眼,她已到他們麵前開始附手行官禮了,弄得這些老派儒生一陣恍惚。
楊隆興打量蘇嘉寧,對那幾位笑道:“諸位大人可別出神咯,這是朝廷的五品大員工部郎中蘇大人,可不是來坐局的羅紅閣姑娘,還直勾勾地看呢?官儀何在啊?”
那些人哈哈笑起來,故意迎合楊隆興的諷笑。
蘇嘉寧麵色恬靜如初,客氣一笑,道:“司丞大人說得極是,下官這般姿色,怎能比得上諸位看慣的煙花女子?不論識人的眼光,論辨蜂識蝶,大人的眼光還是誰都比不上的。下官佩服之至。”
楊隆興的麵色微恙,迅速斂起不悅,與那幾位又尷尬笑起來。
其他年輕官員陸續到來,眾人落座,今日是楊隆興做東,他位最高,坐於主位,幾個資曆稍長的官場老人坐在離他最近的兩側,那些分別是兵部與刑部的高級官員,接下來離他最近的是蘇嘉寧,在年輕人中她的官職較高,那些剛涉官場不久的男子還有些不願與她見官禮,見了,她就坦然受之,從容回禮。
點了曲樂,傳了酒菜,一番寒暄應酬,他們大多是以聽楊司丞訓導為名來此聚會,難免說不少場麵話,虛與委蛇阿諛奉承自是不在話下。
年長的官員就一本正經地念叨自己的“當年功業”,向年輕人展示自己的“地位非凡”,也不論自己官職高低,總有些“倚老賣老”的意思,張嘴就是家國天下憂國憂民,閉嘴就是苦口婆心諄諄教導。
年輕的官員則是麵上裝作謙和,實則互相譏諷,主要討好楊隆興,與各位長官套近乎,時而裝傻充愣,時而巧舌如簧,口口聲聲尊稱前輩,心心念念求出頭之機。
推杯換盞,斛籌交錯,看似一場尋常宴會,談天說地其樂融融,其實都是在絞盡腦汁靠手段奪名利,談笑間,權錢人脈交錯相應。
蘇嘉寧隻是隨意應付他們,他們一開始也沒怎樣,她便抱著看猴戲的心情旁觀這些男子的酒場交際。
可楊隆興是不會任她如此輕鬆的,他把全場的話題引到蘇嘉寧身上,說這位女官如何如何,裝作很賞識她很關心她的樣子,對她問長問短,一會兒誇獎,一會兒諷刺,試探她,威嚇她。其他人知道他的意思,也都附和。
可蘇嘉寧都一一應對回去了,她向來不願意花力氣在這明嘲暗諷的口舌之爭上,卻也從來沒有吃虧過。
該回擊的時候回擊,該閉嘴的時候就閉嘴了。
酒過三巡,眾人微醺,他們事先就叫好的“歌姬”們來了。
蘇嘉寧知道,這才是重頭戲的開始。
江月樓作為一清雅之處,規矩上是不能讓煙花女子入內的。但這些達官貴族們宴請吃酒,向來習慣叫姑娘陪局,江月樓也不好得罪,隻能為他們開一“後門”,前來應局的青樓姑娘都以“歌姬”為名從那後門進來,到雅間中陪他們應付酒局。
許多官員都有自己偏愛的陪局姑娘,往往直接遞一張條子到羅紅閣,那些姑娘就跟去見老相好一般,梳妝打扮,爭奇鬥豔,而且各個舌燦蓮花乖張伶俐,喝起酒來也是一點都不含糊。
那些姑娘知道江月樓的場麵規矩,不好讓局客為難,所以在外麵還規規矩矩小步垂首的,一進雅間門,就立馬換了個樣子,嬌聲迭起,腰肢扭動,柔弱無骨地往自己恩客懷裏蹭,不知多親熱,多恩愛,簡直比他們家中的夫人小妾還要了解他們。
當然,來陪局的,也並非隻有女子。
他們愛好各異,在這場下尋歡之時,彼此皆心知肚明習以為常,而且有很多人以“特殊愛好”為榮,早就忘了什麽禮義廉恥,不惜一擲千金去獵奇,以滿足自己的虛榮與私欲。
揮金如土,醉生夢死,縱情享樂,無視人倫,大齊官場的糜爛可見一斑。
楊隆興的陪局最先到,他懷裏倚著一個年輕貌美伶伶俐俐的紅衣女子,名作秦紅墨,眉眼如絲,風情萬種,看起來也不過二十出頭的樣子,但見那老辣的做派,一看就是是厲害人物,與楊隆興打得火熱,在座官員都要敬她幾分。
他的左手邊還坐著一美貌少年,十五六歲的模樣,散發不簪髻冠,眉清目秀,略微懵懂,著藕色薄衫,與秦紅墨是一對親姐弟,兩人一起陪局。
他在一旁低眉順眼地斟酒布菜伺候楊隆興吃喝,楊隆興看起來對他也是十分喜愛的,時不時勾勾他的下巴撫撫他單薄的背脊,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隻乖順的寵物。
蘇嘉寧看著這些做派放蕩儀態全無的官員,旁觀這堂上烏煙瘴氣的鶯歌笑語,隻覺得令人作嘔,以前是有聽說官員私下作風如何如何,今日總算親眼見著了,簡直比傳說更甚。
楊隆興向她投來玩味的目光,作恍然道:“誒呦,看我們這一幫粗人,都忘了蘇大人畢竟是姑娘家,怎能習慣這種場麵?蘇大人莫見怪奧,飲酒作宴都是要樂子的,誒,官場嘛,都是這樣,你得適應啊。”
蘇嘉寧漠然笑道:“嗯,不勞大人費心,下官並無不適,諸位盡興則可。”
楊隆興皮笑肉不笑地點頭:“哈哈,蘇大人真場麵人,奇女子也,嗯,既然請蘇大人來飲宴了,也不好冷落了,不若本司給你叫個局如何?是要什麽樣的相公?”
堂上男女盡哄笑起來,樂不可支地打趣蘇嘉寧,想讓她難堪。
工部良材司的新任執事王原,最是油嘴滑舌善於溜須拍馬的一個人,慣會挑撥是非,又無什大腦,喝了兩杯酒就更為忘形,竟指著楊隆興旁邊的那個少年道:“這滿場人物再沒比得上司丞大人你旁邊的這位小相公的了,司丞大人不如大方點,讓他陪陪蘇大人,省得蘇大人寂寞難耐啊……”
楊隆興笑得樂不可支的,一邊捏著那少年的臉,一邊對蘇嘉寧道:“一個玩物而已,本司也沒什麽好小氣的,給就給了,蘇大人,就讓這美少年陪你喝一杯如何?”
蘇嘉寧忍了心中的怒氣,依舊含笑,目光掃到那個少年,見他眼中有淚光點點,我見猶憐,顯然不是老手,在這些人麵前低聲下氣出賣皮相尊嚴也是無奈。
他們這樣隻是為了羞辱她,想把她嚇走,她是不怕的,但她若真要了,楊隆興心裏肯定會不高興,即使他嘴上說得那麽輕巧,也不會容忍比自己官小的人搶自己的“玩物”。
“下官怎敢奪司丞大人所愛?還是罷了。”
蘇嘉寧隻作謙讓,言語間眼眸一轉,玉手掂杯,上身微傾,對旁邊大放厥詞的王原嫵媚一笑,從容道:“本郎中與司丞大人的喜好不同,欣賞不了清秀少年,唯對如王執事這般的青年俊生心向往之。”
她的眼中自然流露出曖昧挑弄,亦如打量玩物一般,一隻手臂從水袖中抬起,用玉箸觸到鄰座王原的麵頰,弄得王原渾身一顫,她嫻熟流暢的言語和動作足以讓堂上男子吃驚,對他們來說她的笑都是帶有侵略性的。
王原僵住了,瞬時不知所措,她的玉箸已經滑到了他的下顎,抬起他的下巴,他本能地躲避,卻被她玉手一拉,身體失重向她的座位倒了過來。
她舉杯,“不如王執事陪本郎中坐飲如何?我們共飲此杯啊?”
王原麵上臊紅,皮厚如他,此時都深覺受辱,想要拒絕,隻見她傾身向自己靠攏,如作耳語,不著痕跡地在他耳邊輕描淡寫地吐露出一句話。
她麵色如常,笑著將一杯酒遞到了他的唇邊,他神情呆滯,久久回不過神。
她在他耳邊說的是:“要做搖尾巴的狗,也得找對了主人,別忘了我也能決定你的仕途何時終結。”
對著她近在咫尺笑意盈盈的麵孔,王原的心都開始打顫,毫不誇張,方才她耳語的每一個字都像尖刀一般刺穿他的耳膜,她的笑就能讓他膽寒。
他抬手捧杯,低頭將她遞的這杯酒一飲而盡,“謝郎中大人抬愛……”
她心滿意足地點頭,也喝完一杯酒,隨性地扔掉杯子,直接用手拍了拍他酡紅的臉,逗弄道:“對,就是這樣,要聽話……”
王原麵紅耳赤,愣愣點頭,呆坐在一旁,她繼續與其他人應酬,他始終不敢輕舉妄動。
此時堂上之人都有些愣神,被蘇嘉寧大膽的舉動弄得反應不及。
她倒酒再飲,向他們舉杯,唇角淺笑:“諸位大人,我們共飲此杯,以謝司丞大人盛情招待。”
她的大方,她的溫柔,都不是尋常所見,每一個笑,每一句話,似乎皆帶有天生的威迫力,讓人很容易受之牽引,潛意識裏是天然的順從。
他們反應過來之前,已和順地隨她舉杯將酒飲盡了。
楊隆興對她刮目相看,卻也沒這麽輕易放棄,心裏對她暗恨之。
其他幾位官員的坐局稍微來得晚了些,最後進來的是一對孿生姐妹,十六七歲的樣子,長得一模一樣,而且貌若天仙,兩張稍顯青澀的麵容真是美得不可方物,身姿纖纖,含羞低首,讓人憐愛。她們就算站在那裏什麽都不做,都能成為一道養眼的風景,一進來便使那些好色之徒垂涎欲滴,連蘇嘉寧一女子都不由得看呆了。
這樣的妙人,出現在這樣的場合上,更讓她感到心疼。
秦紅墨對楊隆興嬌笑道:“這對孿生子可是我們羅紅閣的新人,還是雛呢,第一次陪局,芳姑特意讓她們來侍奉司丞大人,說司丞大人你若喜歡就要了去。”
“好好好……”楊隆興都看癡了,連連稱好。
“兩位姑娘有什麽才藝?”他問。
其中一個道:“回大人,奴婢會舞。”
他撫須,眼神中閃過一絲玩味,“跳舞有什麽意思?這孿生子可是奇觀,本司一直好奇,你們兩個麵容生得一模一樣,但人總有不同吧?不知你們身上可有能分辨出不同的地方?”
那少女羞澀道,“我們姐妹腰間皆有胎記……一人是蝴蝶形,一人是魚形,故而父母能夠分辨……”
“是嘛?還有這等奇事?本司倒是想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