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七章

  偌大的雅間裏安靜了一瞬,然後暴起笑聲,隻有蘇嘉寧和那對孿生子沒笑,她們著實笑不出來,那些人的笑聲分明是在掩飾尷尬,像鋸木頭的聲音淩遲著她們的耳膜,癲狂而嘈雜。


  而楊隆興幹笑了幾聲後便停了下來,臉色一沉,故作認真,呷了一口酒,吐出一個字,聲音如鈍器砸地:“脫。”


  全場又霎時沉寂起來,這次終於誰也笑不出來了。


  那兩張如花似玉的嬌顏麗容上浮現出一樣的驚恐神色,纖弱的她們立在雅間中央,四周是閑坐著等著看好戲的達官貴人和風月場上人,她們孤立無援,隻能相互執手,閉上眼睛——閉眼不是不想再看道這滿堂的看客,而是為了掩飾眼中悲恐的淚光,她們不敢哭,甚至不敢露出一點點讓人不悅的表情。


  一對少女,顫抖著向對方伸出了手,眼睛是閉著的,隻憑借彼此之間的熟悉,探向對方的衣領和腰帶……


  羅紗外衫緩緩下滑,露出雪白的香肩,最美的年紀,膚如凝脂,吹彈可破,好似潤玉一般,一寸寸地暴露出來,在上方燈燭光照之下散著瑩亮潤澤的柔光……


  他們屏息凝神目不轉睛地盯著這裏,帶著蠢蠢欲動的期望,醜惡的期望,用目光剝削她們……


  蘇嘉寧簡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見,她覺得不是自己瘋了,就是這個人世瘋了?什麽樣的人才能做出這種事?

  權力,真是個可怕的東西。


  她狠狠地瞪著楊隆興,也用餘光觀察著身周是否有於心不忍之人,但,可能是他們掩飾得很好吧,她就是沒有看出來一個有廉恥之意的。


  她受不了,拍桌而起,在那兩個少女解下對方腰帶之前,不管不顧地衝上去,製止道:“不要!住手!”


  蘇嘉寧奔過去,拾起掉在地上的外衫,從後麵一把將她們包住,拚命地用衣物遮擋她們已經裸露在外的玉體,她會如此激動,也是因為她心中自責自己有所猶豫沒有第一時間站出來。


  她摟著她們,安撫地拍拍她們顫栗的肩,兩個少女如驚弓之鳥,不受控製地在她懷裏相擁痛哭,也不敢哭得大聲,咬唇壓抑著自己。


  楊隆興眼中有怒意,瞟向蘇嘉寧,厭煩道:“蘇郎中,為何要掃本司的興致?如果你看不下去,直管走就是,這點小場麵都受不了,還想混官場?回去繡花吧你!省得讓人跟著一起無趣。”


  蘇嘉寧怒目圓睜,直接指著他痛罵道:“楊隆興!你枉為朝廷一品上卿!竟能做出這般齷齪惡心的事!你就不怕遭天譴嗎?”


  楊隆興掀桌而起:“放肆!你竟敢教訓本司?隻是尋常玩鬧而已,怎麽到了蘇郎中嘴裏就變得如此不堪!明明是你一女流見識少!大驚小怪!這兩個賤丫頭,莫說叫她們脫衣,就算讓她們去死,她們也沒敢不從的!你憑什麽對本司指手畫腳的!”


  孿生姐妹被他的雷霆怒氣嚇到腿軟,摔倒在地驚恐地哭著,蘇嘉寧把她們護在後麵,道:“你們別怕,隻要我蘇嘉寧在,這老惡賊就別想得逞!我會保護你們的!”


  她繼續與楊隆興對峙,這下平靜了一些,或是因為心理暗示顯得更加自信,斥道:“楊司丞,楊大人!下官記得你也有一個女兒吧?年紀不過跟她們一般大小,你威逼折辱這兩個姑娘,就不怕來日有人這樣對你的千金嗎?你還是積點德吧,省得報應到你女兒身上!”


  楊隆興被她狠辣的詛咒激怒到極點,向這邊跑過來就有上手給蘇嘉寧一耳光的意思,還好被人拖住了。


  蘇嘉寧看著他發狂的樣子,絲毫不畏懼,上前一步,對張牙舞爪的他,道:“哦對了,你不止有一個女兒,還有一個兒子,嘖嘖,令郎禮部楊侍郎容安公子,何等磊落?何等文雅?怎麽會有你這麽不知廉恥喪心病狂的父親!我真是為楊公子羞得慌!”


  “潑婦!惡婦!你個賤人!”


  在楊隆興頑固地跟她爭吵,幾乎真動起手來的時候,雅間的門開了。


  蘇嘉寧回頭,看到蒙著麵紗的江弦歌與張領事出現在門口,她與江弦歌對視一眼,江弦歌側身讓出後麵的人。


  那正是楊容安。


  他踏進雅間門,看著裏麵的一片狼藉,自己發狂的父親,地上衣衫不整的少女,滿室尷尬混亂的官員與娼妓……


  楊容安瞪大了眼睛,越看越驚奇,魂不附體一般,直視著楊隆興:“父親……”


  他就是在聽張領事說了這裏麵的情況之後才趕來的,然而就算是親眼所見,一時也很難接受這個事實。外麵對楊隆興的傳言有很多,他從未全信過,他知道自己父親的為人不是那麽光鮮正直,但楊隆興在他麵前一直表現得很好,還教他怎麽做好官怎麽做賢官,他就是因為敬仰自己的父親不想他失望,所以就算無心仕途,也一直順從父親的意思,考功名,當官,當好官……


  誰想?這個自己心目中的楷模,他最崇拜之人,竟已不堪至此?

  楊隆興真的慌了,怒火冷卻下來,連忙向他道:“容安,容安,不是你想的那樣……”


  楊容安迷茫了,他自己都不知該怎麽麵對眼前的一起,怎麽直視自己的父親。


  他身旁的江弦歌出聲了,歎息道:“真是沒想到,楊公子你父親竟是這般……誒,罷了,你好自珍重吧。”


  楊容安被她的聲音又戳了一下,心碎不已,她說完就走了,好似生氣的樣子,他哪還顧得了其他,趕忙追著她跟她解釋。


  他們走後,為避嫌,裏麵的人趕快關上了門,楊隆興畢竟是顧場麵的人,為了保住麵子,他隻與在場同僚說無妨,作要繼續飲宴的樣子。


  這時候,整個望蘭軒裏,唯一真能笑出來的就是蘇嘉寧了。


  她難免有些得意,看著楊隆興那欲蓋彌彰的窘迫模樣,心裏暗爽,轉身彎下腰,去給那對姐妹披上衣服,拉她們起來:“我帶你們走。”


  坐在地上的兩姐妹卻沒有動彈,含著淚對視著,壓住了哭聲,費力地啜泣,沒有把手交到蘇嘉寧手裏。


  她們仍如受驚的鳥雀,沒有得到一絲安慰,反而更如大禍臨頭一般,蘇嘉寧扶她們起來時,她們躲開了她,含淚搖頭。


  蘇嘉寧俯身看著她們的反應,有點不知所以。


  坐在上位冷眼看著她們的楊隆興,笑了一聲。


  年長的是身上有蝴蝶胎記的宛蝶,她握著妹妹宛魚的肩頭,抬頭仰望蘇嘉寧,露出淒淒的笑容,搖頭道:“多謝大人垂憐,但……奴婢既已被送給楊大人,就應以楊大人為先,奴婢……自願做一切事情讓楊大人開心……請蘇大人不要……多事,攪了楊大人的雅興……”


  兩姐妹相扶相持從地上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再次對立,而蘇嘉寧就立在她們中間的方位,癡傻地看著她們繼續那被她打斷的動作。


  沒有再哭,沒有再猶豫,因為她們害怕,她們本就別無選擇。


  蘇嘉寧當不了她們的保護神。


  蘇嘉寧大概明白了,自己被放棄了。


  她們互相去衣解帶,腰間絲帶一鬆,衣衫盡落,滿目春光,一覽無餘。


  那一刻,蘇嘉寧閉上了眼睛,繞開了她們,直直走出門去。


  身後楊隆興放肆的笑聲洪亮震耳,完全不是因為他多麽欣賞眼前的美景,而是陶醉於自己的威懾力中,他看著蘇嘉寧的背影,以勝利者的姿態笑得合不攏嘴。


  這是一次怎樣的挫敗啊?


  這是她第一次覺得自己真的慘敗了,心裏低落到極致,甚至也開始嘲笑自己的不自量力。


  遊走在晚間無人的街道上,她不乘車,也不與人同行,隻這樣一步步走著,連自己要去哪裏都沒想過。心中隻有滿心的壓抑,最可怕的是——認輸。


  她此時就感覺自己是一片隨風飄擺的蕉葉,原以為自己還能給別人帶去一片陰涼,誰想那人還是選擇委身蹲在陰溝中,她隻能這樣飄著飄著,無處著落……


  走了大半個時辰,其實也沒走出多遠的路,聽到身後空寂的道路上傳來馬蹄馬鈴聲,一輛掛著花燈的馬車在長安街上行駛著,路過她身旁的時候停了下來。


  蘇嘉寧稍微一瞥,便認出這是羅紅閣送坐局姑娘的馬車,離得老遠就能嗅到車上的一股香粉味。


  果不其然,馬車車簾挑起,月色下出現一張嬌媚的麵容,是方才陪楊隆興的秦紅墨,此刻酒局應是結束了,她,還有她弟弟一齊乘車回羅紅閣。


  “蘇大人……”秦紅墨對她一笑,輕盈地躍下馬車,立到她麵前,微揚水袖攔住她的去路。


  蘇嘉寧對她不屑一顧:“姑娘是想幹什麽?我可做不成你的恩客。”


  秦紅墨搖著團扇,道:“蘇大人多想了,小女子隻是想看看蘇大人此時有多傷心罷了。”


  她嘴硬:“哪有什麽傷心?我不要太好啊?”


  秦紅墨哼哼一聲,道:“沒做成救世聖母,就算不傷心也會有些失落吧?”


  “世人盲目,自甘墮落,我如何搭救?還能做什麽聖母?我才不要管閑事了。”


  秦紅墨看著她,苦笑著搖頭:“不是別人自甘墮落不讓你救,而是你沒資格救別人!要知道請人救命還得掂量掂量來救自己的人夠不夠格呢?”


  蘇嘉寧被她戳中,又躥起怒火,“放肆!你什麽意思?”


  秦紅墨臉色一變,靠近她,陰沉著臉道:“我的意思就是,你放聰明點,不要有了點特權就沾沾自喜妄自尊大!這些破事你以為你自己處理得很好?其實都是在鬧笑話而已!你想保住你的自尊,那就請你先丟掉自己的自尊!從剛開始就耀武揚威的,隻顧著生這些閑氣!我才不信你能有什麽大作為!”


  蘇嘉寧以為秦紅墨是楊隆興故意派過去刺激她的,氣得不行,直接回道:“再沒什麽作為也比你一青樓女子好得多!”


  “不!你還不如我們青樓女子!”她斬釘截鐵,神色凜然道。


  蘇嘉寧憤恨地回身,瞪她,正準備與她大吵一架,卻聽她道:“你一點都不聰明!隻會自作聰明!蘇大人!承認吧,你隻是比一般女子幸運而已。你什麽都不懂還自以為很懂,你知不知道自己很可笑?我們青樓女子好歹不會自視甚高自欺欺人,我們懂得忍耐,我們懂得退避,我們會耍手段促成事情,而你遇到事就隻會強出頭,為了自己尊嚴,急著要什麽公平,但你又要得起嗎?”


  蘇嘉寧沉默了,因為她覺得秦紅墨罵得,真對。


  自己的確是迷失了,太自視甚高了,隻會玩小聰明,真正把控全局的權力和能力皆沒有,或許不是沒有,她目前隻是太心躁了,不會忍,放任自己誌得意滿沾沾自喜……


  秦紅墨一派激昂地訓斥過她之後,見她不回嘴,就也平靜了一些,繼續道:“我知道你是想做那個最特別的女子,你也的確做到了。但是你也要明白,這遠遠不夠……”


  “我看多了官場中人,我深知這是個怎樣的圈子,你今日所見的不過是冰山一角而已,官場上地位決定了一切,你的地位不夠高,就算想保護誰,也做不到,即使你勇往直前,被你搭救的人沒準還會因為畏懼而撤退。你懂嗎?地位!在變得跟他地位一樣高之前,什麽不能忍?什麽不能舍?”


  “自尊又如何?善良又怎樣?等你權位最高的時候,你丟失的一切都會自己找回來。”


  蘇嘉寧從來沒想過,她在官場摸爬滾打之初,印象最深刻的一堂課,是一個青樓妓女教給她的。


  蘇嘉寧望著這個非常陌生又好似相熟的女子,心裏豁朗,有些期待,道:“那你覺得我應該怎麽做?”


  秦紅墨雖然看得很透徹,但她終究不是完全了解蘇嘉寧的,隻能憑直覺,簡單回答:“學會低頭。”


  蘇嘉寧無所謂得笑笑:“我已經在低了,很低了。”


  她輕描淡寫道:“那就是低得還不夠,再低點。”


  ……


  蘇嘉寧回到家中,與蘇清玄說了今晚種種,她竟自己主動認了錯:“父親,的確是我不好,想想今晚,我本就不應該去的,不去楊隆興也不能拿我怎樣,我還能避開是非,這一去,反而讓他得逞了,畢竟無論我是怎樣小心謹慎如何反應迅捷,都玩不過他一個浸淫官場幾十年的人,他想嚇我,我去了就注定他會成功的……”


  “不。”蘇清玄肯定道:“你沒有被他嚇退,就不算他成功。”


  蘇嘉寧眼中又現精芒,這是這些日子以來,她麵上首次顯現智慧光彩。


  誰都會有一時迷茫,尤其是在她這種特殊處境,很容易因外界影響。


  而此刻:“我,絕不妥協。”


  ……


  因為顧忌楊容安會繼續生他的氣,楊隆興並沒有把那對雙生少女帶回府中,而是忍痛放棄了。


  但是,兩日後,蘇嘉寧到楊府拜訪休沐在家的他,主動將那對妙人給他送上門去。


  她還編謊應付了楊容安,讓他們父子和解。


  於是,楊隆興最後得意地安心坐擁那對孿生佳人,好不快活。


  蘇嘉寧在他麵前跪倒磕頭賠罪,看他的眼神甚是崇敬,後來一轉眸卻有所變化——


  她看著他,就像在看一個可憐的將死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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