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九十一章

  聽到這聲音,眼見走進來的人,蘇家人全部齊齊起身,樂不可支地笑了起來。


  兒女們是覺得有意思,而蘇清玄則有些無奈,自己特意趕過來,就是不想兒女知道某些事,但這人一出現,一下子就什麽都暴露了,他白費了力氣。


  “江伯父!”蘇家三姐弟上前相迎,又驚又喜,又實在摸不著頭腦。


  這是什麽情況?江河川什麽時候也學壞了?竟流連於青樓之中?


  “你們這一家人是想幹嘛呀?長安城裏這麽多酒樓飯館,你們非挑羅紅閣這個地方來吃酒?還全家出動?這心得多大啊?”江河川打趣道。


  他們都不知道如何應答,隻疑惑問道:“江伯父你又是來這兒幹嘛的嘛?”


  蘇清風還道:“伯父你不會是墮落了吧?到這個地方來玩兒?誒呀,真是沒想到伯父你會這樣,我要去向弦歌姐姐告狀了!”


  江河川捋須,一派商人模樣,用手指比數銀票的動作:“才不是呢!伯父是那樣子的人嗎?誒,伯父是來收賬的。”


  “收賬?”他們更為詫異,蘇清桓問:“莫非這羅紅閣也是伯父的生意?”


  “噓!”他示意他們小聲些,有些不好意思,道:“是的啊,不過這事兒隻有芳姑一人知道,我是從她手上買的,平常還是她在打理,我隻是偶爾過來收收賬罷了,其他的可什麽都沒做奧。”


  蘇家三姐弟故作不信,蘇清風開他的玩笑:“伯父別想糊弄我們,這都當上青樓的幕後老板了,還什麽都沒幹?我們不信,我們還是要去找弦歌姐姐,說伯父你學壞了,已經不是我們純潔的江伯父了!”


  蘇嘉寧和蘇清桓也起哄,江河川被他們煩得不行,都後悔說出來了。


  蘇清玄坐在那裏,抬眼懨懨地瞥了他一眼,攤手道:“老兄,我也是沒法子了,特意來給你打掩護,結果你自己全供出來了,結果招上這幫煩人精,你說我還有什麽辦法?”


  江河川看蘇清玄這滿是無辜無奈的樣子,上前道:“誒呀,碰上你們蘇家人我真是沒轍!嘖嘖,這一幫人精!”


  之後他們就定定心心坐下來吃酒菜,也不覺得在這青樓包廂裏有多麽怪異了,其樂融融,隻當一場笑話說了就罷了。


  這最主要的話題還是蘇清風的婚事,江河川看看清風,又看看清桓,道:“嘖,我們小清風都要成親了,清桓卻還沒娶上我閨女,這真是,真是讓人沒法說啊。這弟弟都趕在哥哥前麵了……”


  蘇清玄瞥了蘇清桓一眼,道:“那還不是隻怪他沒本事?”


  蘇清桓委屈,默默地舉杯,喝悶酒。


  江河川是真心心疼清桓,拍拍他的手背道:“不,清桓啊,是弦歌這姑娘太軸了,我這當父親的都看不透她到底是什麽心思,誒呦,可不苦了你了嘛?我是真想清桓做我女婿的,想了這麽多年啊,怎麽就不能如願呢?”


  一老一少都苦惱起來,幾杯酒下肚,更添愁腸。


  “不,不關弦歌的事,是我不好,不討她喜歡,是我活該……伯父我會努力的,我一定要娶弦歌的……我蘇清桓這輩子非她不娶!”喝多了,他的真心話就脫口而出了,聽得江河川甚是感動,兩人勾肩搭背一起碰杯歎氣,看得另外幾個哭笑不得。


  蘇清玄呷了一口酒,看著江河川,提到一件敏感的事情:“老弟我聽說,近來楊隆興之子楊容安常常往你們江月樓跑,對弦歌也是癡心一片,不知老兄有沒有考慮過真和楊家結為親家?畢竟是一品大員之家……”


  他還沒說完,江河川的酒杯“咚”地一下砸到桌子上,怒氣頓生,對蘇清玄斥道:“清玄老弟你這是在試探我嗎?”


  氣氛驟變,蘇家姐弟立馬都清醒過來,緊張地瞧著兩位長輩。


  蘇清玄道:“不是試探,是直問啊,老弟我對老兄你何用試探?”


  江河川脾氣上來了,拍桌道:“可也不夠信任!不然你不當有此問!清玄老弟,你真是太傷我心了!”


  蘇清玄連連拱手道:“誒呀,老兄不要生氣,是我不對行了吧?我不該有此問,我向你賠罪!”


  蘇家姐弟也都勸起來,可江河川倔性上頭,蘇清玄挑的可是他心裏最不能觸碰的底線,難免他氣憤難當,幾十年的老友,少見有這樣的時刻,他久久不肯露好臉色。


  蘇嘉寧不想鬧得不歡而散,就讓清風先扶喝醉的清桓出去到樓下馬車內等候,她再試著勸勸兩位長輩。


  蘇清風與蘇清桓走後,蘇嘉寧給他們二人一人添了一杯酒,舉杯對江河川恭敬道:“伯父支持我們蘇家這麽多年,盡心盡力,我們甚是感激。父親與伯父是兄弟,多年深厚情意,相扶相助才有今日,可以說伯父是這世上父親最信任最倚仗的人了,又怎會對伯父有疑心呢?今日父親問伯父這一句,實無他意,伯父勿要見怪。”


  “隻是伯父是最清楚我們現在的境遇的,楊隆興在朝上與父親多生齟齬,有意打壓我們,他是容不下我們蘇家人的,我們與楊家遲早要到水火不容的地步,眼下楊容安又在追求弦歌,難怪父親有所憂慮,還望伯父體諒……”


  蘇嘉寧如此懇切,江河川自是理解,一時火氣也去了,瞅瞅神思凝重的蘇清玄,道:“誒,你們現在的處境,我當然清楚,所以更不會犯糊塗與你們站對立麵,放心吧,誰是敵誰是友,我從來都沒有混淆過。楊容安與他父親不同,我的確是有些喜歡這後生的,可是,他再好,能跟清桓比嗎?我姓江的絕不會跟楊家有什麽牽扯,清玄老弟,你們就隻管大展拳腳對付他們好了,哪管他姓楊姓殷姓王還是姓陳呢?我永遠是站在你們蘇家這一邊的。”


  蘇嘉寧心裏都感動不已,看著父親舉杯抬臂,鄭重地敬了江河川一杯,兩位老友默契無間。


  這時該引進正題了,蘇嘉寧環視四周,望向江河川,道:“伯父接下這羅紅閣的生意不止是為了賺銀子吧?說到底還是在為我們打算,對不對?”


  江河川笑而不語,蘇清玄道:“自然是啊,嘉寧你知道這麽些日子以來,有多少重要情報是你江伯父從這兒給我們弄來的嗎?這羅紅閣作用可大了,也是辛苦你江伯父如此費心勞神。”


  蘇嘉寧笑笑,跟江河川碰杯:“有勞江伯父了。不過,伯父剛接手這裏的生意,又不是親手打點,恐怕還沒有完全掌握吧?”


  江河川明白她的意思,道:“是,主要還是靠江月樓,這羅紅閣的勢力大多還是芳姑掌控著,沒有盡入我手。”


  “其實芳姑也不是真正掌控這羅紅閣的人。”她道:“在羅紅閣中勢力最大的是秦紅墨,她控製著這閣裏大多數的姑娘,讓這些姑娘為她所用,也就是為她背後的金主楊隆興所用……”


  江河川訝然,他的確是還沒注意到這些,在暗中與芳姑達成交易之後,他直管出資分紅,尚沒有完全開發羅紅閣的作用,所以沒摸清其中的門道。


  蘇嘉寧直言:“說句不好聽的,伯父這麽久以來都還是在為楊隆興做事。”


  “不,不。”江河川又被她這一句話刺激到,急忙向蘇家父女解釋:“我不知此事,這一層我也沒想到啊。”


  蘇嘉寧向他點頭示意他冷靜些,然後繼續說道:“我們相信伯父並不知情,嘉寧今日說破這些,隻是想告訴伯父,身為羅紅閣背後真正的老板,有些權力必須要收在自己手中才行。伯父是生意人,總不樂意自己投入的資本光為別人生利吧?”


  ……


  當晚,楊隆興留宿羅紅閣,秦紅墨果然將蘇嘉寧蘇清桓白日所為之事告訴了他。他知道蘇家兩姐弟挑撥生事,意圖拿他當刀使之後,自然氣憤,想著以後怎麽懲治他們倆。


  夜間,喝花酒喝到爛醉的楊隆興睡得不省人事,秦紅墨恍惚間聽到叩門聲,心中奇怪,遂起身,披衣下榻去看個究竟。


  房內無燈,暗影重重,她走到門邊,方一推門,細白的脖子即被套進一圈白綾中。


  從上方垂下來的白綾向上一縮,她被緊緊纏住,雙腳離地,吊在半空,四肢狂舞,青筋暴起,姣好的麵容扭曲猙獰,發不出一絲絕望的聲音。


  黑暗中,下方伸來一雙手,抓住她的腳踝向下一拉,幫她結束了痛苦的掙紮。


  秦紅墨立時窒息而亡……


  楊隆興在羅紅閣一覺醒來,身畔弱水佳人已成門前僵硬死屍。


  她眼如墜珠,死不瞑目地望著房中人。


  “死人了!死人了!”


  天剛亮時,走廊上早起的人目睹了這番慘狀,遂驚叫連連,眾人圍過來,看到慘死的秦紅墨,還有她房中的楊隆興。


  當朝從一品三部右司丞夜宿青樓,煙花女子在其門前吊死,這一消息不脛而走,飛速地傳遍朝野。


  雖不能即刻分辨出是他殺還是自殺,而楊隆興是怎麽都逃不了幹係了。


  刑部開始著手調查,長安令尹府將羅紅閣暫時封鎖,楊隆興被傳審,當日禦史台就連上幾道折子彈劾楊隆興,朝堂上多有官員指責他喪德失儀請旨將他治罪……


  身為朝廷官員夜宿青樓已是大罪,故而消息查實之後,皇上當即下旨撤掉他的司丞之職,留朝待查,若無殺人治罪,則以品行不端之罪治以貶黜,若秦紅墨之死查實與他有關,那就是殺人之罪,以命償之。


  陳景行與殷濟恒商議此事,殷濟恒向他諫言,此事關於朝廷一品要員,必須嚴查,以整肅朝野風氣,當讓禦史台全程參與調差,刑部負責偵訊,禦史台負責審訊,大理寺負責定罪。


  三司同審,而這三司,無不在殷家人與蘇家人的掌控之中。


  陳景行同意了殷濟恒的諫言,於是,調查此案的主要職責就落在了禦史台。


  歸根結底,楊隆興的生殺予奪,全由蘇清玄決定。


  ……


  已是月上柳梢之時,新相國府殷府的主堂書房明燭高照門戶緊閉。


  不知何時起,這般情形成了殷府的常態,那個人時常往來其間,與殷濟恒一談就是好幾個是時辰。


  殷齊修知道,他們是在商談官商整改的事,有的時候也會談起別的,例如皇上,例如他們的異黨……


  父親剛上任時提出的改革政令,不久之前得到了皇上的批準,正式奉旨實行,對朝上朝下都是不小的衝擊,殷家時至今日仍受眾議抨擊,而父親敢冒千夫所指,咬牙將這政令貫徹到底,他堅決而強硬到不知變通的態度,讓殷齊修一直存疑在心。


  連他都可以看出,那個人在拿父親當擋箭牌,父親自己又怎麽會不知呢?


  殷齊修向書房門口走去,沒到門口,書房正門先開了,他與向外走的殷濟恒正麵相對。


  殷濟恒沒有注意他,而是在門口回身,以禮送出裏邊另一個人。


  那人走出來之後,殷齊修也上前來了,向他拘禮:“見過蘇大人。”


  蘇清玄看看殷齊修,眼神中似有賞識,他了解過殷家三子,知道他們個個頗有才能不同凡響,這對於世家子弟來說是很難得的,他的確也比較欣賞這樣的後生。


  “殷侍郎最近查案辛苦了,不知羅紅閣一案,有沒有新的進展?”他隨口問道。


  殷齊修抬眼瞥了他一下,不由得冷臉道:“負責主審的是禦史台,自然是蘇大人想要什麽進展就有什麽進展……”


  殷濟恒咳嗽了下,作嚴肅狀,打斷他,道:“齊修,休得妄言。”


  他眸色沉沉,低下滿是不樂意的臉,又一拱手,道:“晚生失禮胡言,蘇大人不要見怪。”


  蘇清玄始終保持笑容,親切長輩的的樣子,望著他,道:“不失禮,不失禮,殷侍郎說得對極了。禦史台既然負責主審,自然要盡心盡責,與刑部合作查明真相,秉公量刑。事關重大,禦史台上下無不想盡快懲處罪人整肅朝堂,顧某的希望也不過如此,隻盼後事順利,於朝堂,於皇上,於丞相府,於你,於我,都有利。”


  “哼。”他輕笑一聲,道:“於眾人得利,總會有人失利吧?”


  “是。”蘇清玄直接回道:“不過,那也得看是何人了,有的人是無辜,而有的人,是死有餘辜。”


  蘇清玄淡然轉身,向他們父子二人拘禮,道:“顧某不多攪擾了,這就告辭。”


  殷齊修在原地沉悶地立著,不應他聲。


  殷濟恒十分熱切地攜他的手,道:“好,老夫也不纏煩顧賢弟了,走,老夫這就送你出府去。”


  “丞相大人留步,顧某隨管家自行離去便是,怎能勞煩大人相送?”說完他就附禮退後,轉身而去。


  看著蘇清玄消失在庭院盡頭後,殷濟恒麵上的吟吟笑意消失了,轉麵望向小兒子,問道:“齊修,你是怎麽了?對蘇大人有什麽看法嗎?”


  殷齊修反問道:“父親對他就沒什麽看法嗎?”


  殷濟恒道:“為父看來,他是國之大才,無雙之士。蘇清玄,蘇清玄,他的才能就像他的心機一般,是深不可測,凡人遙不可及。”


  殷齊修歎氣道:“就是這樣的人才可怕啊。孩兒就是一直不放心他,覺得他在利用父親……”


  殷濟恒一笑,傲然道:“利用我?差矣差矣,不是他是不是在利用為父,而是為父願不願意被他利用。蘇清玄啊蘇清玄,他或是以世人為棋,而世人也皆可以他為棋啊。”


  殷齊修思索了下,道:“可是父親,他的整改官商之策實在苦你太甚了,這一下子得罪了多少人啊?對殷家來說是多麽不利?父親幹嘛要做他的擋箭牌呢?如今我們處於風口浪尖,他倒好,隻要在背後動動嘴皮子……”


  殷濟恒定睛看著兒子,笑出聲來:“做他是我擋箭牌?你怎麽就會認為父親是聽了他的話才提這政令呢?”


  “啊?難道不是他慫恿父親嗎?可是父親你一向機敏於交際與人為善,怎會有這麽尖銳的提議?一下子得罪大半的朝臣,於父親有什麽好處?”


  “這傻兒子啊,你怎麽還不懂?為父當上這個丞相,談何容易?這背後還是看的誰的臉色?隻有一人,那就是陛下。陛下給了殷家今時今日的地位權力,不是隻貪殷家一點生意資產,他是要我出力推行新政,整肅朝綱,這抑製官商也是陛下的意思,但他身為帝王有些主張是不能明言的,所以,你父親就要在朝上說出他想說的話,做他想做的事,哪怕會得罪天下人,也不能得罪他一人!”


  “這麽說來,父親不是在當蘇清玄的擋箭牌,而是在當陛下的擋箭牌……”殷齊修有些懵懂,感覺沉重。


  “蘇清玄?哼,他還不夠格!”


  殷濟恒眼中的野心鋒芒畢露:“你知道幫陛下完成興國之治意味著什麽嗎?意味著為父的名字,意味著殷家都將載入史冊!至於其他功利,得失又有何惜?”


  ……


  可是,殷濟恒沒有想到,蘇清玄從丞相府出去後,沒有直接歸家,而是乘車前往皇宮。


  縱使是晚間,陳景行依然速準他到禦書房見駕。


  他遞上一份厚重的稟呈,道:“陛下,抑製官商已初見成效,可以接著走下一步了。”


  接下來是更加深重的一層,分為兩大內容,一是整肅吏治,二是扶持農商。


  “好!大齊之興強,由此而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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