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九十二章
烈日當空,農人汗流浹背,彎腰埋首於田間,用一把把長鐮刀收割麥稈,農婦與剛會走路的幼童背著籮筐在田野間拾撿遺穗,不遠處田埂外農場裏打麥的聲音此起彼伏。
金茫茫的一片麥海在熱風陣陣中翻波,遠觀頗為壯麗。
蘇清玄紮好一捆麥子扛到田埂邊放進麥堆中,收起鐮刀,席地坐在梗上稍作休息,沾了泥土的手上撚著一根麥穗,他舉起來細細瞧著,顏色尚好,可穀粒不夠豐腴,殼子一捏就癟了。
今年春種少雨,夏收多旱,長安周圍的耕田尚且如此,更何況再北些的地方呢?
看來,今年也不會是一個豐收之年。
百姓又要苦一年了。
他將那根穗子插回麥堆裏,擦擦臉上的汗珠,用鬥笠扇風,雙眼上抬,直視當空烈陽,又垂眼觀望著忙碌的農人。
幾個年長的農夫扛著剛收割的麥子過來了,笑音朗朗,說話時帶著北方人濃重的口音。他們本來是背井離鄉的難民,來到長安流離無居,被蘇清玄安置在這南郊農莊,才有了耕田住處,對蘇清玄都很是感佩。
他們剛來時,蘇清玄還隻是一個七品主簿,這時他已是當朝正三品禦史中丞,不過他們可都不會知道這些,隻見他常常扛著鋤頭來這裏與他們一起勞作。他們不會喚他大人先生什麽的,也不會行官禮說客辭,隻會憨憨地叫他顧老爺,在田間與他閑話家常,兒女多大啦,什麽時候抱孫子啊……
蘇清玄自在地坐在田邊跟幾個老農一起乘涼說笑,埂上有馬車駛來的聲音,遠遠聽到有人叫“大人!”,他轉頭看,駕車的是唐伯,料想是來給他送水送飯的。
馬車在寬闊處停下,唐伯沒有直接過來,而是打開了車篷門,蘇清桓與蘇嘉寧相繼下車向他走來,行色匆匆。
蘇清玄暗自歎氣搖頭……
因為他早就摸清規律了,一般唐伯一人來找他,天下太平,若是蘇清風跟來,準是來報什麽好事,若是長子長女有誰來,那就是出什麽事了,若他們倆一起來,情況可就大有不妙了……
“父親,快回家!”他們向這邊快步走來,蘇嘉寧遠遠就向他喊著。
蘇清玄納悶地瞅著他們倆:“又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讓他意外的是,蘇嘉寧一臉喜色,拖他的手道:“父親,晉軒王爺來我們府上了,說是要與你商定清風和郡主的婚事,你快回去吧!王爺在等著呢!”
果然,依舊不是什麽好事……
蘇嘉寧是當局者迷,蘇清桓對此事清醒很多,心中暗有揣測,細覷蘇清玄的神情,問道:“父親,你怎麽看?”
他一聳肩,“我還能怎麽看?王爺都登門了,我能不露麵嗎?”
“那好,走吧,父親。”蘇嘉寧催他上車。
他揚揚手示意他們先去,他彎下腰收拾自己的農具茶壺,與農夫作別。
兒女穿著錦綢衣服,小心翼翼地在田間行走,他一襲短打布衣,竹編鬥笠,雙頰被烈日曬得泛紅,胡須幹燥,緩步隨後走著。
他們倆發現父親沒有跟上來,回頭看去,隻見田埂上,蘇清玄沉重地挪著步子,似有不適。
他們連忙折返,去扶蘇清玄。
然而,還沒來得及跑到他麵前,就見蘇清玄在一處滯足,身形開始搖晃,一個不穩,突然倒下,一頭紮進田裏……
“父親!”
他們驚駭地奔過去,發現蘇清玄已然昏迷,急忙與眾人把他扛上馬車,送回城裏找大夫醫治。
……
這是晉軒王府第二次駕臨蘇府,來與蘇家人正式確定蘇清風與成碩郡主的婚事。
他還是沒有聽喬懷安的勸告,再次選擇與別家結姻,上次嫁的是長安城中最顯赫的人家,這次嫁的,是他認為的長安城中最有前途的人家。
他到時得知休沐在家的蘇家家主蘇清玄去城南務農了,蘇家長子長女請他稍候,讓蘇清風在家招待王爺,他們倆急急感到南城外去喚蘇清玄回府。
但是,誰想到,他等了一場,隻等到中暑昏迷的蘇清玄被抬回來,根本不省人事,哪能說什麽話?
蘇家子女沒法子,隻好先恭送他,向他賠罪,請改日再議。
若不是有蘇清風哄著,恐怕他是要大發雷霆的,一直等不到蘇清玄醒來,最後隻能黑著臉走了。
……
傍晚,蘇清玄醒來時,身上已換上幹淨的綢衣,額上搭著納涼的帕子,嗅到一室茶香,屋內有點點落子聲。
蘇家主屋臥房內,床榻的不遠處擺著一方棋枰,一張茶案,有人對譜擺棋,洗葉烹茶,棋局未完,茶香已就。
“顧賢弟,午睡得可安適啊?”有人問道。
蘇清玄坐起身來,拿掉帕子,清了清嗓子,聽外麵府苑中隻有吟夏蟬鳴,露出淺淺笑意,披衣下榻:“丞相大人什麽時候來的?下官身體微恙,怠慢了,多多體諒啊。”
“哦,是在晉軒王爺走後不久便到了,本是來找賢弟弈棋,誰想一來便聽說賢弟中暑昏迷了,老夫放心不下,就在這兒靜候賢弟醒來。”殷濟恒笑道,依然專注地照著《仙機奕局》擺著棋局。
蘇清玄伸展了下肢體,走過去,稍拘一禮,在他對麵落座,目觀棋局:“多謝丞相大人惦念,下官感激不盡。”
殷濟恒落子,沒有再拾子,而是順手提壺,倒了兩杯涼茶,將一杯自然地推到蘇清玄麵前,儼然主人家做派,平和道:“老夫不敢不惦念賢弟你啊,這一不留神,你就要做別人的親家了,老夫再不上心點,恐怕就要與賢弟疏遠咯。”
“嗬。”蘇清玄不以為然,“若是真想與別家做親家,顧某今日也不會‘中暑’啊,丞相大人多慮了,蘇家寒酸,攀不上名門貴胄,隻想圖一室安穩罷了。”
“可那晉軒王爺又怎麽容得你‘安穩’呢?令郎與郡主的婚事怕是推不掉的。”殷濟恒道。
推不掉,當然推不掉,蘇清玄比誰都明白這一點。
蘇清風已經向自己坦白過心跡,他是一定要娶郡主的,郡主也一定要嫁他。拋開什麽晉軒王府什麽利益攀附,光說這門親事,自己又怎能不讓清風如願?
他說過,隻要清風想要的,他都會幫他爭取,他給他最大程度的選擇權利,這就是一個當父親的應該做到的。
今日這一場戲,不是演給晉軒王看的,而是演給殷濟恒看的。
所以他此時更是一臉無奈,歎氣道:“誒,郡主怎麽就偏偏看中我這癡兒了呢?我怎麽能想到,在毀了晉軒王府一個親家之後,自己要成他的親家?這也真是造化弄人啊。晉軒王爺一向鐵腕,說一不二,顧某能裝一次,逃一回,這以後可怎麽辦啊?”
殷濟恒瞧著他這副愁苦的樣子,問道:“顧賢弟真不想與晉軒王府結親?”
蘇清玄頹然一攤手:“怎麽到這會兒,丞相大人還不明白顧某的心意呢?”
殷濟恒哼聲笑道:“隻是因為顧賢弟你的心意實在太難琢磨了。”
“要是丞相大人非要這樣認為的話,那顧某也無話可說了。”他臉一耷拉,顯然不悅。
殷濟恒道:“老夫還委屈你了不成?”
他揚袖道:“顧某不委屈,顧某冤枉!這也不知道是造得幾輩子的孽,弄來弄去,反而弄得自己兩邊不是人!真是的,這叫什麽事兒啊?丞相大人要是懷疑顧某有異心,想攀附他晉軒王府,那顧某也沒辦法,大不了辭朝不做這官了,在家種地不知有多快活,還操這份心?現在是朝上亂成一鍋粥尚且理不清,這朝下私事又有麻煩找上門,還給不給人活路?丞相大人若不信我,就不應該與顧某結盟,都走到這一步了,還在計較與誰家結親與誰家親近?有必要嗎?”
“那顧賢弟你倒是說說,什麽是必要的?晉軒王前與盧家結親,後又來拉攏蘇家,他那點心思誰看不出來?盧家的覆滅與我們殷顧兩家有直接關係,他現在對你蘇家示好,不就是想挑撥我們,對付我們殷家嗎?你覺得老夫還能等閑視之?”殷濟恒倒是思路清晰,沒有被蘇清玄一頓抱怨弄糊塗了。
蘇清玄安坐下來,對著他,自嘲一笑:“蘇家什麽時候變成香餑餑了?這麽受人看好?不過是一樁親事,且不說還沒成,就算成了又怎樣呢?丞相大人這就坐不住了?不想想此事對我們有什麽好處嗎?”
“天下熙攘,因利而來,因利而往,說實在的,若此事對我們當下所謀之事有利處,也不一定要推脫。”他道,沉著地對上殷濟恒的眼睛,眼底是真誠懇切,又有十萬分的無可奈何。
“丞相大人你想想,今時今日,長安城內,除了殷家,還有誰家能左右局勢變化左右人心所向?不就是晉軒王府嗎?人家可是姓陳的,得罪誰也不能得罪他啊。這就是為什麽顧某一直沒有直接拒絕與晉軒王爺聯姻。顧某不敢啊,顧某人微言輕,沒法硬氣地拒絕一門皇親,丞相大人也為我蘇家想想啊?我蘇家夾在這層層疊疊的利益糾葛中有多艱難啊?”
“丞相大人猜測他有意挑撥殷顧兩家,想分散殷家的勢力,這也不是沒有可能,隻是丞相大人就沒想過,不一定要跟晉軒王府為敵的嗎?如今,丞相大人在朝上的主張處處受阻,得罪的皇親貴胄都不在少數,殷家雖影響深厚,但成眾矢之的也會損傷過重,丞相大人就不擔心嗎?要想立於不敗之地,四處樹敵不行的,必須有一強助,而晉軒王府就是最好的選擇。”
“什麽盧家什麽結姻都是過去的事了,晉軒王爺也是拎得清的。丞相大人你想想,如果我蘇家與晉軒王府這場聯姻,能把晉軒王爺拉到我們的陣營來,幫助丞相大人你完成主張的推行,也未為不可啊?”
殷濟恒的眼神變了,含帶笑意,點頭道:“是,顧賢弟你分析得對,與其為敵爭個你死我活,不如結盟互利……隻是,老夫就是不放心你蘇家與晉軒王府走得太近……就算老夫心胸狹隘吧,說實在的,要是你蘇清玄變心了,幫著姓陳的對付我姓殷的,怎麽辦?”
蘇清玄作恍然大悟狀,嘲諷地笑出聲來:“哈哈,原來症結在這裏啊!丞相大人不是忌憚晉軒王府,而是忌憚我蘇家!說到底,丞相大人就是一點都不相信我蘇清玄!真是枉費我蘇清玄這一片真心與殷家結盟!到頭來換不得一丁點的信任!”
殷濟恒不受他撒潑這一套,繞開他的重點,隻道:“就當老夫是多心吧,蘇家與晉軒王府結姻,總比不得與我殷家結姻來得放心……”
蘇清玄說累了,未及深思,隻道:“可是我蘇家唯一一個女兒都立誓終生不嫁了,恐怕與丞相大人家沒有姻緣了,不然顧某又何嚐不是巴不攀附殷家這個親家呢?”
殷濟恒擺完了最後一顆棋,又給他倒了杯茶,一時看不出什麽心思,勾唇一笑,道:“蘇家無女兒可嫁我殷家,但別忘了,老夫有三個兒子……”
蘇清玄目光一顫,瞬間明了他的意思,鎮定地掂杯,飲茶,道:“而郡主看中的偏偏隻是我蘇家的癡兒……”
“哼。”殷濟恒哼聲輕笑,揣手起身,並不多言,爾後道:“時候不早了,老夫該走了,顧賢弟好生歇著吧,靜靜心神,清心寡欲,方能養好身體。”
蘇清玄也起身,低頭拘禮:“下官恭送丞相大人。”
他開門,送殷濟恒出去,與他走出府門後,蘇清玄麵上又是另一副顏色,懇切道:“顧某還有最後一言,丞相大人,若晉軒王爺真想借此挑撥殷顧兩家……那他成功了。”
殷濟恒踏上馬車,處於高處望了下蘇府府門,稍垂眼皮俯視蘇清玄,上身下傾,捶了捶蘇清玄的心口,道:“他成不成功不要緊,要緊的是殷家成功。”
殷濟恒的馬車走遠後,沉默良久的蘇清玄搖頭冷笑,揮袖向後,風輕雲淡。
他走進家門,兒女都在廊下等他,他們也都注意了殷濟恒走時的不悅,隱約猜到他是不滿蘇家與晉軒王府聯姻。
蘇清風上前,悶悶道:“父親,殷丞相可是不高興了?父親沒必要為孩兒的婚事惹他不喜的。”
蘇清玄轉麵望向兒子,“管他高不高興,隻要我兒子高興就成。”
“父親……”蘇清風還有什麽想說,心仍擔憂。
蘇清玄毫無預兆地笑了,拍拍他的肩道:“不要多想了,安心等著當你的郡馬爺吧。”
……
不過一日之後,殷濟恒進宮麵聖,請皇上降旨賜婚,將成碩郡主嫁於他的第三子殷齊修。
而陳景行以不舍新寡堂妹再嫁為由,一口回絕了。
顧及殷濟恒的麵子,陳景行讓這事止於禦書房中,然而不知怎麽還是讓蘇清玄知道了,於是讓三顧足足樂了好幾天。
殷濟恒尚未發覺,他正在犯一個致命的錯誤。
不是與蘇清玄撕破臉,不是輕視蘇家人。
而是,貪。
貪的人,見利便失智,往往忘了利字也有一把刀。
有的人很擅長利用這把刀,甚至不惜放低自己以為誘餌。
……
殷顧兩家人就算知道內情,麵上也隻當這事沒發生過。殷濟恒因自己的一念之差吃了啞巴虧,想通後也不好在明麵上與蘇清玄徹底破裂,隻裝模作樣,一如往前,他忙於推行政令,也顧不得其他。
而蘇清玄每次見他都是一副“我很委屈,我很無奈”的樣子,硬生生磨得他沒脾氣。
捱著捱著,該來的總會來。
晉軒王親自進宮向皇上請旨指婚,言明郡主與蘇清風兩情相悅,他欲與蘇家結親,讓女兒再次風光大嫁。
陳景行準了,當即下旨賜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