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三章

  “傳楊隆興受審!”


  禦史台,最高級官員禦史大夫缺位,以禦史中丞為首,開堂提審前任右司丞楊隆興。


  刑部目前調查的結果還停留在秦紅墨暫定為自殺的階段,而楊隆興由禦史台直接審理,這一場審查,將直接影響他的罪與罰。


  蘇清玄端坐在堂上,平靜地看著楊隆興被禦史台押司帶上來。


  若在半個月以前,他見到楊隆興,必須得跪下行官禮,然時至今日,已完全變樣。


  楊隆興在堂下跪倒,按禮參見,也算是個能屈能伸的人。


  堂堂從一品,當官當到這個程度,談何容易?但官位名利,總是來得難,去得易,昨日堂上臣,今日階下囚,屢見不鮮,讓人唏噓。


  照例問訊,條條框框都有明文規定,不過是走一個程序,有眾人各司其職,在堂上監察記錄。蘇清玄照著審訊前就有人擬好的案情答疑向他審訊,他一一對答,什麽該隱瞞,什麽該弱化,什麽該坦白,分寸拿捏得十分好,對自己嫖娼夜宿青樓供認不諱,甚至痛哭自責怨自己敗壞官場風氣,又慨然指責官場風氣低下需要大力整頓如何如何,反正是對殺人之罪一個字都不認也不提,審官問起,他直拿頭嗆地以表清白。


  跪得利索,哭得好,磕得好頭,喊得響,誠表忠心,痛訴冤。


  大概就是一個上禦史台受審的腐敗官員臨場發揮最好的表現了。


  楊隆興不愧為官場老人,深諳此道,屆時加上老淚縱橫的懺悔和伸冤,對堂上文官無論官職地位都一律尊視,看起來誠懇到極致,儼然一個偶人迷途沾染惡習,而本性純直的朝廷忠臣良臣。


  官場辭令,繁瑣虛浮,不加贅敘,反正通俗總結來說就是“我出身微寒,一心報國,眼裏心裏隻有我皇隻有家國,此心蒼天可見!我為政多年安分守己兢兢業業如履薄冰,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還想用餘生為大齊為我皇發光發熱奉獻自己!此心蒼天可表!但奈何官場黑暗,貪腐成災,我被人引誘誤入歧途品行有失,為應大勢以顧大局不得已同流合汙!但我內心正直出淤泥而不染,此心可昭日月!總之都是這個世道的錯,不是我的錯!我隻是品行上微有瑕疵,但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我身為凡人也有諸多無奈啊!我隻是一個憂國憂民忠心不二的普通人,還遭受此等冤枉,真是六月飄雪蒼天見憐!若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改正陋習並盡力整改官場風氣,潔身自好,做道德標杆!感謝朝廷!感謝我皇!感謝大齊!感謝各位大人!”


  他涕泗橫流,額頭青紫,指天慷慨而道:“……效忠吾皇,天佑大齊!我楊隆興此心蒼天可鑒!”


  侃侃之詞還沒有訴完,蘇清玄耳朵都快聽出繭來了,終於沒了耐心,將驚堂木猛地一拍,高聲冷冷道:“別蒼天可鑒了,楊大人,你行行好,就當老天爺聾了瞎了吧!老天爺才不給你背這鍋!”


  楊隆興有些愣,沒想到蘇清玄這麽直接,連一個把戲演完的機會都不給他,心裏暗恨蘇清玄囂張。


  蘇清玄轉眼看向一旁做記錄的文書主筆,主筆放下筆,吹幹紙上的墨跡,將供詞拿到楊隆興麵前給他簽字畫押,楊隆興確認無誤之後,就簽下了名字畫了押,然後再由主筆奉到蘇清玄麵前。


  蘇清玄接下,放到案上,看都沒看一眼,隻道:“好了,今日的審訊就到這裏,已從楊大人口中得了初版供詞,實情還待查證。”


  這當然沒完,這就是一個非常漫長非常難熬的過程,一步步折磨著人,官場上審案錄案向來如此。


  楊隆興轉著眼珠瞟了瞟堂上參案的人員,心裏盤算著,私下給幾人送禮給幾人塞錢,下次再傳審時情形定然大有不同。


  這些他都是輕車熟路的,自能應付,他最拿不準的還是蘇清玄。


  如今自己是仰他鼻息,怎樣才能打通這一關呢?


  鳴鑼退堂,蘇清玄坐於堂上不動,讓其他人先走,與向外退著的楊隆興對視一眼。


  楊隆興心下大喜,想來,原來蘇清玄也不能免俗。


  堂上人皆撤走後,楊隆興又悄然折返了。


  “蘇中丞……”不用扮忠臣了,他此時原形畢露,一副皆是我類的神情,藐視著蘇清玄。


  蘇清玄卻連頭都沒有抬一下,目光停在麵前的一紙供狀上。


  “楊大人,今日的所供罪名尚小,不過是貶官罰俸……”蘇清玄出聲了,從他的話語中一時聽不出什麽意思。


  楊隆興道:“是啊,隻要蘇中丞在這供狀上敲上章子,其他的就與我無關了,大不了是個貶官,再托人送幾道保薦折子,這司丞之位還是要回來的……誒,放浪形骸這麽多年,哪能不翻一次船?還請蘇中丞高抬貴手,不要刁難,以後,本司還是會多多照顧你的……”


  蘇清玄垂麵,唇角斜斜勾起,雙目上抬,一道鋒利的精芒直攝人心,語氣卻是再輕鬆不過:“若是顧某非要刁難呢?”


  “你……”


  楊隆興心裏頓時被大片陰影籠罩,幹瞪著眼,眼看著蘇清玄撕掉了他的供詞。


  “從此刻起,你的生死,我說了算。”


  他站了起來,手一揚,白花直撲到楊隆興臉上。


  楊隆興隻覺得臉上像被刀子一下下剜著,火辣辣地疼。


  “我知道你打點了多少人,但你打通不了我這一層,也左右不了刑部侍郎交上怎樣的查案結果,你應該看得清楚,你眼前,不是簡簡單單的三司同審,而是蘇家與殷家人,楊隆興,走到這一步,你就別妄想輕易翻身了。”


  “蘇清玄!你到底想怎麽樣?就一定要置我於死地嗎?”楊隆興有些失控了,因為他實在看不懂眼前這個人。


  蘇清玄已走到他的咫尺處,“不要這樣跟我說話,畢竟,我是你最後的機會。”


  “機會?你會放過我?你想要什麽?”他又看到了契機。


  蘇清玄又換了副神情,不複威懾陰狠之狀,而是含笑道:“楊大人,你的案底你的供詞都會留在我禦史台,如今是禦史台主審此案,所以無論刑部交上來怎樣的調查結果,也都能被禦史台駁回,或是扣下。此案,我自有辦法讓它變得與楊大人沒有一絲一毫的關係。與其花那麽多銀子打點別人,不如拿出一半家私捐了‘報效令’,皇上自然會饒恕你失德瀆職的罪過,恢複你的官位,你就繼續安心當你的大官……”


  楊隆興明白了,苦笑起來:“這樣,我就成了你蘇清玄手中的提線木偶……”


  “對。”


  蘇清玄毫不掩飾,直回了這一個字。


  “最起碼,還能留一口氣,知足吧。”


  蘇清桓知道,這樣長久不了。


  就像他這麽久以來,無論是同僚相邀,還是好友聚會,他都沒再去過如意酒樓,那個地方就算是路過,都讓他難以承受。


  人啊,沒有誰的心真是鐵打銅著的。


  以前殷齊修每次叫他們出來喝酒,也喜歡往如意酒樓去,因為那是他家的產業,而自從殷濟恒把這些都上交給朝廷之後,他寧願呼朋喚友在九方街上不起眼的酒肆中與屠夫農人共醉一堂,都不再去那些堂皇雅致的酒樓飯莊。


  今晚殷齊修挑的是玉瓊居裏靠窗的位置,蘇清桓不喜歡這個位置,因為從這裏,可以一眼望到對麵的如意酒樓,然後他就一邊喝著酒一邊看到了現在。


  對飲的隻有他與殷齊修兩個人,自從楊隆興事起,楊容安就沒在與他們一起出來玩樂過了,三個人怎麽也聚不齊。


  “我明白……他父親的案子,畢竟是由我來查……他怎麽還會跟我走得多近呢?隻是,容安啊……他還是不明白,誰查這案子都是一樣……”殷齊修抱著酒壺,倚在櫥壁上,苦惱地跟蘇清桓念叨著。


  蘇清桓喝得有些醉了,酒酣耳熱,心亦惆悵:“沒事,容安不是不明白他父親是個什麽人,隻要你好好查,無可偏頗,就算最後查出什麽,容安也不會怪你的。”


  “無可偏頗?”殷齊修苦嘲一笑,雙目一抬,望向滿麵懇切地寬慰著自己的蘇清桓:“清桓啊,你覺得可能嗎?”


  蘇清桓無所對。


  “就這樣說吧,其實這案子的結果如何,根本不在於刑部怎麽查,而是看……我父親怎麽說,哦不,還有你父親……”他透徹道。


  “這是什麽意思?”蘇清桓有些躊躇。


  殷齊修不想與他繞彎子,又盡一杯,“楊司丞的過錯不在於他有沒有殺人或是有沒有嫖妓,而是他站錯了邊,他不是我父親一黨,他是異黨,所以難容。我們怕是要對不起容安了。”


  “我們……”蘇清桓心裏其實比他還明白,隻是他不會像殷齊修這般無奈,因為至始至終他也是始作俑者之一。


  “可是我不想。”殷齊修劍眉一凝,神色漠然,問他:“清桓你明白嗎?我當這個刑部侍郎不是為了做這種事情的……”


  他起身,望著蘇清桓,手裏拎起一小酒壺,一拱手,欲走,深沉道:“無論是你父親,還是我父親,都太過分了。”


  殷齊修轉身向外走,隔間裏隻有蘇清桓,他望著眼前的空酒杯,開口道:“但你也沒有反抗。你姓殷,生下來就定了朋黨,隻能幫著你父親去做他想做的事,成為他的一把武器,你的眼睛不再分辨黑白,而隻能看到利弊……”


  殷齊修醉紅的雙瞳中有自嘲的笑意也有酸澀的淚光,回頭看蘇清桓:“那你呢?你們姓顧的到底又是哪一黨?若哪天,我父親要做對不起你蘇家的事,我還能不能跟你說請原諒?”


  蘇清桓搖頭:“不要原諒……”


  ……


  殷齊修獨自出了玉瓊居,在街上遊走著,眼前是燈火憧憧,他仔細地看著路,發現自己也沒有醉得多厲害,他隻是想醉而已。


  長長的九方街,沉重的侍郎服,酒瓶空了,耳邊依舊聒噪,他還是心煩。


  這條街的另一頭就是羅紅閣,那樁命案發生的地方。他往那邊走,想去看一眼。羅紅閣事發的這麽些天以來,他都隻是讓下屬在封鎖的羅紅閣裏查案,他都沒來看過,因為也知道自己看不出什麽來。


  知道這案子與誰有關後,他就能看到結局了,也懶得演這一場戲。


  剛入仕那會兒,他不是這樣的。初進刑部,他隻是審刑司的一個小提刑官,整天為了雜七雜八的案子忙得焦頭爛額,寧願不眠不休也要把一件有疑點案子查得水落石出,他喜歡親手揭露罪惡的感覺,喜歡自己站在光明的那一麵。


  那個時候,他總有滿腔熱情,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渾渾噩噩。


  他在審刑司待了幾年都沒有急著升官,可是他的父親畢竟是三公之一的禦史大夫啊,他立一個小功就相當於別人立十個大功,晉升都是輕輕鬆鬆的事,他不用急,他父親幫他急,於是他就一路升到刑部郎中,後來盧遠植棋錯一招,又讓他做了刑部侍郎。


  官位越高,眼前的黑白倒真不是那麽明了了,他漸漸發現,原來長安城中人從來不在黑白中,他們隻被一片蒙蒙灰色籠罩著,包括他父親。


  一身貴氣,滿腹機謀,他不是一個純正的良臣名士,而是一個權謀家。


  當一個權謀家遇到一個陰謀家,一切都變了。


  ……


  晃蕩著,晃到羅紅閣外。


  他抬眼看去,看清眼前這就是長安城內的第一煙花之地。以前也時常路過這裏,也有同僚邀他來這裏尋歡作樂,可他是出身於教養極好的名門殷家,又怎會來這種地方行穢事?向來對這種煙街柳巷嗤之以鼻。


  今晚,他來到這裏,這羅雲閣下不如往常的客似雲來,黑燈瞎火,冷冷清清,花葉門楣上貼著長安令尹府印章的封條,這是為了方便刑部查案,才將這裏全部封鎖,閣中的姑娘都暫時搬到後院去住了,這主樓是無人能進的。


  透過有些朦朧醉意的視線,隔著白色門紗向裏邊看去,察覺閣中有燭火之光,想來奇怪,這個時候裏麵不該有人。


  探案查微的秉性始終沒改掉,他覺得不對勁,便二話不說,去找入口,悄悄從羅紅閣後進住宅的後院翻了進去,身手不好,還沾了一身土。


  他撣撣身上的土,在院中細觀,這是住人的地方,那些姑娘鴇母都已入睡了,院中靜悄悄的,另一麵就是羅紅閣主樓的後門,他摸黑往那邊靠,輕手輕腳的挪到那門前,試著輕推,發現門鎖果然被撬開了,門下麵有幾條白色的紙,想必是被撕掉的官府封條。


  殷齊修屏息凝神,潛了進去,在黑暗中無聲行進。或是因為喝了酒,膽量就大了很多,沒有多想其他,隻一心想去看個究竟。


  走進內閣,他用目光追尋那點燭火光影,眼前亮了些,發現那是一盞從頂樓發出的燭光。殷齊修不動聲色,踏著樓梯上柔軟的氈墊,一步步向上攀升。


  他知道,這頂樓是專門用來招待達官貴人的,而秦紅墨就是死在這一樓。


  還沒走上頂樓,他就聽到上麵有腳步聲,很輕慢,很飄忽,漫無目的地行走著。


  殷齊修吸氣自穩,繼續向上,眼前半黑半明,踏上最後一層階梯,眼前就有了明確的光點,那是微弱燭光的來源。


  在烏黑深邃的廊道上,一盞燭燈緩緩移動,一個黑發及腰身影半陷在黑暗中的女子秉燭而行……


  “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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