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四章
“啊!”
眼前的光亮突然撲滅了,廊道上蠟燭滾動的聲音掩沒在慌張的腳步聲和驚駭的驚叫聲中。
聽這叫聲,顯然是受了驚嚇的女子,而不是女鬼。
殷齊修鬆了口氣,直向前去追,視線昏暗,好在他動作迅捷,緊跟目標,隨著那道雲錦紗衣縹緲無定的身影往前奔去。
“你是什麽人?站住!”殷齊修大喝一聲,瞧準距離向前一撲。
誰想手上落了空,麵前也一空,轉而他身體失重,不知何處,直向下摔去。
咫尺處,又響起一聲嬌氣的驚叫,這次還有吃疼聲。
原來她在跑下階梯時腳一踩空摔了下去,所以他也撲了空,隨她一起滾下樓梯。
一片混沌中,是兩人的吃疼慘叫,終於停在一處,兩人摔在一起,殷齊修撲倒在她身上,他驚愕之餘,隻覺得身下柔軟,一陣清香入鼻,他摔出的痛楚仿佛都被這軟香綿玉麻醉了,一瞬時感覺飄忽忘乎所以。
“你這混蛋!放開我!你這該死的流氓!給本小姐起開!”懷中人暴怒,捶打喝罵著他。
他清醒過來,視線變得澄亮一些,往下麵看去,依稀可辨身下女子清麗的麵容輪廓,尤其是那雙眼睛,在昏暗中依然明亮,雖充滿怒氣,仍顯得明動可愛。
殷齊修急忙從地上彈起身來,麵紅耳熱,“姑娘,你不要害怕,我不是壞人。”
那女子也利索,似乎是急著逃走,從地上迅速爬起來,不由分說,直奔下層階梯。
殷齊修手疾眼快,伸手去拉她,沒碰到她的胳膊,一把抓住她奔跑時揚起的衣帶,無意識地一拽,她被迫回身,一旋轉停在他麵前。
他的手往回一收,誰想力道過重,一下扯掉了那根紗帶。
她的外衫瞬間滑落,裸露如雪的肌膚,頸項細長,肩背光潔。
“你混賬!”
一個耳光招呼過來,準確無誤地扇在他臉上,明暗參半間,他依稀可見眼前人模樣,有些癡愣,被她一打更是失措。
她急忙摸起地上的外衫,胡亂地裹在身上,包住裸露的肉體。
這次他沒有給她再逃的空隙,直接用手中的紗帶纏住了她,束住了她的雙臂,係了個結,衣帶夠長,他動作迅猛,將她一拖,綁在了樓梯的扶欄上。
“姑娘莫怕,在下是不得已為之,隻是想向姑娘查問一番,請姑娘配合。”
他保持著理智,沿著剛才跑的路,向上走,撿起那段掉在地上的燈燭,用隨身攜帶的火折子點亮,又點起了廊道兩側的燈籠,閣中這才明亮起來,視線複明。
或是潛意識裏有些害羞,不好意思直視她,所以他用點燈來拖延,一盞盞地點,點到她旁邊,眼前明如晝,他終於轉身,抬眼看清她的樣子。
她哭了。
倔強的臉上掛滿淚水,雙眼含淚圓睜,發絲因為奔逃而散亂,幾縷散亂下來,飄擺在敞開的前襟上……
她瞪著殷齊修,毫無畏懼,一副要與他同歸於盡的樣子,潑辣罵道:“你這個狗官!竟敢如此辱我!你千刀萬剮!你不得好死!”
殷齊修有些怔忪,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你怎麽知道我是官?”
她頭一偏:“你當我瞎嗎?連身上的官服都看不出?侍郎大人!臭狗官!殺千刀的侍郎!”
殷齊修沒想打她人如此潑辣,眼光也十分狠辣,恍然一下,作鎮定之狀道:“你先別罵,我又不是故意的。既然知道我是官了,那就老實回答我的問題吧。第一,你是什麽人?”
她無可奈何,隻能先隱忍,眼珠一轉,回道:“我在這羅紅閣中,你說我是什麽人?”
“你是羅紅閣的姑娘?”他微鄂,雖這是一眼明了的事,心裏還是覺得她不像是風塵女子:“那你為什麽要在這個時候,潛進這主樓來?朝廷不是把這裏封鎖了,禁止任何人出入嗎?你一個人鬼鬼祟祟深夜潛入有何意圖?”
“我……”對著這個像正在審犯人一樣的男子,她有些心虛,找理由道:“就算暫時封閉了,這羅紅閣還算是我們的地方吧?我以前就住在這的,回來取點東西怎麽了?”
見他還要追問,她先發製人,語出連珠一般,咄咄道:“話說回來,你是誰?你來這兒幹嘛的?大半夜還來這兒辦公事啊?大人你也太勤勉了吧?”
殷齊修道:“我乃刑部侍郎殷齊修,晚間路過此處看閣裏有燈光,以為有賊人,才進來看看,不想隻是一個搗亂的丫頭……”
刑部侍郎,殷齊修……
他的姓,他的名,他的官銜在她心裏反複遊轉,難以置信,眼睛瞪得更大,一時安靜了,不複刁蠻之狀,眼中的淚水在打轉,泫然落淚。
殷齊修看她突然變成這樣,以為她是被自己的官銜身份嚇到了,聲音溫和起來,“算了,本官不與你一小女子計較,今晚的事一筆勾銷,你不要再暗闖案場就是。等案子查完,這裏就會還給你們,放心,我不會治你的罪的。綁了你也是我不對,我向你賠罪行了吧?”
他說著,為她解開了束縛,她卻一動不動,垂頭流淚。
帶子一解,她手垂著,那胡亂裹在身上的外衫紗衣因為沒有依托又滑了下來。
這次有燭光照耀,他眼前一片盈潤的雪白,頓時癡傻,別過臉去,慌手慌腳地撿起她的外衫,為她披上,“對不起,對不起……”
殷齊修臉上羞得臊紅,加上體內酒的作用,神思迷眩,一靠近她嗅到她的味道,如夢似幻,好不真切,又勾心撓人。
給她披好衣服,他才敢轉臉直視她,這次她也轉麵了,與他對望。
絲羅紗裙,雪膚紅唇,惹得他忽地心頭一動,難以自控地慌亂起來。她麵頰上的淚光更讓他心疼,不知不覺便抬起了手,用官服袖口輕拭她的淚水。
她看著眼前這個小心翼翼的男子,不再哭泣,攬好衣襟,理好裙衫,係上紗帶,傷淒之色蕩然無存。
“大人還在查秦紅墨的案子嗎?”她正色道。
殷齊修微愣,爾後勉定心神,退後一步道:“是的。”
“那能否聽小女子一句證言?”
他點頭:“當然,還請姑娘賜教。”
她目光平靜,轉過身,仰望頂樓,眸中神采如黑雲翻動:“秦紅墨死的當天,蘇清玄一家人來過羅紅閣,還跟秦紅墨見過一麵。”
“什麽?蘇家人?”殷齊修一驚。
她道:“是,是他們,蘇清玄,蘇嘉寧,蘇清桓,蘇清風,一個都不少。他們來此用的是別稱,所以刑部的人沒有查到這一層,但我認得他們,當日我親眼看著他們進了羅紅閣,後來又得知蘇家姐弟見了秦紅墨。秦紅墨是楊隆興的女人,一般是不接待其他客人的,那天蘇嘉寧自稱是禮部侍郎,強讓秦紅墨陪局,而當晚,秦紅墨就死了,大人,這種種還不夠可疑嗎?”
“是,的確可疑……”他陷入沉思,疑雲團團,未想過這案子會有這樣的轉折,“我會詳查的。”
“無論秦紅墨是自殺還是他殺,都與蘇家人脫不得關係……”她望他,沉沉問道:“若真是蘇家人的陰謀,大人你會據實查明治他們的罪嗎?”
他被她這一問觸動,似在向自己保證一般,他道:“當然,我一定秉公查證!無論是誰,都無可僥幸!”
過去的那種熱血似乎又湧上了心頭,如此熟悉,如此慷慨跌宕。
她笑了:“如此就好。”
長久潛藏,暗中跟蹤,終於讓她發現了蘇家的破綻異端,她必緊咬不放,所以今晚才會潛進這裏,想在案發現場看看有沒有什麽可以指證蘇家人與秦紅墨之死有關的蛛絲馬跡,不想撞上了他,也算是意外收獲吧。
經曆過種種絕望,她已經很難相信別人能給她希冀了,她不知道眼前這人會不會辜負她的寄望,她隻知道自己不會放棄,蘇清玄、蘇嘉寧、蘇清桓、蘇清風,一個都逃不了……
如果還能多些希望,那殷家,她也不會放過……
殷齊修對她愈加好奇:“姑娘到底是何人?能否告知在下芳名?”
她聳肩,挑眉一笑,“都說了,是羅紅閣的姑娘。”眼睛瞥到牆上的花名牌,隨意選了一個順眼的,敷衍回道:“我叫青芷。”
“青芷……”他念了下這個名字,記在心頭。
差不多了,該散了,她轉臉,道:“時候不早了,大人還是快離開這兒吧,深更半夜,在青樓豔閣獨處,恐誤了大人的清名,大人自去,明日好查案。”
殷齊修有些悵然,點頭:“是,我該走了,姑娘也該回去歇息了,這裏不好待的,請姑娘隨我一同出去。”
她頷首:“好。”遂跟在他後麵與他一起走。
先往上去,一盞盞地吹滅了他點起的燈燭,他心裏有事一時大意,忘了留一盞照明,所以當他吹滅最後一盞燈時,眼前全暗,身後的她不由地一驚,詫然呼了一聲。
她害怕這突如其來的黑暗,身子一縮,手下意識地往前探去。
被他接住,在昏晦中,兩隻手自然相觸,他寬厚的手心將她顫栗的一隻手覆住,拉近,“不用怕,跟著我走。”
他帶著她一步步向前,她在他身後望著他身影輪廓,安心行進。
從頂樓走了下去,來到羅紅閣後門,兩人一出門,她抽走了手。
殷齊修若無其事,借著微弱的天光,將門鎖套上,粘上封條,借這些動作掩飾自己慌亂的心事。
一回頭,身後隻有空空院落,月色下,妙影無痕,仰望夜空中的明鏡,失落而沉默。
目光所及,有一片安靜的屋舍,這戶戶間間中,那一處住著今夜的人?
不想了,走吧。
他說服自己,沿原路,翻出牆去。
其實她是看著他離開的。她躲在石壁後麵,不與他作別,是不想他知道自己的真正去向。
殷齊修走後,她等了一會兒,瞧著沒有異樣,就也從他出去的地方翻出了這片畫棟香閣。
她在大街上遊走,這個時候,熱鬧的九方街都變得冷清空寂了,她終於不用躲藏遮掩,坦然地走著,瞧著安睡的長安城。
長安還是那個長安,還是盛世帝都,而她卻不再是她了。
她也是愛過長安的,愛它的晨鍾暮鼓,愛它的宮室畫舫,愛一年又一年的上元燈起,愛一日又一日的朗月當空……
最愛的,還是長安的下雪天。
……
“遠思!遠思!”
前方空曠的大道上傳來馬車行轅聲與呼喚聲,有人在叫她的名字,現在,已經很少有人能叫出她的名字了。
她向前跑去,與親自駕車來尋她的人碰麵:“舅舅,不用擔心,我這就回去了。”
她在盧家事發後,便投奔了她生母的親弟弟,前任政事堂主筆,周延,一直被他掩藏在家中。周延也是受盧遠植牽連罷官的,但因為地位不高不引人注意,所以得以保命,也保住了盧家僅剩的血脈。
“不是說隻出來一會兒嗎?怎麽拖了這麽久?太讓人著急了,你這姑娘啊,外麵多危險啊?”
“是遠思不好,讓舅舅擔心了。”
以前她是刁蠻任性的相府小姐,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嬌慣得目中無人,生母又去得早,她從不體恤長輩,哪會懂得別人對她的好?如今她對舅舅一聲關懷的埋怨都感激萬分。
上了馬車,她讓周延把車停在一旁,叫他也坐進來,跟他說了今晚她遇見殷齊修的事。
周延聽完之後,有些懷憂不安,道:“可是,遠思啊,你跟他說你是羅紅閣姑娘,他要是再去找你問話,不就露餡了嗎?”
盧遠思這才意識到這一點,“是啊……誒,算了,也沒辦法了,就算他知道我在騙他又怎樣?他又不會知道我是誰,我以後不再出現在他麵前就沒事。”
周延垂著頭,若有思量,無言片刻之後,開口,道:“不,遠思,你以後還得見他。照你說的,這殷齊修並非蘇清玄一黨,又是刑部高官,若加以利用,對你所謀之事可是大有好處,你想想,是不是?”
盧遠思明白他的意思,也認同,“可是我能怎麽利用他呢?他若再見我,必會知道我在騙他了,哪還會信我?”
周延搖頭,似乎已得了主意,不過稍有猶豫,道:“不,隻要你不讓他知道你在騙他不就行了?”
“舅舅的意思是?”
他道:“我與羅紅閣的芳姑有一番私交,要托她在羅紅閣藏個人,是沒有問題的……”
她稍驚:“舅舅,你是說我將計就計真入羅紅閣?”
“是的。你就幹脆真裝作羅紅閣的姑娘,等殷齊修去找你,然後你再迷惑他,利用他對付蘇家。這樣你的身份不會暴露,我們也有下一步的打算了呀。你放心,我會讓芳姑照顧你,不讓別人煩到你,隻見殷齊修一人,隻要你靠上他,就定然能成事……”
“不!”她激憤起來,道:“舅舅,你怎麽能給我出這樣的主意呢?太齷齪了!我才不要去當妓女!我可是盧家……”驕傲秉性使然,她自然一時難以接受,這話脫口而出,不過說到一半還是抑住了。
她想說什麽?她是誰?盧家二小姐?相國府千金?盧遠植的掌上明珠?
不,她什麽都不是。
那個大家族的印跡已在長安城中徹底湮沒了。
她,隻是一個幸存者。
一個複仇者。
還有什麽不能舍?什麽不能棄?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