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五章
經禦史台及刑部協查,楊隆興無犯殺人之罪,隻涉作風不正品行敗壞,被撤職罷官。
七月末,“報效令”結束的前幾日,他花一半身家捐了“報效令”,複官還朝,做了二品戶部尚書。
由蘇清玄審查,皇上親自批複,朝上也有不少人為他上書求情保薦。
兜了一圈,他雖沒有官複原職,也隻是降了一級而已,照樣當他的大官。
他被撤之後,右司丞之位就空出來了,禦史台上書舉薦原禮部尚書董燁宏,經一番朝議,陳景行同意提升董燁宏為掌管兵、工、刑三部的右司丞。
左司丞為杜漸微,右司丞為董燁宏,至此,掌管六部的兩位司丞盡皆被換成了讓三顧稱心的人。
殷濟恒大力推行治商新政,本就需要以戶部為根基,之前無奈戶部無人,新立的“振業司”起效甚微,大部分重擔還是指望著政事堂。
而今將楊隆興放到戶部,實在是再適合不過了,畢竟最棘手的差事還是得讓最不知羞恥的人來擔。
蘇清玄讓殷濟恒看到這點好處,才通過他那一關,保下了楊隆興。但其實楊隆興是在三顧的掌控下,也就是說戶部也在他們的掌控之中。
對於楊隆興複職的事,殷齊修最難接受。
在他看來羅紅閣的案子根本沒有查完,正當他躊躇滿誌,準備深查一番時,殷濟恒與蘇清玄卻手一揮,讓他終止此案,隻判秦紅墨是自殺。
他們才不會在乎案情真相如何,他們隻要利用這案子為自己謀利,或許他們是最了解案情真相的,所以才最明白調查應該在哪一步截止。
殷齊修感覺自己這個刑部侍郎完全就是一個傀儡。
不,他不願意就此屈服。
……
四隊刑部人馬分別前往禦史台、工部、禮部、禦林軍營,將一封同樣的傳審令交到蘇家四人手中。
蘇清玄最先到刑部官署外,沒有直接進去,一直到蘇嘉寧蘇清桓蘇清風都來了之後,他還讓他們再等等。
接收到刑部問案的傳審令,三顧便已猜到,當日他們去羅紅閣的事被刑部懷疑上了。而蘇清風還是不明所以,來這裏看到他們都在,奇怪問道:“父親,刑部為什麽傳審我們?莫非是跟羅紅閣的案子有關?”
蘇清玄把兒女攏到一旁,道:“想來也是,誰讓我們當天在羅紅閣出現過呢?或許就是是因為這個,被誰舉證了。反正事已至此,你們切記一點,絕不能承認我們去過羅紅閣,不然無論與命案有無關係,都會招上禍患,楊隆興就是最好的例子。”
三個兒女都明白了,蘇嘉寧與蘇清桓好奇是誰舉證他們,而蘇清風是有點懊惱,他沒想到當日自己貪玩一回,也留下如此隱患,果然官場險惡,不能掉以輕心。
“不過,父親,我們在等誰啊?”蘇清風問。
聽著官道上愈來愈近的馬車行轅聲,蘇清玄笑了,“來了,走,我們先進去受審吧。”
於是蘇家四人不再於刑部官署外逗留,而一齊隨傳審押司往大堂走。
刑部尚書位缺,刑部最高級就是刑部侍郎殷齊修,此時他在刑審大堂上正襟危坐,擺好了陣勢,左右持杖肅立,準備開審。
受傳審令進入刑審大堂,就沒了官位品階高低之分,在這堂上唯以主審官為上,就算是無罪之人也當遵此規。
殷齊修看著容色不驚的蘇家人,目光與蘇清桓相接,內心感覺複雜,他明明白白地認識到,這可能就是一條很明晰的分水嶺,從此以往,他們將不複親近的好友情意。
可是他不得不這樣做。
蘇家四人上堂,準備依規行禮,然而還沒有跪下,就聽到外麵傳來的鳴鑼聲,五下,這是上官入部巡視的傳令。
眾人盡皆回頭,看著丞相殷濟恒從外麵走進來,身旁有一眾隨從下屬,仗勢浩大而正式。
其他人一見狀,連忙行官禮相迎,堂上的殷齊修有些愣怔,也猜到了殷濟恒此來是為何,不由得瞪了蘇清玄一眼。
在接到刑部傳審令後,蘇清玄便派人把那封傳審令送去了與禦史台毗鄰的政事堂,殷濟恒一看就明白了,蘇清玄無異是在對他說“管好你兒子”。
蘇清玄需要他出麵製止殷齊修,他隻能來,但也不能在明麵上勸阻,就借著巡視六部官署日常署事為由,大張旗鼓地來到刑部,打斷這場審訊。
在殷齊修瞪蘇清玄的同時,殷濟恒也在不動聲色地瞪他,進入大堂,政事堂巡檢屬官宣布檢視刑部各司,殷濟恒見過蘇家人,笑道:“呀,今日真是巧了,怎麽這麽齊整?一家人都到刑部喝茶來了?蘇中丞?”
蘇清玄也陪他一起虛偽地笑,道:“令郎,哦,刑部侍郎大人相邀,下官不得不來。”
殷齊修僵立在那裏,憤憤地看著這一堆人,被殷濟恒一個冷厲的眼神瞪回去。
殷濟恒熱絡地拍拍蘇清玄的肩:“蘇中丞,到刑部來串串門也好,隻不要去錯了別的地方就行。”
話外之意威脅顯然,蘇清玄隻作不覺,道:“下官事忙,無空閑逛。不攪擾丞相大人巡察了,下官在禦史台恭候丞相大駕。”
蘇清桓對堂上的殷齊修道:“侍郎大人,既然丞相大人來巡示,這傳審今日就此先告一段落了吧?下官能否告退了?”
殷齊修冷冷望他們一眼,直視殷濟恒,也不說話。
殷濟恒一擺手:“你們自去。”
蘇家四人齊齊俯首拜道:“多謝丞相大人。”
蘇家人走後,殷齊修把堂上的刑部其他人也都驅散了,政事堂的屬員在外麵巡察,堂上隻剩殷濟恒與他二人。
殷濟恒向他走近,麵上浮現怒意,問:“你想做什麽?”
殷齊修拿出自己的侍郎印,當著他的麵打開,“我交印請辭!”
殷濟恒火氣上頭,一耳光招呼過去:“混賬!”
殷齊修毫無懼意,直道:“父親!到底你是丞相,還是他蘇清玄是丞相!為什麽處處護著他?蘇家人狼子野心!不擇手段!父親你幹嘛要容忍他們!”
他慷慨激昂地,殷濟恒反而沒有那麽火大了,拍拍他臉上的紅掌印,有些後悔自己下手重了,平靜道:“你知道他們狼子野心不擇手段就好,我還就怕你不知道……”
殷齊修有些懵,心中的火苗忽被殷濟恒掐斷了,他反應不及:“父親……”
殷濟恒隨手合上案上侍郎印的盒蓋,近距離直視殷齊修:“對付他們這種人,你這樣做毫無用處。你這傻兒,你就不能稍微有點耐心嗎?還是想壞為父的大事?”
殷齊修道:“不是,父親,孩兒隻是想做我刑部侍郎該做的事,秉公辦案,現已有證據證明蘇家人與羅紅閣的案子有關,我不想徇私枉法裝作不知道……”
“齊修,你當明白,眼下還不是能夠隨心所欲的時候,你所堅持的公正,得放一放了。現在父親需要蘇家,你就不能與他們對著幹,別說有證據證明他們有嫌疑,就算你是親眼見他們殺了人,你都得裝不知道。”他直言道。
殷齊修駭然:“父親,這也太過分了吧?”
“不過分,為了殷家就不過分!蘇家就是為父手裏的一把刀,你明白嗎?他們現在做的事,於他們自己有利,於我們殷家更有利,不然我怎能容他?”殷濟恒有些激憤,眼中恨意滿滿,這是對蘇家人的恨,是在虛偽的外表下隱藏已久的恨意。
殷齊修看懂了殷濟恒的隱忍,他沉默了。
殷濟恒看著兒子,好似為了安他的心一般,說出真心話,“等到於我們無利的時候,就是你為所欲為的時候了,兒子,懂嗎?忍著!多忍一會兒。”
殷齊修卻沒有因此感到心寬,他望著殷濟恒,漠然道:“若是這把刀,會傷到我們自己呢?”
殷濟恒輕蔑一笑,自信滿滿,“不可能,為父絕不會給它回刃的機會。”
楊隆興正式還朝就職的那一天,許多同僚在散值後前去他府中拜賀,張羅著擺酒慶祝什麽的,但他通通沒見,隻是讓楊容安代為做簡單答謝。也是學老實了,一時不敢再放浪形骸。
不過,當日晚間,他還是見了人的,就是同樣以祝賀為由上門拜訪的三顧。
蘇嘉寧在楊府見到了那對孿生少女,她們現在是楊隆興的侍妾,看她們穿金戴銀安然無恙,蘇嘉寧就沒有多加注意了,與父親一起以下官的身份拜謁楊隆興,與他在楊府書房談事,說的卻不是下官能說的話。
而蘇清桓,在楊家後院,與楊容安獨處談心,這段時日以來,兩人很難說上一句公事以外的話,也有了心結,更不好說起殷齊修。
他們畢竟是上下級,不會鬧得多僵,也能互相理解,但是這次殷齊修真是與他們站在對立麵了,他們都不知道以後怎麽麵對他,能否當這一切都沒發生過?
怕是不能。
……
楊隆興在升上右司丞之前,曾在吏部待過十數年,可以說,他是最了解吏部的,如今吏部大多數高官也是他的人,像吏部侍郎方梁等都是他提拔上來的。
真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難怪楊隆興作風如此,也不知道是他帶壞了吏部的風氣,還是吏部腐敗的風氣影響了他。
總之,他對吏部的影響力,才是他這次能夠逃過滅頂之災得以苟全的根本原由。
三顧需要他的這份影響力,他們知道,他也知道。
那晚秦紅墨向他透露蘇嘉寧冒充方梁,想挑起他與方梁的過節,他就知道蘇家姐弟是想借他對付方梁,還曾在秦紅墨的榻上笑蘇嘉寧手段幼稚。
哪能想到後麵的事情?
他不能確定秦紅墨的死到底跟蘇家人有沒有關係,隻能確定一樣,就是蘇家人要借他的手對付吏部,對付方梁。
所以,今晚三顧登門,他便主動向他們說起了吏部的種種,問到蘇嘉寧與蘇清桓主張的吏治革新在吏部引起了什麽反應,有沒有受阻等等,就是想體現他的作用,讓三顧委事於他。
如此卑微,也是無法,隻因他實在怕了蘇清玄。
不僅是怕他的威脅,他還知道蘇清玄與殷家的緊密聯係,還有即將要與晉軒王府結姻,反正他是不能得罪,隻有迎奉討好,暫求自保。
楊隆興主動向三顧承諾,他會幫蘇嘉寧蘇清桓打通吏部的關係,讓他們所行之事暢通無阻。
楊隆興這個官場老狐狸,還是非常有手段的,提領戶部不久,便將一盤散沙樣的戶部官署治理得井井有條,按照蘇清玄的安排指示,他對戶部時下的各項公事也應付自如,並且一副兢兢業業的樣子,在皇上麵前賺足了麵子,百官看他都覺得像是脫胎換骨了一般。
可是,他在對付吏部時就沒有這麽順心遂意了。
讓楊隆興與三顧都未曾想到過的是,方梁根本不買他的賬了。也不知從哪來的深仇大恨,方梁一心與蘇家姐弟死磕,楊隆興從旁調節,甚至給他下馬威都沒有用。
他們很好奇方梁為何這樣有底氣,一番調查,才看出其中端倪。
方梁根本不怕楊隆興或蘇清玄,因為他背靠的是殷濟恒。
麵上表現出是因為個人私怨,才對蘇家人處處設難題,但背後授意他阻撓蘇家姐弟推行主張的,是政事堂裏的殷濟恒。
他有意打壓蘇家人,不想讓蘇家姐弟出頭,又不能做得過於明顯,便拉攏了吏部一幹人,盯著蘇嘉寧與蘇清桓所上的條陳,變法子為難他們。
殷濟恒還是出手了。
這些自然不是輕輕鬆鬆就看出來的,殷濟恒用心極其隱秘,他忙著推行新政,用自己的忙碌讓他們忽略他的另一些考量和打算。
三顧之所以能夠洞察這些,是因為政事堂裏有他們的人。
就如一開始蘇清玄打算的那樣,不人政事堂而掌控政事堂,眼下政事堂裏,看似對殷濟恒最為忠心的秦詠年,其實早就受蘇清玄挑撥,偏向蘇家一黨,暗暗伺機對付殷濟恒。
互相利用,互相掣肘,互相提防。
殷顧兩家的聯盟關係已經搖搖欲墜岌岌可危。
但是懂得忍的,不隻有殷濟恒,三顧都會忍。
他們裝作什麽都不知,繼續一門心思與吏部周旋,見招拆招,迎難而上。
有些事情是急不得,也急不來的,蘇嘉寧也知道,她與蘇清桓的主張若成,定能為他們帶來很好的晉升契機,可是這一路,注定要開罪很多人,受到無窮的阻力。
吏部就像一塊牛皮糖,怎麽扯也扯不斷,反而將他們纏住,讓他們寸步難行,他們隻有拿出最大的耐性,就像用熱水去澆洗一般,將這個亂象最多的吏部滲透化開,讓它失去黏性,自然沒了阻力。
……
因為“報效令”和抑製官商,大齊朝廷在這幾個月中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各種人事變動,朝上麵孔日新月異,這有很大的益處,同時也有不良影響。
值此關頭,吏治,對於大齊朝廷來說顯得尤為重要。
八月初,給百官仕途帶來最多變故的“報效令”實施告終。朝廷已經借此攬夠了銀子,這個超越一般選吏製度的偶然特例就該消失了。
接下來就是治理因此帶來的亂象,調整朝上官吏。禦史台與吏部的作用凸顯出緊要性。
左司丞杜漸微開始分散一部分緊盯戶部的注意力,放到吏部。他要整頓吏部,這是當務之急。
吏部一夥人開始慌了。
他們既無整治之策,也無興改之方,對於日常政事尚能應付,可是眼前是明明白白需要大力整頓的時候,皇上親示要讓吏治革變一新,他們這些負責整治的人卻是最應該革除的官場禍害,在如此嚴峻的情勢下,怎能不瑟瑟發抖?
此時方梁才想起來蘇清桓的科考整改策略,還有蘇嘉寧的工部基層官吏改製條陳,恰恰與時下所興不謀而合。
可是狹隘如方梁?,根本不會主動推進蘇家姐弟的主張,直等到杜漸微問起了,他才說出這些,還言稱因為蘇家姐弟二人所上條陳中多有弊病,所以一直在吏部更改,未有通過。
杜漸微不與他囉嗦,直讓他先把蘇清桓的科考大改案提上正式議程,即日在左司丞署開論,將由蘇清桓呈上詳細條陳,及親自宣說主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