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六章

  “光天化日的,你這直挺挺地往本公子的榻上一躺,是幾個意思?”


  蘇嘉寧不理他,拔下髻冠發簪,任青絲散落在靠塌上,她一臉倦意,意興闌珊地把玩她的郎中髻冠,“好累啊,子楚,好難啊,我覺得我要撐不下去了。”


  她直白的傾訴,讓鍾離一下子收起戲謔的樣子,變得更戲謔了,他往她旁邊一躺,攬她入懷:“既然你自薦枕席,我就不客氣了。”


  她捶他一下:“我剛才說什麽了?”


  他眉眼一挑,笑道:“你說你最美,你最狠,你最厲害,誰也打不倒你。”


  蘇嘉寧露出會心笑意,她就知道鍾離是最懂她的,所以她在他麵前可以完全坦誠。


  “就像活在夾縫裏,沒有一處可容我喘息,我想過很難,但沒想過會這麽艱難,甚至舉步維艱,一點進展都沒有,到現在,一點小事都不能順心……”


  “不要心急,嘉寧,你隻有捱著,越是冒進,越會招惹變數,所以,不要心急,你有那個跟那些賤人折騰的功夫,不如多往我這芝景庭跑跑,本大祭司的懷抱隨時歡迎你。”他輕佻笑道。


  蘇嘉寧攤手,一掌拍到他臉上:“好了,該說正事了……”


  他滿臉洋溢著驚喜,翻身伏在她身上,打岔道:“可以幹正事了?那我……”


  她打開他的手,“別鬧,嘖,不過子楚,我還真是弄不懂你,你是最了解我真麵目的人,看我做了那麽多惡劣不堪的事,竟然還能跟我開這種玩笑?你到底是個什麽人啊?這是為什麽呀?”


  “因為是真愛啊。”


  他隨口答道,捏起她的雙頰,語氣轉沉道:“有的人會被可怕的事物嚇退,但有的人反而會受其刺激,更加著迷。”


  “胡言亂語……”她偏過頭去,“子楚,你知道我的,我自己都怕我自己,那些事情對我來說永遠都是魔障,永遠走不出去了。直到現在,我都還是會夢到他,我不敢想到他,我害怕跟別人有身體接觸,好不容易不夢他了,我就總會夢到我自己穿著一襲白衣,站在血泊裏,手上拿著一把鋒利的匕首,狠狠地瞪著誰,然後把刀刺向誰一片鮮紅……再這樣下去我遲早會瘋,子楚,你做的那些法事都沒用,我覺得自己就是在遭報應,永遠都贖不了罪……”


  鍾離輕揉她的額頭,讓她放鬆,在她耳邊念了幾句術語,近在咫尺,吐息道:“你不要再執念了,忘了他,忘了所謂的罪惡感,那些都是虛無又毫無意義的東西,隻會讓你痛苦……你還不夠強大,總是被這些心魔所擾。”


  他笑,看她睜開了眼睛,“至於害怕跟人接觸,你看你此刻是在做什麽?”


  她在他懷中,兩人緊密相依,而且不是僅有一次,她在別的男子麵前,都有不自控的排斥感,但是一次又一次地跟他躺在一起,自然輕鬆,毫無芥蒂。


  就像她之前所說的,她對他很放心,是從心底生出的安心。


  “你需要的不是法事,是新的一段感情,是重新愛上一個人的能力。”


  蘇嘉寧恍惚,微抬眼簾,視野中是迷迷旋旋的房間,窗扉上的竹葉影影綽綽,就像他的眉眼,惑亂人心。


  他的麵容愈加貼近,伴隨著安撫的動作,一手攬著她,一手在她腰際遊走,潤濕雙唇,吻了下去。


  她沒有抗拒,她沒法抗拒……


  “咚咚……”


  敲門聲響,外麵侍女傳話:“公子,蘇大人請見。”


  兩人回過神,動作被打斷,鍾離一臉不樂意,看看身下壞笑著的她,勾了下她的鼻尖:“蘇大人?這邊躺的不就是蘇大人嗎?”


  他的話語毫不遮掩,聲音清晰地傳到門外,便傳來一聲尷尬的咳嗽。


  蘇嘉寧起身,下榻,掩嘴笑:“除了我之外,我家裏還有三個蘇大人,你忘了?”


  他懶懶地躺著,作青白眼:“沒忘,忘不了,我還被其中一個撞下水差點丟了命呢。”


  門外又傳來一聲尷尬的咳嗽。


  蘇嘉寧一邊走過去開門,一邊道:“巧了,外麵的就是他,我本來打算跟你說的正事就是跟清桓有關,他是與我一起來的,讓我先來見你看你生不生他的氣了……”


  她打開門,蘇清桓揣手站在門外,往房內瞥了一眼,忍不住偷笑道:“姐姐,我是不是打擾你們了?我不是故意的,我是看你去了這麽久,以為你跟大祭司談不攏才來看看……”


  鍾離還是不給好臉色,幽怨地瞪了蘇清桓一眼,又四仰八叉地躺下了:“你來得真是時候啊!本來談得攏的,現在是談不攏了!”


  蘇清桓不知所以,看向蘇嘉寧。蘇嘉寧示意他不要理會鍾離,直接讓蘇清桓進去了,“清桓,既然你來了,那還是你跟他說吧。這個小氣鬼還惦記著那點事呢……”


  蘇清桓扯出笑臉,接話道:“那我先跟鍾大祭司賠罪……”


  他正要彎腰拘禮,蘇嘉寧伸手一攔,“別,他會原諒你,會答應我們請求的,不用你賠罪。”


  鍾離被她的話一激而起,當下就不樂意了,“蘇嘉寧,本大祭司是不是太給你麵子了?我得多慣你啊?才忍得你這樣囂張?人家也是有脾氣的好吧?”


  蘇嘉寧不言,依舊自信,把手往他麵前一伸,露出一物,他的麵色隨即一轉,愣了一晌,失語無言。


  她道:“你先原諒清桓,答應他求你辦的事,我就把這東西的來曆告訴你。你答不答應?”


  鍾離接過她手中的白玉麒麟玉玦,懶散地坐在榻沿,睨他們一眼:“我知道你們姐弟厲害,哪想到你們賠罪的方式都如此與眾不同。說吧,要怎樣啊?又想禍害誰?”


  蘇清桓其實挺無辜,確實不知姐姐這是什麽招數,但見她在鍾離麵前如此任性地耍無賴,儼然一副小女孩兒心性,便覺得兩人相稱相配。


  他偷笑著,坐到鍾離另一側,跟他說了他們此來想拜托鍾離做的事,鍾離說他拿這一肚子“壞水”的姐弟也沒辦法,總之是痛快地答應了。


  一口應承完,他就指門,對蘇清桓道:“好了,你小子可以出去了,我要和你姐姐單獨談談人生。”


  “好嘞!”蘇清桓一樂,立即躥起往外走,回頭看蘇嘉寧和鍾離,衝鍾離拱手示謝:“那拜托大祭司了,我這就出去,下回到我家喝茶去啊。”


  他對蘇嘉寧一眨眼,往外一溜,還順手把門帶上了。


  鍾離道:“你弟很有眼力見嘛。”


  “殷齊修從羅紅閣帶走一女子?”


  江河川再三確認道:“是的,的確是殷齊修,芳姑親口告訴我的,就在羅紅閣解封的那一天,他看中那姑娘,兩人還在羅紅閣過了一夜,之後就給那姑娘贖了身,帶回他的侍郎府去了。”


  狎妓買歡這種事情在長安城的世家子弟中並不稀奇,但對於殷家來說就是十分不尋常的。


  殷家家教何其森嚴,殷家三兄弟哪個不是規規矩矩潔身自好的?從未聽說有誰沾染過此等不良習氣。加之,經過這麽長久的接觸,蘇清玄對殷齊修的品性已有了解,故而在聽江河川告訴他這件事情的時候,難免驚異了下。


  “芳姑說那姑娘是前幾日剛進閣的,原來是一大戶人家的丫鬟,被賣到青樓,幾乎前腳剛踏進來,後腳就被殷齊修贖走了,她也覺得奇怪,所以就向我提起。涉及殷家的事,我不好掉以輕心,便跟你說說。”江河川也是思慮周全。


  蘇清玄點頭:“嗯,多掌握一些消息是好。誒,也不知道該不該說奇,殷齊修……”


  他還是覺得不用刻意注重這件事,遂托江河川讓芳姑留意一下殷齊修與那姑娘的動向,無事最好,有事也好盡早看出端倪。


  羅紅閣正式恢複營業後,江河川就對這個場所多加注意了些,平常還是隻與芳姑暗中往來,在背後打理生意,讓芳姑管理好手下的姑娘們,為他們提供有價值的消息。


  兩位老友都是難得偷閑,在江月樓頂樓的茶室裏小會一麵,方淺酌兩杯,張領事在門外通報道:“掌櫃,戶部尚書楊隆興楊大人攜其子禮部侍郎楊容安楊大人請見掌櫃,正在樓下的雅意齋候著呢。”


  房內的江河川與蘇清玄對視一眼,心下好奇。


  江河川明朗道:“那我去看看吧。老弟你要不要同去?你們也是熟人,一起敘敘?”


  蘇清玄隻笑,搖頭:“罷了,此時我與他見麵不便,老兄你自去應付他們父子就好。我嘛就在這裏多白喝幾杯你們江月樓的好酒。”


  “我去去就來,你別把這青梅釀一個人喝完了奧,這可是最後一壺了。”江河川叮囑一句後,轉身往門口走,打開門,隨口問張領事楊家父子可有說他們是來幹嘛的。


  張領事回道:“楊尚書帶來了媒人和聘書聘禮。”


  這話房內房外的人都聽到了,江河川回頭,又與蘇清玄目光相接一下,他未有多言,隻點頭表示自有主張,便關門去了。


  江河川去後不久,白玉壺中的青梅佳釀餘下一半,蘇清玄停杯,起身出了茶室門,立在頂樓的走廊圍欄前俯望三樓的雅意齋。


  目光所及的一樓,可見有人不斷地往江月樓裏抬紮著紅綢的箱子,不見停歇,隻擺在江月樓此時人少空曠的大堂上。


  這不是第一回了。


  “伯父……”


  江弦歌走了過來,她在琴閣正準備撫琴,聽說蘇清玄與江河川在此飲樂,方過來見見他,尚不知樓下的事。


  蘇清玄轉頭,對她親和淺笑,又將目光投到了樓下。江弦歌與他並肩站在闌幹前,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看到樓下的聘禮和媒人,和悅的笑意轉而變成懨懨之色,側目窺了下蘇清玄的神情。


  “又來了。”蘇清玄笑道:“我們小弦歌不出嫁,長安城裏的大戶就止不了瞎惦記的心。”


  聽他還在玩笑,她稍有心安,“不知是哪一家……”


  蘇清玄直道:“這次是楊家,楊隆興親自帶著他兒子楊隆興上門提親,你父親正在跟他們相談,這麽久了,真是難為你父親了。”


  他想想,歎道:“其實,若不說其他,楊容安也算是個好後生,年紀輕輕就做了四品侍郎,前途無量,與你又誌趣相投,要是真能成,也是一樁好親事……”


  不待蘇清玄說完,江弦歌旋即轉身而去,似有堅決主意。


  她一向溫柔,很少這樣,更別說是在他這個長輩麵前了,這樣漠然無言地甩頭而去還真是頭一回。


  蘇清玄喚了一聲:“弦歌?”


  她在幾步外頓足,止了一晌,爾後緩緩回身,讓他看到自己眼眸中平靜溫和的笑意:“伯父入閣獨飲,弦歌願彈奏一曲,給伯父解悶如何?”


  蘇清玄輕抬廣袖,做出禮請的姿勢,對她微笑頷首:“好。”


  江弦歌自去,走進不遠處的琴閣。


  蘇清玄回到茶室,淺斟一杯清酒醉釀,青玉杯微晃,品味酒香。茶室閣門大開,與對麵的琴閣咫尺相望。


  一方琴閣紗幔四合,白紗輕揚,其內美人妙影綽綽,若有若無,若靜若動。


  琴聲起,若浮雲流水,漸入人間,低喚世中人……


  雅意齋內,江河川與楊家父子對坐,他待楊隆興隻作場麵應酬,恭敬尊稱楊大人,互相往來客套寒暄。


  難得的是楊隆興今日也盡顯謙謙之態,對江河川甚是和氣,一片誠心誠意的樣子。


  不過他的確是誠心想跟江河川做親家的。


  兒子楊容安對江家女兒的癡迷之情他也有所了解,本來還不以為然,聽楊容安說起他有向江家求親的打算甚至有過反對。


  但在聽楊容安說過江家與蘇家的親密關係之後,他立即改觀了。


  更深入了解,發現江河川這些年的生意也是做得十分紅火,在長安商賈間地位愈高,而他如今是戶部尚書,掌管“振業司”,要應和殷濟恒治商的新政弄出一番作為,他必要與長安商賈打交道,且要有深厚的影響力。


  如此情形下,若跟江家結親,未嚐不是一件於他有萬分好處的事。


  所以,他就主動提出帶兒子到江月樓來提親,也是下血本備了豐厚的聘禮,媒人聘書無不鄭重正式。


  而此時坐在他對麵的江河川卻在絞盡腦汁想法子推辭他的提親,也真是為難。


  楊容安隻覺得緊張,他真沒做好準備,心裏雖高興期待,卻還是隱隱擔心著……


  當琴音起,一片起伏跌宕的樂聲自高閣盤旋而下,進入每一個人的耳中心中。


  前奏便入清響,音頓音起,恰如一個喝醉的人在空曠的廊上踉蹌前行,步聲回響,淩亂而清越……


  連綿交錯,琴音轉而輕快流暢,若斛籌交錯,又如擊案獨酌,一派癲狂中孤獨……


  琴上空弦散音切切,緩入渾濁激蕩,是已酣酊,人世顛倒,若醉若癡……


  一路高起,卻顯孤零淒怨,若一種避世的無奈,似萬千隱忍的醉語……


  楊隆興不會聽琴,隻知彈琴的是江弦歌,忙不迭地要開口誇讚江弦歌的琴藝,卻被楊容安製止,示意他噤聲。


  於是他們便無言地靜聽琴聲。


  隻見楊容安麵上忽有寞寞之色,不悲自傷。


  琴音落,一曲既畢,他方抬首,沉沉道:“算了……父親……”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