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七章
楊隆興莫名奇妙:“算了是什麽意思?你不是想娶她嗎?今日可是給你提親來了!”
楊容安搖頭,起身對江河川拱手作禮,道:“晚生凡俗庸人,配不上令千金,不敢妄念,這場提親,就此作罷,還望江伯父原諒,另擇佳婿,隻當我們父子從未提過,請讓令千金放心,晚生絕不癡擾,縱有遺憾,亦不過是此生無緣。”
江河川也是有些不知所措,想不通為何楊容安有如此變化,不過這恰好合了他的意,他心裏自是鬆快不少,麵上作疑惑無奈,望向楊隆興道:“額……既然楊公子心意如此……那隻能作罷了。楊大人你看,這年輕人的心思真是一時一個變……”
楊隆興尚有迷昧,左顧右看,隻想讓楊容安給他一個清楚的解釋,但楊容安隻是有要走的意思,他隻好與江河川作別,先應付過去,悻悻而走,出了江月樓再叱問楊容安。
……
“這楊容安確也是個樂癡,知音人,不然也不會走得如此幹脆,不失為一疏朗君子。”
望著樓下楊家人把他們剛抬進來不久的聘禮又倉皇地往外抬,蘇清玄感歎了一聲。
江弦歌立在他身側,“看來伯父最懂曲中意,亦為知音人。”
隻有江河川尚不明所以,問道:“到底是什麽意思?為何聽了一曲之後,楊公子就馬上放棄了?”
蘇清玄側頭一笑,清朗娓娓講述道:“魏晉時有這麽一群人,他們無心政治,不依附宮廷顯貴,寓居山林,吟詩作畫,對酒當歌,多為文人雅士,其中有一人便是竹林七賢之一的阮籍,他飲酒、彈琴、喜怒不形於色,口舌不臧否人物,以出塵避世。當時的掌權者司馬昭欲與他政治聯姻,想讓後來的晉武帝司馬炎迎娶阮籍的女兒,派人到阮籍家中提親,他不好公然推拒,便醉酒佯狂,居然一連六十天喝得酣酊大醉,不知人事,令提親者都無法開口,喪失耐心後自行離去,因此婚事作罷。後來阮籍譜了一首琴曲,便是今日弦歌所彈的這曲《酒狂》。楊容安聽出此曲,想到琴曲由來,自然明白了弦歌拒絕的意思,故而自行離去。”
“原來如此。”江河川恍然,悟出其中趣味,讚賞地看看女兒,又有所思慮,笑道:“這樣看來,楊公子真是懂琴又明理,好後生啊!”
他誇讚著,覷了蘇清玄一眼,故意笑道:“有這樣一個女婿好像也不錯啊,跟我女兒多配啊?難得的是,這個親家還心實得很,說提親就提親了,一點也不含糊,哪像有些人家,磨磨蹭蹭磨了十多年,也沒個表示,讓人心焦啊。”
蘇清玄由著他打趣,轉頭對江弦歌道:“弦歌啊,你聽你父親都幽怨成什麽樣了?他是急著想把閨女嫁出去呢。”
江弦歌淡淡一笑,不語。
江河川隻顧與他說笑,率直道:“我不是急著把女兒嫁出去,是急著把弦歌嫁到你家去呀!清桓這小子,再不急一些,下回再有人搶在他前麵怎麽辦?還讓弦歌彈一曲《酒狂》不成?”
江弦歌默默走開,進屋給門外笑談的兩人倒茶去了。
端茶回來時,聽蘇清玄與江河川懇懇道:“放心吧,你我注定是要當親家的,你急什麽?以為清桓就不急嗎?他如今這樣奮進,還不是為了當大官,好讓弦歌做高官夫人?誒,這兩個孩子,就是天定姻緣,天作之合,什麽楊容安,什麽李家公子,王家公子,都起不了什麽波瀾,最終他們還是要在一起的,我們兩個老家夥就不要多操心了。”
這是他認為的,他堅信的,如此肯定,事實一般的存在……
江弦歌在門邊停下,愣愣後退,無聲地將托盤放下,一個人呆坐在桌案前,毫無意識坐姿隨意,眼前放著那半壺青梅釀,她空洞的目光在白玉壺上滯留好久,然後將無有溫度的酒壺攬到自己麵前,指尖觸到一片冰涼,很涼……
她隻是突然感到好累,感覺一切都索然無味,一瞬間不知自己是誰,不知自己的每一個動作究竟有什麽意義。
她從來都沒有過如此消極的情緒,但是當這種感覺排山倒海湧上心頭之時,她不能自控,她再也支撐不住,隻有深深的無力。
罷了,罷了……
隨手舉杯,將青玉杯中殘酒一飲而盡,又傾滿一杯,推回白玉壺,無聲而去。
……
金罄聲響,百官散朝,三顧走出金殿,在東門外上各自的官派馬車,前往不同的官署,分開之前,蘇嘉寧細察蘇清桓麵無表情的樣子,繼蘇清玄之後,又叮囑他一句:“清桓,楊容安的事你就先放一放吧,怎麽說他現在還是你上級,你別光顧著吃醋生閑氣,尤其是今天,先把正事做完,再言其他,記住了嗎?”
蘇清桓瞥了一眼旁邊剛駛走的那輛官車,暗紫色飄頂,雙人驅策,是侍郎的配設。
收回冷冷的目光,他隻道:“我明白,放心,我忍得住。再說他都被拒絕了,又沒有成事,我幹嘛生氣?我笑他還來不及!”
蘇嘉寧拍拍他肩嚴肅道:“總之,今日,以吏部審議為首要,你千萬別搞砸了。鍾離昨晚喝了那麽多,才把方梁灌倒在賭場,讓他今天沒法來給你找茬,你把握好機會,折騰了這麽久,該是跟吏部那夥人做個了結的時候了。”
蘇清桓緩了緩氣,強迫自己收起糾結了一夜的心事,對蘇嘉寧保證似地點頭,道:“好,姐姐你不用擔心,今天不會出岔子的。”
他說著,上了自己的馬車,進錦篷前回頭對蘇嘉寧一笑,道:“哦,姐姐,改天替我謝謝鍾離姐夫!”
蘇嘉寧脾氣上來,作勢要用笏板打他,他趕忙鑽進篷內,催車夫駕馬,溜之大吉。
到了禮部官署,他先去郎中院,確認即將帶去吏部參與科考大改最終審議的文書資料,其中包括他熬了無數個通宵達旦撰寫擬定的科改條陳。
條陳正文長達十萬餘言,用封麵加封以外,還用一個錦盒裝著。他的主簿方艾興——就是那位“方長舌”,早就將錦盒封好,與其他公文資料放在一處,準備讓他帶走。
方長舌也學老實了,知道他對自己不放心,就讓他再三檢驗。
他確認無誤後,又加封,讓人先將沉甸甸的條陳錦盒拿上馬車。他前往侍郎廷,看楊容安準備得怎麽樣,他們上下級將一起前往吏部。
楊容安一臉頹色,心不在焉,見他過來,便道:“清桓,嗯,我這邊也好了,可以走了。”
蘇清桓努力裝若無其事一切如常,去幫他拿要帶走的公文,環視廷內,隨口一問:“這大早上的,怎麽侍郎廷都不見人啊?署員呢?”
楊容安腳步一頓,似有無名火氣,嘀咕了句:“侍郎廷的人不都在你郎中院嗎?都去給你幫忙了,圍著你郎中大人轉,我這兒還有什麽人?”
為了趕改條陳,這一段時日,楊容安的確派了很多得力的署員去郎中院幫忙,但是眼下這空蕩蕩的,是因為他自己心煩想獨處,所以把人都叫出去了,礙於麵子,又不能跟蘇清桓說,情緒使然,就無意識地嘀咕了這一句。
但在同樣有心的蘇清桓聽來,這就是在抱怨自己架空他。蘇清桓受這一激,還是沒忍住,直接將手中的公文往地上一撂,突然爆發。
“提親?你竟然真去提親了!你知道最想娶她的人是我!你還是要跟我爭她!”
“清桓……不,我不知道……”
“你知道!可你還是那樣做了!你以為我會忍著嗎?因為你是我上級,我就得成全你?楊容安!別妄想了!”
蘇清桓與楊容安在禮部侍郎廷的大堂上打了一架。
“我向她求親又怎樣?是我妄想,可我也有妄想的權利!與你何幹?蘇清桓!我哪裏對不起你了?你憑什麽指責我?”
楊容安也發了狠,跟蘇清桓扭打在一起,還擊他掄下來的拳頭。兩個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沒有什麽打架的經驗,隻一味撕扯互掐,在地上瞪腳翻滾。蘇清桓是徹底豁出去了,楊容安亦爆發出來。
“你父親是怎樣利用我父親的?你蘇家人對付我父親的時候又講過什麽道理嗎?你以為這些我都不知道嗎?蘇清桓,我把你當好友當兄弟,你是怎麽對我的?是你對不起我!是你們蘇家人可恥可恨!”
“你沒有資格指責我!別說我沒有娶到她,就算我真把江弦歌娶了,你又能怎樣?”
蘇清桓怒吼一聲,猛然翻起,用一隻手臂抵住他的脖子,騰出另一隻手,抓住公案角上擺放的石硯往楊容安額上掄了過去……
楊容安在那一瞬驚恐地瞪著雙眼,驚叫出聲,被他壓製不得動彈不得喘息,隻覺那一刹間,眼前的不是蘇清桓,而是一個癲狂的惡魔。
電光火石之間,沉重的石硯砸下來,在他腦袋旁邊摔開了花,冰涼的墨水與石塊濺在他額上。
預想中的痛擊並沒有發生,幾近窒息的他感受到額上的冰涼,伸手去觸,睜開眼發現是黑色的墨水,而不是紅色的鮮血,才重重呼出一口氣,手一拿開,看清蘇清桓咬牙切齒怒目圓睜,並且在極力克製他自己的樣子。
楊容安完全相信蘇清桓當時真的會朝他頭上掄那麽一下,然而最後他還是沒有對他下那樣致命的狠手……
廷內的動靜被外麵的署員聽到,最先聽到的是恰好此時來這催蘇清桓動身的方艾興。他一邊往這跑,一邊叫喚著:“侍郎大人!侍郎大人!出什麽事了!”
聽著通廊上的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近,騎在楊容安身上的蘇清桓還沒來得及爬起來,方艾興已經衝到了門外……
鼻青臉腫衣衫不整的兩人驚慌對視一眼,楊容安反應迅速,抱住蘇清桓的腰,撕扯他已然鬆垮的衣領,摟住他的頸項,揉搡他的脊背……
蘇清桓一瞬時懂了他的意思,敏銳地回應,與他抱在一起,互相拉扯衣服,上身半光,肢體交纏,一起在地上翻滾,動作暴力而……香豔……
一踏進來,一眼看到這一幕的方艾興,仿佛被閃電明芒刺瞎了眼睛,嘴巴張得老大。
不過像他這種浸淫官場多年的人,也不至於有多恐慌,反應比廷內兩人還要機敏,愣了一霎之後,便立即返身閃出了侍郎廷,還很識趣地帶上門,堵在門外及時阻攔跑過來的其他人,“沒時,沒事,侍郎大人和郎中大人馬上就出來,馬上就走,你們該幹嘛幹嘛去!“
廷內兩人如遇大赦,都鬆了口氣,停止了奇怪的動作,放開彼此,筋疲力盡地躺在地上順氣喘息,望著侍郎廷的頂梁,竟一時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你是不是親我了?”
“才沒有!”
“那我脖子上應該是被狗啃了一下……”
“你才是狗……”
……
蘇清桓緩了緩就從地上爬起來了,整理衣服,揉著傷口,感覺詭異,偷偷瞥了楊容安幾眼,他還躺在地上不動,蘇清桓就拿腳踢踢他:“誒,起來了,該去吏部了。”
楊容安坐起來,抹了把臉上的墨水和汗水,摟起衣服,收好腰帶,“算了,我就不去了,你主持吧。我們兩個這樣一起出去,肯定會被人看出打了架。”
蘇清桓想了下,站起來,撣撣自己身上的灰,“那好吧,我們的事回頭再說。”
“我們……的事?”楊容安擦著嘴角的血,似有懵懂。
蘇清桓莫名地臉紅了一下,補充道:“我們和弦歌的事!”
他直接轉身往外走,楊容安對著他的背影說出心聲:“我也是真心愛她的!但是清桓,我不想因為我對她的感情而失去你……”
蘇清桓停了一下,沒有回頭,開了門,又關上,調整情緒,隻作無恙。
剛走出幾步,就又撞到方艾興,此時方艾興對他已毫無畏意,用別有深意的目光打量他,笑容陰詭,故意問:“蘇大人怎麽弄得一臉傷啊?”
“摔跤摔得不行嗎?”
方艾興擠眉弄眼地,捋著他的八字胡子,陰陽怪氣:“那大人你可得小心啊,自己摔倒也就摔了,可不要撞倒侍郎大人……”
餘光一望,通廊這一角上無人,蘇清桓一咬牙,將方艾興抵到牆上,用十分凶狠的目光直對他的眼睛:“你剛才看到了什麽?”
方艾興嚇傻了,哆嗦道:“沒什麽,沒什麽,就是蘇大人你不小心在侍郎廷摔了一下,誰還沒個不小心磕跘到的時候啊?”
蘇清桓放開他,勾著青紫的唇角笑起來,“是啊,都見怪不怪了,有什麽了不起的?也沒什麽值得說的,是不是?”
方艾興順從地點頭:“是,沒什麽好說的。”
蘇清桓幫他拍平胸前皺起的官服,看他一眼:“那走吧,去吏部。”
朝廷明文規定,官員於官署毆架,一律重罰,五品以上處以貶官罰俸,情況嚴重者直接撤職。
於此關頭,他不能出這種狀況,楊容安比他冷靜,也比他大度,所以最後還想辦法幫他化解這個危機。
一個是立即被治罪,一個頂多被人傳言詬病,且誰都恥於擺在明麵上說,無憑無據,誰也不想得罪上官自毀前程。
總之就是一句話,濁濁官場,打架事大,斷袖事小。
……
禮部官署與吏部官署不過相隔幾裏,然而兩部高級官員互通來往還是以馬車儀仗全禮出行,平時場麵事情做得尤為好看,不肯互低半分,細枝末節都講究攀比。
因為整改科考是兩部當下的頭等大事,共同討論研究了數月,就在今日要做出最後的定案,將由最先擬案的蘇清桓主導分解條陳詳情,屆時左司丞杜漸微會親到吏部與兩部人一起商議決策,經左司丞署通過的整改條陳將直接用到下次科考中,並開辟新的秋闈之製。
楊容安托故不出麵,禮部這一邊的最高級就是蘇清桓,他將獨自麵對左司丞署與吏部的陣仗。
他為了今日準備了很久,即使是一臉青紫地走進吏部尚書堂,亦不失沉穩氣派,麵對或生或熟亦敵亦友的上級下屬,都應付自如有禮有節。
蘇清桓將安放在錦盒中的條陳取出來,呈與杜漸微過目,這是他幾個月的心血,終於到了事畢功成的這一刻。
杜漸微對蘇清桓是比較欣賞的,加上有蘇清玄的緣故,他自是會全力配合蘇清桓。
他坐於吏部尚書堂正位上,接過厚重的終版條陳,打開來看。
卻在打開後一瞬時又給合上了,動作略驚,響聲讓人一怔。
眾人不解,見他不像是動怒的樣子方安下心來。
旁邊的吏部尚書鄭之陽疑問:“敢問司丞大人,有何不妥嗎?”
杜漸微的目光掠過蘇清桓及堂下齊整的各部官員,掩過尷尬之色,隻搖頭笑道:“蘇郎中所上的這本條陳不是修改的終版吧?怕是與之前的改錯版弄混了,拿錯了,還是換過再來討論吧。”
蘇清桓稍有驚異,茫然無解,從他手裏接過條陳文書,打開隻看一眼,他自己都著實驚了一下,急忙合上,穩住情緒。
“請恕下官疏忽,這的確不是下官今日準備上呈的終版條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