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八章
蘇清桓隻能順著杜漸微的話承認,不然他還能如何解釋?
原本繁雜冗長的文書內容,已被換成了活色生香的春宮圖,並由他親自在眾目睽睽之下呈到了三部司丞大人麵前。
簡直荒唐!惡劣!
他麵上的傷腫之處從他看到條陳內容的那一刻之後就開始隱隱作痛,猶如將一指厚的文書直接砸到他臉上,若不是自控能力已有相當程度的提升,他難以想象自己會怎樣崩潰。
幸好杜漸微有意為他遮掩,不然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既然如此他也不能自亂陣腳,連忙收回文書放進錦盒中封好。
吏部的人聽他這樣一言自然不樂意,鄭之陽已有問責的意思,拉下臉道:“蘇郎中,你們禮部就是這樣辦事的嗎?今日可是司丞大人親來審議你的條陳,事關科考,整肅吏治,國之大策,豈能馬虎?這兩部及左司丞署聚齊當下,鄭重其事,而你們禮部就拿這樣的態度對待?”
條陳被換,原來的條陳不知所蹤,眼下就算說去找回都已枉然,又不能再往後推遲,不然就更落實了鄭之陽的指責。更不能讓他們暫用這“舊版”作示,不然他們就會發現……
進退不得,難題當前。
蘇清桓麵色不改,獨立於堂中,環身向在座各位官階在他之上的官員拘禮,從容道:“各位大人稍安勿躁。正如鄭尚書所言,今日所議事關重大,為此,禮部上下苦熬數月,殫精竭慮,整備完善,絲毫不敢懈怠疏忽,然於大策之立,又豈是紙上幾言就能寫清闡明的?下官認為我們今日所議不應拘泥於條陳上所寫內容,公文繁雜,文字機巧斟酌甚是無趣,不若現論現記,落筆之言經眾推敲,也更準確無誤。”
鄭之陽隻覺得他是在強詞狡辯,冷漠道:“哼,說得輕巧,你這整改條陳可是我們吏部與你們禮部一起討論修改的,你卻連最終改版都不帶過來,十萬餘言的文書,三百餘條科改條例,沒有文書對照,讓我們如何商議?讓司丞大人如何定奪?”
“若我全部記得呢?”他談談一語。
鄭之陽哽住,滿麵疑惑。
他隻看鄭之陽一眼,笑道:“下官之所以提出不用文書對照,就是因為下官在此,文書無用,下官記得終改版文書上的每一條內容,每一句話,當下一一陳述分析,請眾位大人審議指正又有何不可?”
這對他們來說,簡直就是天方夜譚,然而蘇清桓不以為然,直接款款從條陳第一個字開始背起,先舉出第一條,引導他們起議,然後當即綜合眾議,措好辭,讓文書當場記錄,一條算完。
他毫不停頓,立即進入下一條,又是一字不錯的闡述,加以詳細分析解說,向他們宣講自己的主張,從容坦然地應對他們的質疑和指正,若有人提問爭辯,他也清楚明晰地應答,讓他們都接受認同每條內容,報與文書寫下,寫完既定不改。
如此一來,竟然極其地高效,比一般時候的照條陳任他們提問爭論還要簡易直接。
蘇清桓全程獨立於堂上,滿堂官員四周出聲,他進退有節,對答如流,不光有耐心且有有一種讓人不由得順從的強勢,容不得誰拖後腿,他推動著整個議程,掌握節奏,帶動所有人的情緒及思路,在向他們灌輸自己想法的同時,也在驅策他們跟上他的步伐。
……
“第一百三十五條附三注,秋闈考期之定,半年一考,春為二月,秋為九月,禮部照司……考期敲定,放榜日待定……此條陳畢,何議?”
“蘇郎中,九月適逢吏部政績綜核,若與秋闈之事同時進行,恐有不妥……”
“陳大人,政績綜核三月一次,常例進行,九月有此項事宜,但也是貴部最清閑的時節,秋闈縱然加多同僚公務,再忙也是由禮部全權負責,貴部隻負責審官入吏,多了這點事,貴部就應付不來了?”
“不是……”
“那就沒問題,請陳大人落座。若無異議,此條既定,文書記……”
……
整個尚書堂上,除了時而緩和,時而激烈的討論聲,就隻有文書的起稿翻紙聲。這位禮部郎中院文書也是老署員了,辦事向來讓人放心,筆速一流,與蘇清桓配合穩定,手都沒有停過,一上午就寫禿了三支毛峰。
午時,到官署休息用餐的時候,然而堂上之人皆沉浸在審議中,蘇清桓尚不露疲倦,杜漸微也沒有暫停休憩的意思,其他人不好喊停,隻能待在那裏繼續審議,大部分人都專注投入,不知不覺晌午都過了,他們這大半天隻有喝茶水充饑解渴,有些實在餓得受不了的,甚至悄悄地嚼起了茶葉。
他們總算看出來了,蘇清桓今天就沒打算放過他們,條陳不擬定,不全部通過,他們誰也甭想解脫。
要說累,沒人比站了一天說了一天的蘇清桓更累,要說渴,吏部其他沒有茶水還是管夠的,要說餓,那就忍著吧反正都是一起餓著……
官署的散署鑼聲響,整個吏部大堂還是沒什麽動靜,幸好審議已經進行到了尾聲,通過決策的速度也越來越快,不然他們也都相信,蘇清桓完全可能會把他們留到晚上一起加值……
天將暮時,終於議完了最後一條,文書檢查過後,將終版條陳呈了上去,杜漸微翻閱過,點頭,蓋印。
其他人不禁歡呼大笑起來,而蘇清桓幾乎喜極而泣。
最終跪在堂下,聽杜漸微宣說誇讚他的功勞,分布各司的任務,他雙手托著沉重的條陳,儼然不動,與眾人行禮既畢,他近乎是沒有力氣從地上站起來了。
餓的也不知餓了,累的也不知累了,他們隻是高興這一切的結束,真是如遭大赦,塵埃落定。
蘇清桓撐著桌案,再次站起來時,見杜漸微正在看自己,他不解地順著杜漸微的目光轉頭向堂外看去。
隻見尚書堂的對麵長廊下,立了一人,似乎可以感知到他此時麵上的欣慰與驕傲。
“父親……”
蘇清玄早就到了,在這個蘇清桓的大日子裏,他不動聲色,默默地進入吏部,找了個最不起眼的位置,旁觀了他兒子的官場作為,見證他從一介書生變成掌控全局的幹練新秀,最後又默默離開。
……
蘇清桓抱著錦盒和新定條陳率禮部人回了禮部官署,這些下屬沒有他的允準,也不好先歸家。
重返自己的郎中院內,他讓其他人都先走了,唯留下他的主簿方艾興。
麵無表情地從錦盒裏拿出那被掉包的條陳,一把擲向方艾興,直接砸到他臉上,砸得方艾興鼻青臉腫慘叫連連。
“司丞大人沒有怪罪於我,你挺失望的吧?”他很累,沒有力氣,就顯得尤為冰冷。
看著地上紙張上不堪入目的圖畫,方艾興被揭穿也有恃無恐,惱火地叫嚷:“是!是我做的!但郎中大人你又能如何?有證據治我的罪嗎?你就不怕我將你和侍郎大人的事說出去?”
蘇清桓吹熄堂上的一盞燈,直接轉身往外走:“好,你說吧,反正也沒指望你方長舌能保守秘密……”
……
當晚,方艾興到羅紅閣喝花酒解悶,歸家途中,拉馬車的馬匹突然脫韁發狂,將他連人帶車甩了出去,他當場摔死,橫屍街頭。
環顧四壁,冊籍砌滿牆,密密麻麻,層巒疊嶂。
這是刑部錄刑司的典籍室,眼前所見行行列列擺放整齊的冊籍,不是經書詩文,也不是史書文獻,這是專屬刑部的曆史,從上至下,按年號時月整理擺放著的書籍,記錄著刑部曆年來所處理的每一樁刑事案件。
她遊走一周,又回到離門最近的那排架子前,用目光仔細梭巡每一本冊籍書脊上編著的時間。
‘天佑二年二月’
‘天佑二年三月。’
……
明明不到半年,那些過往年月卻似是前世。
他們都走了,隻留下她一個……
她踮起腳,取下架子第一排的某本冊籍,打開書封,顫顫地翻開厚重的書頁,專注地在每一列文字中尋找與‘盧’字相關的記載。
“元心。”
尚未找到自己想看的內容,典籍室門外傳來一聲清喚,叫著並不屬於她的名字。
她轉身,望向自己走來的殷齊修,不著痕跡地隨手將那本冊籍放回原來的位置,身著男裝的她迅速調出甜美一笑:“齊……不,侍郎大人!”
她蹦到他麵前,調皮地對他眨眼,裝模作樣地行了個官禮:“下官見過侍郎大人。”
她現在,是他的侍郎廷執筆文書。
殷齊修看她的眼神充滿愛惜,他喜歡這樣活潑快樂的她,即使有時會有些不講理,有些小脾氣,有些天馬行空,他也能接受,隻是覺得她無意在自己麵前流露出的頑皮劣性更接近她真實的樣子……
“你怎麽到這裏來了?不是跟你說過不要亂跑嘛?你現在雖有明麵上的官銜身份,但畢竟是初入官署,規矩都還沒學全,萬一惹出什麽事怎麽辦?”
他總是對自己尤為小心翼翼。
她抱住他的胳膊,撒嬌道:“我就是愛玩兒嘛,你要我一直待在侍郎廷多無聊?這裏有這麽多書,我好奇過來看看……我做錯了?那你罰我好啦?”
看著她小鳥依人明動可愛的樣子,他心裏滿是溫柔,點點她的鼻尖,“好了,別鬧了,我怎麽舍得罰你?”
她得意地揚揚臉,放開他,“你來找我?是有什麽事嘛?”
殷齊修見四下無人,便對她直道:“哦,今日散朝,我與我表叔同行一路,我跟他說了我和你的事……”
“什麽?你是什麽意思?”
殷齊修有些不好意思,但也按耐不住欣喜之情,道:“我表叔他是翰林學士,跟我家很親,他已經答應我,收你做義女,你可以入他們族籍,這樣我就能明媒正娶將你娶回家了,父親也不會反對……表叔對我很好,他是不會透露你的來曆的……”
“不!”她不受控地冷下了臉,脫口而出,直接回絕。
殷齊修一愣,“你不想嫁我?”
她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連忙轉變態度,做溫順的樣子,道:“不是。我隻是不想這麽快……成親有什麽好的?做侍郎夫人還沒有做官好玩兒呢,我這才剛進刑部,你就讓我多玩兒一會兒嘛。”
她極力撒嬌辯解,作天真無辜狀,知道他就吃自己這一套。
可他此時卻另有思量,看著她,忍難掩失望與懷疑:“還是你……隻是想利用我進刑部?”
她心頭一顫,麵上仍要堅持做戲,裝生氣不解:“你!你怎麽能這樣想我呢?我進刑部圖什麽呀?還不是想時時刻刻陪著你?你竟然懷疑我別有用心?殷齊修,你太過分了!”
她淚光點點的樣子惹人心憐,但是不等於具有絕對的說服力,更何況是對於這麽一個常年審案問案的人?
他仿佛能夠感受到什麽,但是他並不願意去深究。
最後還是他先妥協,低沉道:“好了,是我多疑了。你不想成親,就先不成。你不要生氣。”
她心虛的心中感到一陣酸澀,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投入他的懷抱,依偎在他胸膛,“我把自己都交給你了,自然是願意嫁給你。齊修,你要知道,你有顯赫的家世,有位高權重的父親,有官位有家人……可我隻有你呀,你是我唯一的活路……”
“流落羅紅閣,我知道我不是最好看的姑娘,也不是最有才華的姑娘,更談不上賢惠,可你偏偏獨獨看中了我,你知道我有多感激你嗎?你是我遇到過的最好的人。我更要感謝你從來都不問我的過去,那也請你相信,我的將來隻與你一人有關。”
他抱住她,親吻她的額頭:“我相信。你的過去我不管,你將來我來給。”
她埋臉在他懷中,忍住酸澀的淚水,心中感到一絲久違的甜蜜安穩,可這一點感覺立即讓她有一種可恥的深重自責感,連忙抑住,掐滅那一點點希望。
目光上抬,隱約可望見架子上第一排的那幾本冊籍,“天佑二年三月”……
抱他抱得越緊,心腸就好像更冷更硬。
她收起淚水,換上嬌媚的笑意,像隻小貓一樣勾著他的頸項,拉開他的領子往裏麵呼了幾口氣,在他耳邊說:“侍郎大人,你有沒有跟你的下屬……做過那事?”
他羞到耳根發燙,笑道:“我的下屬一般隻有男子,而你知道我的愛好……”
她整個人纏住他,帶領他的身體轉動,踢上門,“那現在可以試一下,就在這官署裏……是不是更有意思?”
……
他們理好衣服髻冠,打開門,一前一後地走出去,刑錄司人少,然而殷齊修還是感到心虛,回頭掃了盧遠思一眼,她麵上仍有淡淡緋紅,對他壞笑一下,調皮眨眼。
殷齊修心魂縹緲,久久難以平靜。
走出刑錄司,轉入侍郎廷,已有署員入廷內等著向他秉事。
下官向他見禮,殷齊修上堂入座。
繼而下官互相見禮,等次有序,官禮繁瑣,他們對這位新來的年輕主筆尚不熟悉,而盧遠思放粗聲音,禮數不差,落落大方地眾署員敘禮,自然地接過話茬,引向正題,繼續商議昨日未完的公事。
殷齊修瞧著她應付自如的樣子,的確有些意外。
這樣的她,與眾署員無異,在打官腔辦官事方麵比他們誰都在行,都有人在私下問她是出自哪家,背景如何如何……
誰能想到?這個看似平平無奇的小生,是出自曾經的長安第一名門?
她的父親是一品相國,她的長兄曾任二品工部尚書,她的次兄官至四品侍郎……
就算她貪玩任性,也是從小耳濡目染官場之事,當一個七品主筆又有何難?
女子當官未為不可?
蘇嘉寧能做到,她就不信自己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