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九章

  ‘報效令’結束,官商整改也有了顯著的效果。


  朝堂上論功,眾皆擁戴殷濟恒,對他的功績加以盛讚。


  禦史台在百官的心目中,一向都是隻會找茬搞事的,然而自從由蘇清玄當上禦史中丞以來,禦史台的另一個大作用被發掘出來——讚揚功臣,推舉賢臣。


  他稍加指導示範,下麵的監察禦史就舉一反三觸類旁通,加上他們其中大多數本來就是殷濟恒手下的人,故而在誇揚殷家這件事上格外地得心應手。


  殷濟恒官至丞相,已然至極,珠寶賞賜也是多餘,其實是賞賜再多的財物都拉不平他上交家族生意的損失。


  算是為安撫殷氏一族吧,陳景行決定給殷濟恒另賜封地,他本世襲安南侯,但封地安南偏僻苦寒,他這個侯爺向來是有名無實,陳景行決定為他另選一富裕之地,好讓殷家享受食邑。


  不過改封這種事素無前例,除非是加封升爵,殷濟恒已有侯位,再升就得封公,想來過甚,是很激進,恐朝臣反對。


  知道陳景行為難,殷濟恒也進退不得。後來蘇清玄上了一道折子,一條諫言,解決了這個問題,不但讓殷家得到好處,且不起風波不會讓朝臣難以接受。


  他的建議就是,不動殷濟恒安南侯的封號,隻另擇一富饒之地,改名為‘安南’,這樣就不需在明麵上改封,殷濟恒可心安理得無風無浪地做他的‘安南侯’,食邑穩然增豐。


  後來得知內情的喬懷安打趣他說,不是蘇清玄清正不會行諂媚之事,若他想行,恐無人能比他更會追捧迎奉。


  然而可怕的是,這樣的人,捧得越高,就意味著最終摔得越狠。


  殷濟恒得利的同時,禦史台又上書,推舉殷家二子殷韶初升任工部尚書,朝上開始討論。


  ……


  工部侍郎廷,她走到門前,停駐片刻。


  這個地方……


  原來還是沒有辦法釋懷。那些瘋狂的過往,那些癲狂的畫麵。


  曾經坐在那公案後的是另一個人,她因此熟悉這廷內的每一處,以前她也總是會幻想自己入主這裏會怎樣?


  她知道,那是遲早的事。


  這真是個可愛又可怕的地方。曾經也有人站在她現在所站的位置,目睹她製造的殘忍,曾經也有人在那堂上為所欲為,與她一起忘我癡纏……


  因為她,這個地方成了那人最大的噩夢,而她一如既往。新舊更替,這裏不知變換過多少主位,人來人往,她也終會成為過客之一。


  沒人會了解那些塵封的隱秘,沒人會知道這一派嚴肅莊重的大堂上曾有多麽不堪畫麵,也或許,那些其實並無特別。


  此時官署剛過散值,侍郎廷內也隻剩殷韶初一人了,她在門口,敲了敲門框,在公案後埋首辦公的殷韶初抬頭望見了她,便笑道:“嘉寧啊,進來吧。”


  在私下,他們已成好友,知心無間隙。


  在她看來,殷韶初的確是個不錯的人,甚至可以說是個正直的好人。


  可惜她不是。


  用不著行官禮,她直踏步走進去,在他的公案對麵坐下,“今日怎麽拖到現在還不走?最近勤奮了?準尚書大人?”


  垂首久了,他有些累,往後仰坐著,笑出來,“還不是跟你蘇郎中學習嘛?”


  “你還反過來取笑我了,真是的,我是因為散值後也無事可做,家裏又沒有妻兒在等,也沒有丈夫要我伺候,在官署捱也就捱了,哪像你是有家室的人,晚一點回府,嫂夫人就要不高興的,對了,上次嫂夫人把你轟到書房睡,你是怎麽回房去的?”


  被她戳到窘處,殷韶初捂臉,佯惱道:“好啊你,拿上級的私事說笑,小心我,小心我扣你月奉奧!”


  蘇嘉寧用手裏的折子擋他作勢拍她頭的手:“你扣啊!你敢扣,下官就敢到嫂夫人那告狀去!”


  殷韶初立馬就安生了,鬱悶地看著她笑得樂不可支的樣子,又注意到她舉起來的折子,問:“這是什麽?什麽推舉書?”


  言歸正傳,她收起笑,把折子放到他麵前,道:“這是我們工部數十位署員的聯名推舉書,上書薦你升任尚書啊。這個折子遞上去,皇上和朝上那幫人就沒得猶豫了。”


  打開稟呈文書,末頁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名字,在正文下第一一個簽上名的就是蘇嘉寧。


  他看了下,有些出神,抬麵見她真誠隨和的樣子,“這……誒,其實,嘉寧你認為我當這個尚書真的夠格嗎?我自己都覺得有些愧不敢當,我何德何能啊?在工部的作為根本都不如你……”


  蘇嘉寧道:“什麽叫做作為不如我?你在工部這麽多年,功勞卓著好嗎?若說畫圖建工,你確實不如我,甚至不如工事房的司監,但這工部畢竟也是官場的一部分,這裏不缺聰慧多才的人,最缺的是顧全大局有提領能力的人,你當官這麽久,對下屬都是一視同仁,才盡其用,給我們多少機會?若無你領導協調,工部就是一攤散沙,我蘇嘉寧也不可能混到現在,所以,這個尚書之位,你是當之無愧!”


  “嗬,真的啊?難得聽蘇郎中誇人,本官真是榮幸之至。不過這說得都不像我了。其實吧,我從來都沒意識過這些,一直以來,我隻是在做我認為對的事,甚至一直覺得自己是工部最多餘的那個……”他感慨道。


  她問:“你怎麽會有這樣的感覺?太奇怪了。”


  他眼瞅確實無他人了,湊近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告訴你,其實我從來不想當官的,更別說到工部當什麽侍郎尚書了,我一直懷揣著自己的理想,隻是無奈家裏人非讓我入仕,當官的這些年,我總是心猿意馬,所以難有作為……”


  蘇嘉寧奇怪道:“那你的理想是什麽?”


  他把臉埋得更低,湊得更近些,像是怕被大人笑話的小孩一樣,小聲說:“我從小就崇拜李白,夢想當個吟遊詩人,舉杯邀明月,仗劍走天涯!”


  果然,蘇嘉寧一下子沒忍住直接笑出了聲,在他充滿怨念的目光中笑得前仰後合地,好一會兒之後,才漸漸平息,拿過他手裏推舉書,捂著肚子往外走:“好好,我敬你是條漢子……有理想總是好事對不對?沒關係,你可以邊當尚書邊想的……”


  殷韶初兀自歎氣,看著她的背影,在她走出侍郎廷之前才重新出聲,道:“嘉寧,我當了尚書之後,會舉薦你升任侍郎的……”


  她難得天真的笑,變成了苦笑,平靜下來,回頭看他:“如此甚好,下官在這裏先謝過大人提拔。”


  ……


  蘇嘉寧次日把工部的聯名薦書呈到禦前,極力推崇擁戴殷韶初,與工部上下所有人一起上書進諫,皇上當場允準,下旨提升殷韶初為二品工部尚書。


  殷韶初也說到做到,在他升官的三日後,便寫薦書,舉薦蘇嘉寧為工部侍郎。


  然而,他還沒來得及把稟呈遞上去,殷濟恒就上了一道折子,推舉原兵部郎中劉應須調任工部侍郎一職,皇上準奏。


  “八月過去,你的生辰就要到了,對吧?想要什麽?我滿足你!”


  “我想要你離我遠點,不要再來煩我。”


  “那好!”他沉下臉,往後退,遠離她:”提前祝你生辰快樂。”


  她直接轉身,背對將要離去的鍾離,倔強又驕傲,“多謝!”


  他腳步一頓,嘴角一笑,往前一撲,從背後抱緊了她,依戀摩挲。


  “你幹嘛?”她頓時無措。


  他直道:“想要的給你了,接下來就是滿足你啊。”


  她被他理所當然的話羞得耳根發燙,也真是服了,向來以為自己的無恥已到極致,誰想鍾離始終勝她一籌。


  蘇嘉寧推開他,不改惱火之色,“真不知道那兩死小子為甚麽要把你叫過來,分明就是氣我!”


  躲在不遠處樹叢後偷窺這邊的蘇清桓和蘇清風隻感覺脊背一涼。


  鍾離容色不變,搖扇道:“你今日在官署散值之前就回家了誒!他們說這比太陽從北邊出來都要稀奇,認為你是受刺激了,我又剛好想來你家喝茶,就被他們拖過來啦。”


  蘇嘉寧坐在圍欄邊,整個人縮到長凳上,背靠木柱,雙臂抱膝,“莫名其妙,我能受什麽刺激?不過是今日實在閑而已……”


  “那你真一點都不在意那個空降到你上頭的新任侍郎?是叫劉應須對吧?清桓都跟我說了,說你白高興一場,竹籃打水一場空咯……不然你還能因為什麽不高興?”他聳聳肩,站在她旁邊,跟她靠在一根柱子上。


  蘇嘉寧合了下好似十分沉重的眼皮,伸手握住了他的一隻手,用力,也放沉了語氣:“鍾離,這個生辰一過,我就二十五歲了……”


  鍾離沒想到她竟然會計較年紀,還為此傷感,他蹲下來,雙手握住她的手,仰視她道:“是,是早該嫁人了,怎麽?想好了嗎?我時刻準備著呢。”


  蘇嘉寧看著他,覺得自己沒心力應付他的戲謔,泄氣地抽開手,又是自己抱住自己,側臉伏在膝上,“你根本不懂……我不是煩惱自己沒有嫁人,我隻是覺得自己沒有做到這個年齡應該做出的成績……其他女子,在我這個年紀,早已嫁作人婦,兒女繞膝,而我……我放棄了那些,本應該得到更多的其他的,現在卻沒有……”


  “得了吧。”鍾離似乎很不耐煩她自歎自怨的樣子,直接道:“你得到的還少嗎?一個女子,兩年之間,從一個可有可無的小參事,變成六品郎中,搶了男子的官位不說,還說搶了女子的夢中情人,你尚不知足?還想怎樣?”


  以為她會跟自己爭辯一番,誰想她卻埋下頭去,順話說:“或許吧,我太急功近利了,我太不知足了,太愛幻想了,哪能指望一切如此順利如此簡單?”


  他作青白眼,撇撇唇角道:“你們女人就是不靠譜。”


  “你說什麽?”


  他站起身道:“本來就是嘛!一到每個月那幾天,就各種矯情,各種亂想!那日子一過,你又跟被灌了雞血一樣,一個勁往前衝,大殺八方,毫不手軟……”


  蘇嘉寧被他露骨的話刺激到,惱羞成怒,躥起身來揮手打他,然而因為起身過猛,她又是站在長木凳上的,一站起來,後背撞到闌幹,身體失重,往前栽去。


  幸好站在她對麵的鍾離接住了她,她直撲到他身上,他抱住了她,竟然沒有往後摔倒,一個趔錯,還是站穩了。


  她腳不沾地,雙手撐在他肩上,雙腿在慌亂中下意識地圈住了他的腰。


  此時承擔著她全部的重量,懷抱著她整個人,無限貼近,他才發現蘇嘉寧其實挺輕,挺暖,挺軟……


  緩過一瞬的錯愕之後,仰麵與她四目對望,兩人一起旋轉,看她散落的發絲飛揚,雙眸沉靜中又有一絲慌亂,他笑了,“可愛的女人啊……”


  他不放下她,旋身將她抵在柱子上,分散一些承重,一手依然托著她的腰,一手撫上她的後腦,往下攬,讓她垂麵,他抬臉迎上去……


  他吻到了她,一上一下,默契相和,交融纏綿。


  她的理智漸漸回升,然而欲念戀棧不去,讓她迷亂,忘我……


  “不!”


  熟悉的歡愉將她包圍時,她的心和她的身終是憶起了過去,那些瘋狂失控的畫麵,那種沉淪後的痛苦,那無法抹去的罪惡……


  她控製住了自己,一瞬間,不顧一切地掙脫,猛地推開了鍾離,致使他的唇角被咬破了,人也差點摔倒。


  她落到地上,嘴角有血的腥味,她驚恐地抱頭,用力地搖頭:“不!不!沒用的!我還是忘不了!我沒有辦法……沒有辦法……”


  鍾離站在她麵前,擦掉唇角的血,冷靜地看著她,轉眸之間,眼中若有水光,無奈地一笑,又陪她蹲下去,撫著她的脊背:“不用怕,都過去了,過去了。沒事的嘉寧,你不用接受誰,這樣挺好,不要再想了,以前是以前不是現在……你所做說的,你所遭受的,都過去了……”


  她漸漸安穩下來,抬起埋在膝上的臉,已是滿臉淚水,眼中戚惶,抓住他的一隻手,就像抓著最後一根救命稻草:“鍾離,我是不是瘋了?這樣下去,我遲早會真的瘋掉的……”


  “不,你不會的。”他篤定道。


  挽起她的手臂,拉她起來,她身體癱軟無力,自我支撐不了,他便將她橫抱而起,送她去臥房。


  ……


  蘇清風和蘇清桓就這麽癡癡傻傻地旁觀了這一切,此時兩人呆若木雞,蘇清風最甚,真的是被蘇嘉寧嚇壞了,眼見著鍾離與蘇嘉寧進了房間關了門之後,他有了知覺,一把握住蘇清桓的胳膊,惶恐問道:“姐姐怎麽了?她怎麽會變成這樣?”


  蘇清桓也是茫然無所知,不過他畢竟是了解更多內情的,故而大概能猜出,蘇嘉寧的失常,大概是與盧遠澤之死有關。


  但他又不能把自己的猜想說出來,隻能僵硬地搖頭。


  兩人都在原地僵了很久,一齊望著蘇嘉寧臥房緊閉的門,過了很長很長時間之後,蘇清風終於再次出聲,問:“姐姐和鍾離大哥,他們會在一起嗎?”


  蘇清桓再次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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