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章

  已是八月,秋意襲人,長夜漫漫……


  夜深時,忽然有一陣雨隨涼風飄來,不大,卻細、密、如針,如粉,從敞開的窗中撲進屋裏,涼意隨之陣陣而起。


  最難適的是暑消寒來之時,最難熬的是漫長深夜無數夢魘,最難逃的是心底瘋狂滋長的癡念深疚……


  這是第無數個難以安睡的夜晚,她在淺寐中受涼意侵擾,打了個寒噤,側身蜷縮起來,“子楚……我冷……”


  側躺在她身旁的鍾離給她拉被蓋好,下榻去關窗,房內封閉不透風時,鏤空香爐中的熏香就變得入鼻可嗅。


  這是一種類似幽蘭的馥鬱氣息,在房內盤旋蔓延,攀上紗幔帷帳,滲人鼻息和錦被的孔隙,隨著房中暖意回升,愈發地深厚了,愈發地醉人了。


  他走過房間中央的香爐時,停下來,打開金蓋細嗅將燃盡的香料,這個味道他是熟悉的,因為一直以來他在她身上都能隱隱約約嗅到這種氣味,之前不以為意,隻認為是她熏衣的香料。


  這樣一細嗅,好聞是好聞,可又有些過於濃重了,他微蹙了下眉,轉動香爐蓋子的內壁,將空洞都封上,重新蓋在爐上,香味被隔絕封閉。


  他回到榻邊,見半夢半醒的她有些無措地伸手,勾摸著什麽,於是他就將自己的手遞了過去,與她十指相扣,她終於安穩,停止了不安的摸尋。


  然而天將亮時還是突然驚醒,雙眼直瞪著,像被人掐住了脖子,手一掙把他的手掌甩了出去。


  他一直沒睡,和衣躺在她身旁,小心地守著她,觀察著她,就跟他們共度的其他那些夜晚一樣。


  才發現,原來真的誰都不能讓她有安全感,他也不能救她……


  蘇嘉寧用力呼氣,額上出著冷汗,縮進他懷裏,仍心有餘悸:“子楚,我又做了那個夢……我穿著白衣服,站在血泊裏,拿著刀,對著誰……我看到,我看到盧遠澤站在我後麵,他要掐死我……”


  他用袖子給她擦拭汗水,然後鬆開她,起身下榻,背著她理理衣服,“你該起來去趕朝了,我走了。”


  “子楚……”她略有失神,看了下門紗後透進來的天光,屋內殘燈未盡,屋外又是一個天明,“好吧。”


  他往外走,路過香爐的時候停留了下,打開爐蓋,拿出帕子包了一些殘香,回頭對她道:“這味道挺好聞的,我帶回去試試。”


  反正他一向都是這麽不著調,她也沒有多在意,或是為了掩飾尷尬,隻道:“好,這是莫離給我調的青冥香,有安神作用的,你要是喜歡,我讓她給你配一點。”


  他笑了一下,沒再說別的,這便開門走了,剛好和端著水盆來伺候蘇嘉寧梳洗的莫離在燈影昏暗的廊下相遇。


  莫離不讓蘇嘉寧告訴他她的身世來曆,所以在他看來,她隻是蘇府的一個總冷冰冰的啞巴丫頭。


  他來蘇府這麽多次,就沒見莫離給過他好臉色,他也習慣了。


  這會兒卻被她攔下,他不解其意,她依舊冷著臉,指指他剛才開的房門,又指指前麵亮著燈的主屋。


  他明白了,昨晚晚歸的蘇清玄並不知道他來了,更不知道他跟蘇嘉寧共度了一宵,莫離是考慮到,他這樣從前麵出去會被蘇清玄或其他下人看到,的確有些不好。


  他笑笑,作勢拱手:“哦,我明白了,謝謝莫離小姐姐。”


  莫離麵色僵冷如冰,對他翻了個白眼,又抬手,指了指後麵的院牆,示意他隻能從蘇府後門出去了。


  鍾離心領神會,厚著臉皮作坦然狀,走去蘇府後院,一路上也要躲躲藏藏,恐怕被下人看到。


  莫離望著他走遠後就轉進了蘇嘉寧的房內,蘇嘉寧對外麵的動靜已有察覺,見她過來後,便對她道:“莫離,你不要誤會,我跟他沒什麽的。”


  莫離覷了一眼床榻,沒什麽反應,隻做著自己的事。


  蘇嘉寧見她並不介意,方安心,說想先沐浴,莫離就又去給她傳來熱水,準備好浴桶,服侍她脫衣沐浴。


  她洗臉時,不小心扯到唇角的傷口,還沒有完全結痂的小裂口又滲出血來,她疼得發出“嘶”的一下。


  莫離拿著幹帕子過來,伸手扳過蘇嘉寧的臉,看著她唇角的傷,發白的嘴唇邊有一粒紅豆般的血滴,她停頓下來,看了一晌,方有動作。


  莫離舉起帕子的手在半空中倏忽落下了,隨之,她浮上柔意的冰冷麵孔也往下落去……


  她用自己粉柔的舌尖舔去了那個血滴,移開時時舌尖一滑,潤濕了蘇嘉寧幹裂的唇角。


  然後放開手,走開了,去準備官服髻冠,獨留未著寸縷的蘇嘉寧在溫熱浴湯中發愣。


  ……


  他從後院門出去了,可是,剛得輕鬆,就直接撞到了蘇清桓麵前,他早就在那裏等他了。


  鍾離被他嚇了一跳,看到是他之後才安下心,熱絡地搭上他的肩:“誒呀,清桓,你這一大早的,幹嘛出來嚇人啊?你不知道你姐夫膽子小嗎?”


  蘇清桓打開他的胳膊,道:“我還真沒看出來,都敢留宿在我家,還說自己膽小,誰信?”


  蘇清桓一向對他笑臉盈盈的,這會兒卻跟他擺臉色,鍾離覺得他有些不對勁,就問:“怎麽了嘛?我又招惹你了?蘇大人?你可別又把我撞到河裏去奧。”


  蘇清桓鬱悶地嘟囔道:“我,我就是覺得你跟我姐姐這樣……很不好……雖然姐姐她有時候是挺荒唐的,但她弟弟腦子還清醒著呢,你可別害了她……”


  “害她?”鍾離哼笑了下:“到底是誰禍害誰啊?我算是栽在你們蘇家姐弟手裏了。”


  蘇清桓看起來有些糾結的樣子,事實上他已經糾結了一晚上了,這會兒終於問出來:“你到底喜不喜歡我姐姐?你要不要跟我姐姐成親?”


  鍾離一愣,之後仰天望天,若有無奈,回道:“清桓,要是我說,我很喜歡她,但不能跟她成親,會怎樣?”


  蘇清桓的臉色一下變了,如晦暗的天空一般陰沉,不怒不驚,隻道:“上一個很喜歡她但不能與她成親的……是盧遠澤,然後……他死了。”


  鍾離一下子真感覺到背後寒毛根根悚立,“我知道……還是我親眼看到的……不過我覺得,嘉寧不會那樣對我……”


  不待他說完,蘇清桓直接一把揪起他的衣領,對他狠狠道:“她或許不會那樣對你,但是我會!我一定不饒你!”


  鍾離推開他,煩惱道:“清桓你聽我說好吧?我不能與她成親,是因為我已有婚約,她也知道,所以你覺得她還會嫁我嗎?”


  【第一百五十八章:一寸寒灰冷燈畔】


  一對玉玦,兩大氏族,一段姻緣。


  當年,長安白家與洛陽蘇家一起掌控長生教,不但以這一對特製的白玉麒麟雙玦為信物,且定下後世聯姻之約。白家無兒,唯有一個女兒遠嫁,生下獨子鍾離,所以鍾離背負的不隻有嶺南鍾離氏族複仇之責,還有長安白氏的後續之望。


  他的外祖父把麒麟玉玦傳給他,也是白氏的一切希望都加到了他肩上,那場婚約也算。


  初立婚約時,鍾離尚年幼,蘇家女兒不隻一個,也沒有確認婚嫁對象,然後兩家的滅頂之災就到了,白蘇兩家皆被屠門。


  鍾離因為身份隱秘,又有大長公主保護,得以幸存,但這麽多年以來從未再有洛陽蘇家的音訊,以為蘇家血脈已然絕跡。


  直到蘇嘉寧將那一塊玉玦拿到他麵前,他才知道蘇家後人仍在。


  莫離告訴蘇嘉寧她的身世時,也告訴了她白蘇兩家的婚約,但她並不想與鍾離有什麽瓜葛,所以不讓蘇嘉寧告訴鍾離那玉玦的主人是她。


  鍾離見到玉玦之後,就向蘇嘉寧言明了,這玉玦的主人是他的未婚妻子。


  蘇嘉寧身為他們之間的中間人,明明清楚一切,卻隻能幫他們雙方隱瞞。


  莫離的目標很明確,她要幫蘇氏複仇,僅此而已。


  鍾離的目標很明確,他要幫白氏複仇,然不僅如此……


  他們的盤算不謀而合,就是聯合蘇家達到複仇的目的,這是他們唯一的共通之處。


  ……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這大半年以來,越發地不能自控,雖行為如常,然而隻有她自己清楚,那些夜間夢魘,內心掙紮,偶然的失神,不自覺的精神恍惚……


  總是心情壓抑,思緒紛雜,沒有食欲,提不起興致,看著自己在繁忙的公務與枯燥的時日中日漸消瘦……


  每每在夜間不能喘息,突然驚醒……


  隔了幾天之後,鍾離又來找她了。


  她休沐在家,躺在靠塌上養神,麵色不佳,見他來之後,對他懨懨道:“子楚,我覺得我一定是病了,然而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麽病,或許真的是心魔,嗬,真是可笑,原來像我這樣的人也會心愧生魔……”


  “不。”他語氣有些冷硬,從袖口掏出一樣東西遞到她麵前:“你不是病了,也不是因往事愧疚,你是中毒了。這青冥香就是讓你心神恍惚噩夢連連的毒藥。”


  她驚道:“什麽?不可能,這是莫離調給我安神用的,怎麽會是毒藥?”


  “是真的。那晚我在你房裏聞著這香就覺得奇怪,所以拿了一些到太醫院給禦醫們查驗,那些老禦醫一查便道,這香會致人迷亂,長期熏用便會精神不振多發夢魘。”


  “不……”蘇嘉寧看著那香渣,還是不能接受鍾離所言,搖頭,疑惑道:“怎麽會是這樣?她怎麽可能對我下毒?”


  鍾離道:“那個莫離給你用這香就是在害你,嘉寧,得好好查查她了,莫離潛藏在你身邊到底有什麽目的?她真實身份是什麽……”


  蘇嘉寧攥著那一點香,抬眼望向鍾離,失魂落魄:“莫離……她的真實身份……她就是你的未婚妻子……”


  終於輪到鍾離吃驚了,他訝然道:“她就是洛陽蘇家的後人?那玉玦就是她給你的?”


  蘇嘉寧點頭,“是。”


  鍾離冷靜下來,細想,道:“那這就不奇怪了,隻有藥王世家的後人才能調出這樣的毒藥。”


  蘇嘉寧有些震動,愈發抑製不住自己的情緒,大聲道:“不奇怪?這才是最奇怪的好不好?她為什麽要給我下毒?為什麽要害得我不能安生?她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鍾離摁住她的肩,“這得問她啊,嘉寧你不要激動……”


  蘇嘉寧推開他,起身往外走,完全失了分寸,“我這就去問她,她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鍾離拉她不住,她直往門外衝去,誰想一轉身,差點撞到蘇清桓。


  蘇清桓是在廊外聽到了他們的對話,見她失控,想過來幫忙勸住她,“姐姐……”


  她猛地與蘇清桓直麵,被他攔住去路,在一瞬,她大腦中一片嗡鳴,所有激動的情緒衝上來,好似終於到了極點,她瞬間安靜,接著雙眼一閉昏了過去。


  可見中毒已深。


  隻是失去知覺之前,口中還不甘心地念著:“莫離……莫離……”


  一如往日,自己的身體出現狀況時,這個名字就仿佛是她唯一的救命良藥,是她所有隱秘心事的寄托。


  他們連忙將她安置好,請大夫來給她把脈救治。張大夫診斷後所言,也如鍾離所探知的那樣。


  莫離一早與唐伯去外麵采買了,尚不知府中已因她而亂。她一回來,蘇清桓就以偷盜財物為由,讓人把她關了起來。


  蘇清玄也知道了她給蘇嘉寧下毒的事,所以親自去柴房內審問她。


  然而,從始至終,她一個字都不肯透露,隻在紙上寫了一副藥方,示意讓蘇嘉寧服這藥來緩解病情。


  他們怎麽可能還會讓蘇嘉寧服她開的藥方?就隻把她關著,準備等蘇嘉寧醒來之後再做處置。


  莫離到底有什麽陰謀?在蘇家潛藏這麽久,到底是為何?

  鍾離跟蘇清玄說了莫離的身世,蘇清玄就更有疑惑,當初蘇嘉寧怎麽遇上她?為什麽要把她留在身邊?她是不是一直知道莫離的身世?蘇嘉寧與莫離之間有什麽秘密?莫離又為什麽要加害蘇嘉寧?

  這對於他們來說都是解不開的謎團,亦不知,這關乎蘇嘉寧最大的一個秘密。


  蘇清玄唯一清楚的就是,莫離,留不得。


  以前莫離表現忠心時,他尚能安心容她,可如今她異心已露,他就決不能再容她這個隱患存留於世。


  更何況眼下,蘇清風就要迎娶成碩郡主了,那些往事,也該清算幹淨了。


  蘇嘉寧醒來時,是當日的晚間,她朦朦朧朧中喚著,莫離……


  睜開眼,隻見蘇清桓守在榻前。


  蘇清桓告訴她:“父親已經審問了莫離兩個時辰了,她還是什麽都不肯招……姐姐,父親的意思,不能留她。”


  蘇嘉寧一怔,她還沒有這個心理準備,疑惑了下,為什麽蘇清玄這麽急著做出這個決定。


  然後她明白了,莫離曾受她父親指使,假扮成她,害得郡主墮胎,而今又出了這事,蘇清玄自然不放心莫離了,便想幹脆了結……


  “不!”她再次嘶吼起來,滾下床榻,向莫離被關押的柴房奔去。


  蘇清玄已經出了柴房,在門外站著,看著蘇嘉寧撲過去,攔住她:“嘉寧,別這樣,你放心,很快就會結束了,你也會好起來的。”


  蘇嘉寧搖頭:“不要,父親,她不能死,她不能死啊!父親,你放過她吧!”


  他們都想不明白,為什麽一向恩怨分明的蘇嘉寧,會想著放過向她下毒的莫離。


  其實她自己也想不通,她隻是這樣想著,她不要莫離死。


  蘇嘉寧撞開門,衝進柴房內,隻見三尺白綾懸在梁上,莫離伸長頸項,毅然赴死。


  “莫離!不要!”她奔上前,把莫離抱下來,莫離此時奄奄一息,幸好她趕來及時,否則莫離必然已一命嗚呼。


  “為什麽?為什麽寧願死也不願說?有什麽比性命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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