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一章
她想說,你從來不知道,你比什麽都重要。
如果我真的死了,你會不會踐行諾言?
我幫你守住最大的秘密,你幫我完成最大的夙願?
這一世,生來負仇,我曾找不到出路,以為自己注定躲躲藏藏老死深山,吞下幾世的恨怨,忍下百年的冤屈……
我不是你,我不怕永遠籍籍無名,永世不見天日。
我可以做到手毒心毒,可是我也害怕孤獨。
幸好,你來了,來到我居住的深山裏,來到我麵前,向我吐露你最大的隱秘,跟我說我是你唯一的出路,不然此生將永墜深淵。
可是,你知不知道,你亦是我唯一的出路?
我忘了說,我姓蘇,我的名字是蘇綰卿,一個很大家閨秀的名字。
後來淪落深山,隱姓埋名,祖母喚我莫離。
山有莫離,隰有荷華。
莫離,莫離,一名雙關,我的身世,我的使命,都在這一個名字中。
後來,你來了,你把我帶出洛陽的深山,帶我來到長安。
你血流滿床,失去了做母親的能力,換來前途無量。
我吞藥致啞,失去了說話的能力,換來無怨無悔。
……
一片黑暗中,有一道微弱的光亮,她在這黑暗中淪陷,直到那光亮中伸來一隻手,她緊緊握住,才被拽回光亮的人世。
胸前感受到一重重重壓,她的心髒得以重新跳動,口中充進新的空氣,她漸漸恢複了呼吸。
她跟著那道光亮走,走出身後的黑暗,她看到了一張焦急的麵容,寫滿了在意,真好,她竟是在乎自己的……
看她睜開眼睛,蘇嘉寧抬起臉,她身體麻木,隻有雙唇上似有回味,方才那柔軟的觸感……
蘇嘉寧把她抱入懷中,眼淚婆娑,相擁哭泣:“莫離,莫離,你活過來了,你還活著,真好,我不要你死,莫離,我不要……”
她把臉埋進蘇嘉寧懷中,無聲地落淚,死而複生的慶幸,被相信被理解的喜悅,都是蘇嘉寧給她的。
她在這個世上已經沒有一個親人了,隻有蘇嘉寧,她懂她,她也懂她。
蘇清玄與蘇清桓在門口,看著她們,蘇清玄沉重道:“嘉寧,慎重……”
她明白父親的意思,她知道什麽才是最周全的決定,然而她還是選擇了莫離。
蘇嘉寧轉頭對蘇清玄決絕道:“父親,我知道,但莫離,是我帶回家的,她是我的人,我不讓她死,她就不能死!別說她沒有毒死我,就算她把我毒死了,也不準別人左右她的生死!”
蘇清桓被她的態度震到,不曾想姐姐會這樣在意誰,他勸道:“姐姐,你可要想好,留著她終是禍患,她既然能對你下毒,以後指不定會做出什麽傷害我們蘇家的事。”
蘇嘉寧轉眸與莫離對視,領略她眼中的感情,然後對他們說:“可是,我還是想聽她的解釋,我願意給她機會。她是啞了,她不會說話,可她也有為自己解釋的權利,且是對她願意的人做出解釋。”
她知道,有一個秘密,橫亙在她和莫離之間,莫離幫她小心翼翼地守著,這或是她始終咬緊牙關的原因。
蘇清玄與蘇清桓沒有再說什麽,轉身走了,他們都明白了,蘇嘉寧有秘密,連他們都不能透露。
屋裏隻剩她們兩個人,蘇嘉寧給莫離和自己擦去眼淚,對她說道:“現在你能向我解釋了吧?你為什麽要向我下毒?我一直信任你,我相信你不是故意要害我的,對不對?”
……
“嘉寧,我錯了。我昨晚去找了一趟唐之乾老禦醫,他說青冥香雖是毒藥,但於你卻是解藥……”
這是第二日,鍾離一早就來蘇府,蘇清風放他進後院,他在蘇嘉寧門前扣門,而蘇嘉寧沒有開門,隻與他隔門而立,聽他說話。
“你服過寒丹散,寒丹散不但是墮胎之藥,也是一味劇毒。你達成了目的,然而寒丹散的餘毒會永留在你體內,若你一直強健倒是無妨,但若一受重傷,失血過多,身體過於虛弱,那餘毒就會開始緩緩摧殘你的身體,你會比常人更虛弱,比常人老得更快,死得更早……唯一的解法,就是以青冥香相衝,以毒攻毒,你才能維持身體康健如常。”
“我想是因為你之前受杖刑,被刺,身體大損,莫離她才會給你用青冥香。唐老禦醫說,不是誰用青冥香都會有不良反應的,尤其是像你這種情況,本應無恙,之所以還會夢魘精神恍惚,還是因為有感情的作用……”
“你要保持身體的康健,就得一直用青冥香,然而,這樣你就會一直被夢魘糾纏,除非你能真正釋懷,真正戰勝你的心裏的魔障,不要再在過去沉溺不前……”
她苦笑,出聲道:“所以,歸根結底,我的病,依舊是因為心魔作祟?還是因為我不夠強大?”
“是的。”他直言道。
他問,“那你會怎樣選擇呢?”
她道,“我選擇繼續用青冥香。我要活下去,我得活下去,活得比誰都長久,活得比誰都安穩,過去的,將來的,我都不會再畏懼,你明不明白?”
鍾離的額頭磕在門框上,似有心疼,歎息道:“我明白。”
“其實,這些昨晚莫離已經跟我說過了,我早做出了決定。”她道,嗅了一下滿室蘭香。
鍾離在門外,站直,終於想起莫離身份的事,道:“那就好。莫離她沒事吧?你沒有誤會她就好……”
蘇嘉寧故意道:“你知不知道,就因為你的一個疑問,莫離差點死掉?”
“什麽?”鍾離果然不安起來:“怎麽會這麽嚴重?不是說先審問嗎?你們蘇家人要不要這麽狠啊?”
聽著他緊張的語氣,蘇嘉寧笑了,回頭向床榻望去,與榻上的莫離對視,然後道:“還不是被你誤導的,反正都怪你,所以你得負責。”
鍾離幾乎踹門了,“蘇嘉寧你講點理好吧?我還不是為你著想?”
她道:“怎麽著?你的未婚妻你不打算要了?這麽如花似玉的一小佳人,你不想領回家啊?”
“蘇嘉寧你什麽意思?我想娶人家還不想嫁呢!”
她向莫離投去詢問的目光,莫離堅決地搖頭,表示不願意。
“你倒是挺有自知之明的。不過這小美人,你是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你快去準備準備,把莫離接到你的芝景庭去。”
說完,她就回到榻邊,拉著莫離的手,對她懇切道:“我知道你不願意離開我,但是你已經不能留在這裏了,有危險,你明白嗎?鍾離會幫我照顧你的,我們隨時也能相見,你就跟他走好不好?”
莫離眼中淚光閃閃,抿唇點頭。
這一天,莫離最後一次伺候蘇嘉寧早起梳洗,為她穿上官服,佩上髻冠。
蘇嘉寧沒有去趕朝,而是趁父親弟弟不在的時候,將莫離送走,把她交到鍾離手中。
白蘇兩家僅存的後人,終於直麵。
跟鍾離上馬車後,莫離還是在車簾後望著蘇嘉寧,直到蘇府都在她的視野中消失不見。
鍾離看著她,一副很感興趣的樣子,開口道:“別舍不得了,我以後多帶你回來串門便是。”
前一刻還是泫然若泣惹人憐愛的樣子,誰想一聽鍾離的聲音,就立即變成目光淩厲強硬冰冷的模樣,像一隻隨時會紮人的小刺蝟,向鍾離豎起敵對的鋒芒。
鍾離心裏有些發虛,麵上還是要戲謔地笑,“怎麽著?想吵架?哦,還好你不能說話,不然我還真怕帶一個整天找我吵架的人回家。”
莫離瞪他一眼,別過頭去。
一晌之後,他又說話了,這次大膽地伸手拉過她的手,問:“你喜歡她對不對?”
莫離怔住,而他笑道:“剛好,我也喜歡她,所以,我們應該在一起。”
混沌一片,逐漸撥開雲霧,依舊是一片漆黑,像夜空籠罩下的一個角落,像黑夜中深邃的眼睛,將她團團圍困。
她跌跌撞撞地走著,隻覺得身子虛浮無力,仿佛剛經過一場激烈搏鬥,她的錦紗衣裙被汗水浸透,她披散的發絲黏在臉頰上,很熱,很累,心裏有一萬個小鼓在敲擊著,她心悸,心痛,而不能抑製……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誰能來救救我?
不行,不能停,前方好歹還有一絲光亮,而後麵卻全是深不見底的黑暗,她知道自己一駐足,便會被那黑暗吞噬……
她拖著疲累的身體,往前艱難地走著,終於走到了那光亮之下。
她看到兩個很熟悉的人,兩個與她最親近的人,在那裏衣衫半解,忘我癡纏著……
就在她眼前,毫不遮掩。
她痛苦地喊:“不要!不要!盧遠澤你放開我!蘇嘉寧你不能這樣!”
她能體會到,那個自己也是很痛苦的,但她不能抗拒……
盧遠澤還是像記憶中那樣好看,眉目如畫的臉,溫柔的笑,讓她感到很喜歡,總是忍不住陷在他給的柔情蜜意中,不能自拔。
他們聽到了呼喊的聲音,停止了動作,都坐起身來,茫然地望向這邊。穿著一身白衣的盧遠澤在自己身後,攬著自己的肩,親吻自己的頸項,看向她:“嘉寧,何必自欺?你就是喜歡這樣啊。”
他懷中的自己,也穿著一身白衣,在笑著,對她說:“來,不要自欺了,你是走不出去的,永遠都走不出去,你看著這個人,你能把他忘了嗎?你舍得他死嗎?你難道不想他?你敢說你不為他心痛嗎?”
向那邊一點一點靠近,她覺得自己的心跳變慢了,心底升出一縷一縷的寒意……
盧遠澤的樣子變了,他不再柔情,而是變得陰狠,他從後麵掐住了她的脖子,讓她變得麵目猙獰,扭曲痛苦,眼睛還是看著這邊:“嘉寧,還我的命!你怎麽能殺我?你應該來陪我!你也該死!我現在就來帶你走!”
她向自己伸出了手:“救我!救我!我不想這樣!我不想死!”
那伸出來的手上多了一把鋒利的匕首。
走過去,接過匕首,看著漸漸不能呼吸的自己,看著恨怨發狂的盧遠澤……
這一次,她沒有再怕,她拿起那把匕首,向下一捅。
這一次,不是捅向盧遠澤,而是直直插進自己心口。
她看著鮮血從自己胸口噴濺而出,染紅了單薄的白衣,流到手上,但她沒有鬆手,她繼續用力,再用力……
她在黑暗中,與自己對視,看著盧遠澤懷中的自己瞪大眼睛,口吐鮮血,卻不再掙紮,而是露出了微笑。
盧遠澤的唇角也流出血來,他的白衣盡被鮮血染紅,不知是他的血還是自己的血,那鮮紅色一直蔓延,一直蔓延,無邊無際……
接著,她終於放手,冷漠地看著盧遠澤煙消雲散。
而自己倒在血泊裏,閉上了眼睛。
她親手殺死了自己。
……
醒來時,天已微亮,而心底安然,平靜無波。
她不再感到恐慌痛苦,她心裏無比坦然,魑魅魍魎,通通退散,從這一日起,她沒再做過那樣的噩夢。
就像每一個尋常的日子,她起床,熟悉梳洗,穿上官服,到正堂餐室坐下,與家人一起用早飯,然後一齊去趕朝。
這次他們去時,三人同乘一輛馬車,蘇清玄在路上向蘇清桓問起:“方梁的彈劾折子都上到政事堂了,你打算怎麽辦?”
蘇清桓有些氣憤:“他還好意思參我?在科舉整改的事上,吏部拖了我們禮部多少後腿,我都懶得跟他清算,他竟然揪著他叔父方長舌沒領到的那點宦養金不放?我還就不批,這宦養金本就不合理,就算鬧到皇上那裏,我也這麽說!”
蘇清玄道:“清桓,不要光顧著生氣,跟小人置氣你會被自己氣死的,還鬧到皇上那去呢?方梁眼下這麽硬氣,處處為難你,就是因為後麵有人撐腰,你也不想想怎麽才能動他,還在這逮著朝廷規製說事兒。”
蘇清桓煩惱地歎氣,“可是父親我又能怎麽動他呢?他這折子故意遞到政事堂,就是想給我好看,給我找麻煩,恐怕這次他是真跟殷濟恒聯起手來了……”
蘇清玄不耐煩地睨他一眼,從袖中掏出一封奏折,扔進他懷裏,不是別的什麽,就是方梁的彈劾奏章。
“父親……”蘇清桓茫然。
蘇清玄哼笑一下,輕蔑道:“他想跟殷濟恒聯手,殷濟恒還看不上他呢,殷濟恒隻是利用他給我們使絆子而已,他的目的不光是想打壓我們不讓我們上進,還是想震懾我們,讓我們蘇家乖乖地服從他,為他做事,所以,這不,一個巴掌,一顆糖,方梁的折子交到政事堂,他就帶著這折子來找你父親我了。上次我讓他管教好他兒子,這次他是想回敬我一下呢。”
蘇清桓一下子又不知該放鬆還是生氣了,攥著折子,看著上麵搬弄是非的話,深覺反感:“這方梁,還真把自己當把利刃了……”
“不要管方梁了。”
他們討論的時候,蘇嘉寧一直在發呆,這會兒突然冒出這一句話,又沒有繼續往下說。
看著她手肘撐在車窗邊,一手托腮,凝神望著外麵,沒有什麽情緒的樣子,父子倆有些莫名。
他們知道蘇嘉寧這一段日子一直有些不對勁,也習慣她這樣了,蘇清桓無奈搖頭笑道:“父親,姐姐又沉浸在她的世界裏不能自拔了。”
蘇清玄似乎也有些無可奈何了,苦心勸道:“嘉寧,有什麽心事不妨說給父親聽?家裏人總會為你出主意的,這樣也不是辦法,現在可是你的關鍵時期……”
蘇嘉寧轉頭看他們,麵露淺笑,神色如常,道:“現在不僅是我的關鍵時期,還是我們蘇家的關鍵時期,更是清桓升官的最佳時機。”
她眼中閃著智慧的精光,顯露奕奕神采,這讓他們豁然開朗,蘇清桓深深感覺到,他的姐姐回來了。
“嘉寧,你的意思是?”蘇清玄問。
她開始理智地分析道:“這大半年以來,我們三個前進的速度都太快了,想想這朝上百官誰能在一年中連升幾級的?父親,你現在已是三品禦史中丞,掌控了禦史台,再往前就太惹人矚目了,而現在正是殷濟恒如日中天的時候,他不知多忌憚你,所以你是得放緩一些,先把新政的基礎打好。我更是要隱忍,殷濟恒搬來一個劉應須壓在我上頭,就是因為他要幫殷韶初提防我,我得沉住氣,順著他們,還是以建功為首要,功勞夠大,何愁以後不升官?”
聽她一席話,蘇清玄心裏安穩不少,讚道:“好,嘉寧你終於懂得靜心隱忍了。”
蘇嘉寧笑,點頭道:“表麵上要讓殷濟恒對我們放心,而暗地裏,我們應該開始著手對付殷家了。”
“姐姐你已有對付殷家的法子?”蘇清桓問。
她道:“方才見外麵百官趕朝的情形,我忽心生一計,不過還需從長計議,今晚我們再一齊討論吧。”
蘇清桓應承道:“好!今晚我一定早早回家!”
蘇清玄看他憨笑的樣子,也覺得心裏歡喜,又問蘇嘉寧:“你方才說這是清桓升官的大好時機是什麽意思?”
蘇嘉寧笑得更加明媚,搭上蘇清桓的肩,道:“清桓,你有沒有想過去吏部混個一官半職?”
蘇清桓不解其意,莫名其妙:“吏部?什麽職缺?”
她答:“二品尚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