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二章

  八月十五,月滿玄空,天地團圓,但月從不長圓,人也不長聚。


  今年的中秋,蘇家人沒有跟江家人一起過,因為晉軒王相邀,他們一家四口將在傍晚時前往王府,與晉軒王父女一起賞月過節。


  第一次以這麽齊整的陣勢去未來嶽丈家登門作客,蘇清風一本正經,緊張得不行。他跟蘇清玄在府中備禮拾掇,忙了一天,天將暮時都還不見蘇嘉寧和蘇清桓回家來。


  蘇清風向蘇清玄抱怨道:“哥哥姐姐這是什麽情況?不是說隻去應酬應酬敬幾杯酒就回來的嘛?怎麽這會兒都不見人影?”


  蘇清玄倒是不急,讓唐伯先把禮品送上馬車,便氣定神閑地坐在那裏喝茶看公文,安撫蘇清風道:“你急什麽?禮吏兩部聯合在江月樓擺宴歡慶,又請了那麽多同僚,你哥你姐他們怎麽也得去走下場麵啊,放心吧,他倆出門時父親就撂下話了,他們不及時回來與我們一起去晉軒王府赴宴,那以後家裏過節擺宴都沒他們的事兒了……”


  蘇清風得意地笑,蹲在他旁邊,給蘇清玄倒茶:“還是父親最好了。”


  蘇清玄看他賣乖的樣子,神色微動,感歎道:“誒,不對你好怎麽辦?你馬上就是王爺的女婿了,成了別人家的人,到時候老父想巴結還巴結不得呢。”


  “父親,你這是什麽話嘛?說得好像要把我嫁出去一樣,我是娶妻誒,又不是入贅。什麽王府不王府的,郡主嫁過來就是你的兒媳婦,是要跟我一起孝敬你老人家的。”蘇清風討好道。


  蘇清玄擺手道:“還老人家呢?你父親不老,用不著你們孝敬,隻要你們不氣我就行了。”


  他拿使小性子的父親也沒辦法,“父親你是不老,你最年輕,你永遠二十五,好吧?你放心,我又不像哥哥姐姐那麽糟心,我乖著呢,哪會讓你受氣?”


  聽到外麵傳來聲響,蘇清玄抬頭望去,道:“看吧,那兩個糟心的曹操回來了,快收拾收拾,準備走了。”


  見蘇嘉寧與蘇清桓急急忙忙地趕回家了,蘇清風讓他們趕緊收拾準備去王府,兩人身上還有酒氣,腳不沾地地就跑去各自的房間換裝。


  他們出來後,進正堂與蘇清玄說話,皆麵露喜色。


  蘇清玄看他們這樣就知事情布置妥當,問了句:“今晚你們不在場,不會出什麽狀況吧?”


  蘇嘉寧道:“不會,我們把鍾離留下了,他跟那些人一向混得孰,跟他們一起吃喝玩樂慣的,比我們會招呼,今晚就不要他幫我們灌醉方梁了,他向我們保證過,絕對能撂倒鄭之陽。”


  蘇清桓揣著手,在那裏嘀咕道:“鄭尚書今晚可要比方梁慘多了,方梁不過是爛醉一場,而他呢,烈酒,五石散加青冥香,姐姐你可真狠,嗚呼哀哉我的尚書大人誒!”


  蘇嘉寧戳他一下,“你也學會鍾離那一套了奧?少來,誰讓他吸五石散的?要不是鍾離跟我提起他有這惡習,我都想不到他一副正經百八的官派下也如此不堪,落到我們手裏為我們所用,也算不得什麽。”


  想到這些,回憶著方才席上所見種種,蘇清桓甚是憤憤不平,瞬時改了態度:“是,他也是活該,堂堂朝廷二品大員,品行不端,作風敗壞……還有方梁等吏部小人,他們誰不沾惡習?吃喝嫖賭貪贓枉法,個個精通,正事倒幹不出什麽來,朝廷養這種人真是浪費官糧!”


  不是為他們的陰謀算計找什麽冠冕堂皇的借口,這是蘇清桓的真心譴責,他的的確比誰都討厭這樣的官場亂象。


  蘇嘉寧道:“不正好嗎?讓你去取代他,好好整治整治這官場風氣。我們不能再被這樣的人壓製著,艱難地跟風走了,他們都說在官場上要懂大勢服從大局,可是眼下的官場風氣已經不是好與壞的分別了,而是極度地影響我們的作為,順應所謂的大勢根本沒用,唯有做主導大勢的人,才有成事的可能。”


  她慷慨激昂,但並不偏激,有她自己的看法和條理,這讓蘇清玄真心感到欣慰。這些日子以來,無論是她對劉應須的順從隱忍,還是在背後對鄭之陽的種種算計,都顯現出她做“下棋人”的天賦和能力。


  今晚,鄭之陽與同僚在江月樓豪飲,定然也會吸食五石散,像他這種癮君子可是一天都離不了那玩意兒的,之後他會按習慣夜宿在江月樓,等到清醒以後方會歸家上朝。


  而今晚他的房間裏會點上蘇嘉寧事先讓江河川布置的青冥香,吸食五石散不算什麽,隻要不過量,不會有很激烈的反應,頂多是難戒,可是當他體內的五石散遇到致人迷亂的青冥香,問題就不再簡單了。


  莫離曾告訴過蘇嘉寧,青冥香遇上寒丹散,是相克,是解藥,副作用是致人心神恍惚;而當青冥香遇上五石散,是相生,是劇毒,必定致瘋。


  到時候,他一瘋,要查也隻能查出吸食了五石散而已,不會有人想到客房的香有什麽問題,畢竟因沾毒而瘋或死的人都不在少數,青冥香隻是推他一把罷了。


  他發瘋,吸食五毒散的事便會敗露,這可是重罪,無論他以後會不會好起來,這個官他都是當不成的了……


  ……


  蘇家人乘車攜禮去往晉軒王府,晉軒王很給麵子,畢竟是未來親家,不甚熱絡。往事無人再提,他就如同第一次嫁女兒那般,對親家一家人都親切備至,又不失他王爺的高貴氣派。


  兩家人一起賞月飲宴,佳節之時,人逢喜事,都是喜氣洋洋歡欣和樂。


  席散之後,他們在晉軒王府苑中賞月,王爺與蘇清玄尚在小酌討論著婚期婚典等事宜,蘇清風在水榭內陪君瞳聊天看景。今日君瞳很開心,席上席下與蘇嘉寧說了許多話,她很高興自己就要成為蘇家的一員了。


  蘇清桓也被這喜樂的氣氛感染,不斷感歎弟弟清風這麽快就要成家了。酒宴上晉軒王都打趣他被弟弟搶了先,讓他早些成親。


  他在廊下自斟自飲,王府的美酒,讓他陶醉不已,可惜還是不能忘憂。


  蘇嘉寧過去,在他旁邊坐下,與他一起望著水榭中的一對小佳偶,她心裏歡喜,問他:“清桓,你當上尚書,就能開府立業了,要不要姐姐再去幫你問問弦歌要不要當尚書夫人?”


  蘇清桓隻是苦笑,喝了酒的他變得尤為通透,似乎已知了答案,一笑,一杯酒,直讓蘇嘉寧陡然心酸。


  “姐姐,我從小都夢想當大官,像父親一樣縱橫官場,有一番作為……你覺得我現在做得怎麽樣?”


  蘇嘉寧點頭道:“你做得很好啊,你將是最年輕的尚書,也是晉升最快的官場奇跡,你有大才,功名早立,以後還會有更大的成就,我弟弟清桓前途無量,我相信,比相信自己還要堅定。”


  蘇清桓抬眼,眸中有水光,“可是,她為什麽就不願意嫁我呢?”


  “清桓,不要這樣想,弦歌不會因為你官職高低決定嫁不嫁你,她隻是更想遵從自己內心的意願……或是這一時不能向你交心,你應該再耐心點,再等等,總有希望的……”


  “好,我等,我會永遠等下去,我相信……有希望……”


  ……


  他喝得半醉半醒,後來與家人一起告別王爺,乘車歸家,已是昏昏欲睡,縮在馬車的角落裏醉語,口齒不清地念著弦歌的名字……


  或是中秋佳時,月圓人聚成注定,或是上天感念他的這一片癡心,這念念不忘,聲聲呼喚,竟真得到了回應。


  蘇家人回府,進府門,便聽唐伯道江弦歌來了。


  視線有些模糊,漸漸看清正堂外立著的那道倩影,一襲藕白色披風,在月下獨立,背影綽綽,似隨風而動。


  靠在蘇清風肩上的他立馬恢複神智,看清了,那就是江弦歌,他心心念念的弦歌。


  其他人皆在原地駐足,安靜下來,隻把他往前麵推,蘇嘉寧低語道:“還愣著幹嘛?快去啊,去問她願不願意做你的尚書夫人。”


  他鼓起勇氣,含笑向前,走到她身後:“弦歌……”


  江弦歌回首,看他,又掃視了一眼後麵的蘇家人,神色似有落寞,眸色微涼,轉頭不直視他,沉默一晌後方開口道:“清桓……我要成親了。”


  “我已答應,嫁給楊容安。”


  今年,與往年一樣,她早早地做好了月餅,準備了糕點茶果,為兩家的中秋酒宴打點好一切。


  可是父親卻告訴她,蘇家人不能跟他們一起過節了。


  江河川還跟她說了,蘇家姐弟今晚在江月樓設了局,他們得去晉軒王府赴宴,這邊得讓他們父女幫忙盯著。


  父親叮囑了,這關乎蘇清桓的仕途,是很重要的一節,她自然不敢馬虎。稍晚時,江河川在樓下應酬別的貴客,她格外留意著三樓最大的雅間。


  進深夜時,她聽樓下聲音漸漸疏散,是客人們陸續畢宴離去了,後來那個雅間裏的斛籌交錯聲也停息。她走出琴閣,看著一個穿二品官服的人醉得不省人事,其他官員與他作別,悉皆散去,然後他被侍從扶著進了樓下的客房。


  那就是,蘇家姐弟的目標,吏部尚書鄭之陽。


  入夜後,江月樓內人影寥寥,大堂裏已沒了燈光,管事帶人灑掃清理各樓各室。她往下走,想到四樓去看看,觀察一下那房內人有什麽動靜。


  走下去,在樓梯上,卻看到許久不見的楊容安坐在三樓的廊道邊自斟自飲,遂向他走去,停在他麵前,“楊公子,夜深了,該回家了,酒還是少喝些吧。”


  楊容安抬頭見她,神色恍然,此時醉意熏熏,酒之烈加上心之沉重,他已迷亂:“弦歌……弦歌小姐……真的是你嗎?你還願意理我?你還願意來跟我說話?真好……”


  江弦歌心中亦酸澀,楊容安,也是個好人,他做錯了什麽呢?他什麽都沒錯……隻不過不該來這江月樓中,不該戀上琴音,不該做她的知音人……


  “楊公子,你於弦歌而言,始終是知音好友,我怎會不理你?我也希望你過得好些,不要再因我而困擾自己。”她真誠勸道。


  這些話進入他耳畔,就像絲綿盤旋,動聽溫暖,他望著她,露出一個艱澀的笑:“弦歌小姐,你知不知道,放下你是一件多麽艱難的事?”


  他指指自己額角的傷處,道:“看這兒,是清桓打的,因為我向你提親,他就能跟我大打出手,清桓多麽在乎你,他為了你可以不顧一切,為了娶你,他可以豁出所有。其實……我也能,但我不想讓清桓痛苦,更不想讓你困擾……我隻想謝謝你,依舊把我當好友,你和清桓……都是我不想失去的好友……”


  正直疏朗,好個楊公子。


  她著實欣賞這樣的楊容安,可也開始覺得害怕,害怕他口中所言的關於蘇清桓的事。


  清桓太過執念……


  她亦太過執念……


  楊容安喝得很醉了,江弦歌勸他去客房歇息,兩人立在廊道上,卻不知,在他們頭頂的四樓圍欄上,站了一個人。


  一道黑影從他們身畔猛地墜下,伴隨著淒厲的慘叫,砸向一樓地麵,身體顛倒,頭先墜地,在江月樓一樓的大堂上摔得血肉模糊。


  那是,鄭之陽。


  “啊!”


  江弦歌驚恐地大叫出聲,被嚇到六魂七魄俱散一般,不敢拿眼看樓下的慘狀,可是又忍不住去看……


  在慘劇發生的後一瞬,楊容安沒有顧自己的驚恐,隻一把抱住恐慌失色的她,護住她的臉,不讓她看下麵駭人的情形。


  “弦歌,別怕,沒事,沒事……”


  ……


  當夜,在此不久之後,她便來到了蘇府,來此,是為了給他們帶來兩個消息,一是,鄭之陽因毒發狂在江月樓墜樓而亡,二是,她要成親了。


  她將後者告訴蘇清桓時,蘇清桓沒有她擔心的那樣大吵大鬧悲痛質問。


  他隻是往後頓頓地退了一步,不複欣然,眼神呆滯,看著她,很冷靜地問:“為……為什麽?楊容安?之前你不是拒絕他了嗎?怎麽又會願意嫁給他了?”


  她垂眸,“之前是因為我沒考慮清楚,而現在……”


  她飄忽的目光投向前方立著的其他幾位蘇家人,黯淡無神的眼中有破碎的晶光一閃而過,隻剩下意味不明的苦笑:“我想明白了,生為女子,我終究是要嫁人的,而容安……就是我最應該嫁的人,他是最適合的……他是我能嫁的唯一人選……”


  蘇清桓望著她,聽著她的話,緊緊抿唇,忽而笑起來,點頭:“是,是,容安很好……他是最適合你的……”


  轉而鄭重,“弦歌,這真是你衷心的意願嗎?”


  她的猶疑隨著她的目光不著痕跡地一晃而過,誰也捕捉不到,隻見她點頭,“是,這就是我的意願。”


  “好。”他始終笑著,大方地攬過她的肩,用力地擁抱了她一下:“好,弦歌,我祝福你們,我祝願你們,你跟容安以後好好過。”


  放開她時,他是那樣雲淡風輕。


  江弦歌稍感輕鬆,還好沒有讓他傷心,也是,如今的蘇清桓,不再隻是一個情竇初開衝動易怒的書生少年了,他已入官場,成熟起來,變成一個外和內狠的官場中人,學會了圓滑,學會了權衡利弊,學會了拿捏輕重。


  或許他也明白了,他對她的感情其實並沒有那麽深重不可比擬。


  他不斷地說,好,好,好,他對她笑,一直笑,然後輕飄飄地走開:“我今晚喝的酒有些多,我醉了,弦歌,我就不作陪了,你去與跟我父親姐姐分享這個天大的好消息吧,我先去睡了。”


  他兀自走了,江弦歌目送他的背影,神色哀傷。


  麵對蘇清桓,她心裏很沉重,但她知道,接下來將會更沉重……


  她走向蘇家其他三人,停在蘇清玄麵前,微垂麵頰,開口,喚了最尋常的一聲:“伯父……”


  方才,他們三人在這裏旁觀,並沒有聽清他們說了什麽,隻見蘇清桓又笑又抱的,以為是有好事,蘇清玄便問:“弦歌,怎麽了?怎麽這麽晚還過來?”


  她感覺自己的雙唇不知是怎麽了,沒法完整地吐露一個字,明明在來之前事先準備了那麽久,明明剛才已經說過一遍了,怎麽還是這麽艱難?


  艱難到,讓她忍不住又以習慣性的逃避態度應對,她道:“哦……我是來送消息,伯父……出大事了,吏部尚書鄭之陽墜樓,死在了我們江月樓,這會兒江月樓已經被長安令尹府的人封鎖了。”


  這真是在他們的意料之外,一時不知福禍。


  但念及蘇清風還在場,他們也不好表露什麽,蘇清玄與蘇嘉寧對視一下,又看向江弦歌,道:“竟發生這種事?真是太糟了……不過,弦歌,你不要怕,回去跟父親說,伯父會處理的,你們江月樓不會有事。”


  江弦歌真作無恙地應話:“好,伯父知道此事,我和父親就能放心了,那弦歌這便回去了。”


  蘇清玄道:“嗯,天晚了,也不多留你了,你是乘馬車來的吧?誒,還是有些不放心,這樣,伯父叫清桓陪你回去,剛好他也能去江月樓幫你父親先穩住令尹府那一幫人……”


  她搖頭,披上披風薄帽,就轉身:“不用了,伯父,無須擔心,送我來的是張領事,不會出什麽事的。令尹府的人並沒有為難我們,就不用勞煩清桓走一趟了。”


  她不是外人,也沒必要再拖拉,他們就送她出門去了,卻不知她一直是欲言又止。


  在她上馬車之前,蘇清風嘀咕了一句:“奇怪了,弦歌姐姐跟哥哥說的也是這事嗎?聽了這麽嚇人的事……怎麽哥哥剛才還那麽開心的樣子?”


  江弦歌回頭,望向蘇清玄,暗影下眸中水光被掩蓋,似乎是自然而然地接上蘇清風的話,以最輕鬆的模樣,說最難以吐露的事:“我沒告訴他這個,他高興是因為,我告訴他,我要成親了,我將嫁給楊容安楊公子,所以,他是為我高興……”


  說完這一句,她立即轉過麵去,沒有半點停滯地進了車篷,為的是不讓驚詫失神的蘇家人看到她肆意迸發的淚水,還催著張領事快些駕車。


  蘇家人怔在原地,蘇嘉寧神思一轉,第一反應不是去攔她的車向她追根問底,而是突然激動恐慌起來,回身直往府門裏撲,大喊:“清桓!清桓……”


  他們發瘋似地衝到蘇清桓房間時,房內血腥味已濃……


  蘇清桓倒在書案上,他的左手垂在案邊,手腕處赫然可見一道極深的口子,血肉筋骨剖露,鮮血不住地從斷裂的筋脈中湧出,在他四周形成巨大的湖泊,浸染了地上的白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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