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三章
在看到蘇清桓切脈自殺的那一刻,蘇嘉寧恨死了江弦歌。
不,可以說所有蘇家人都恨死了江弦歌。
但他們更恨蘇清桓,恨他竟為那一人,拋棄這世間所有,包括他們這些至親的家人。
這對於蘇家來說又是天塌地陷乾坤失色的一夜,蘇清桓的鮮血的紅色刺穿了他們每個人的眼和心。
慌亂奔竄,雞犬不寧,過了好久好久之後,蘇清桓才醒來。
蘇清風和蘇嘉寧看到他睜眼,頓時哭成淚人。
他神智尚不清醒,察覺自己沒死,還在這個人世逗留,似有懨懨之色,疼痛他都無感,隻是難以接受,這尋死一場,自己的心跳仍有,心痛仍在。
他看著傷痛不已的家人,也落下淚來。蘇嘉寧握起他的右手,跟他說話。
他用盡僅剩的心力,向姐姐艱澀地問了一句:“……為什麽不是我?”
他是想問,江弦歌所謂的能嫁之人,為何不是他?就算她隻是為了嫁人而嫁人,自己不應該才是她的首選嗎?
她知道他有多麽愛她,她應該知道,這世上沒有誰能比他更能給她幸福了……
可是她還是沒有選他……
他曾以為自己在她心中是有那麽一點位置的,誰想,這麽多年的癡念,最後還是虛妄一場。
“清桓,清桓,不要這樣,不要……”蘇嘉寧心疼地哽咽著。
他閉上了眼睛,氣息微弱,他知道自己死不了,他隻是很想避世,他不要接受這一切。
臉上挨了狠狠的一拳,蒼白的麵頰顴骨處立即浮上青紫。
他被這突如其來的強烈痛楚刺激到,又不得不睜開了眼,看清了蘇清玄怒目圓睜的臉。
蘇清玄對他嘶吼:“混賬!懦夫!”罵著拳頭似乎還要往他臉上招呼,被嚇壞的蘇嘉寧和蘇清風連忙撲過去製止他。
他們的父親雖然一向嚴厲,然而從小到大幾乎從未對他們動過手,眼下卻在蘇清桓最虛弱之時對他大打出手,可見已然怒極失控。
“父親……”蘇清桓非但不怨他打自己,還有了心酸之感,“父親,對不起,我知道我不該這樣……”
蘇清玄對他怒吼,“你可以死,你當然可以一死了之!反正我蘇清玄不止你一個兒子!我管你死活呢!可是蘇清桓!你對得起你自己嗎?你甘心嗎?若真輕生了,就等於這樣一事無成地過完了這一世,就這樣倉皇地結果了你自己的性命,你最對不起的是你自己!”
……
蘇家的事沒有傳出府門,天亮之後,蘇清桓一如往常,與家人一同早起準備去趕朝。
畢竟今日他們還有大事要麵對。
其實蘇家上下這一夜誰也都沒睡,隻有他半昏半醒時算是休息了片刻,蘇嘉寧蘇清風幾乎是半步不離他榻前。
而蘇清玄,在書房內,對著黑白棋子,坐了一夜。
蘇清桓醒後,說要起床去上朝時,蘇嘉寧猶豫了下有些不放心,卻還是同意了。姐弟倆小心地幫他收拾好,他喝完藥,撐著虛弱的身體,來到書房,對蘇清玄拜倒,不語其他,隻重重三叩首。
蘇清玄支撐著麻木的身子,去攙他起身,不再冷麵,眼中是為人父的慈祥與心疼,輕撫他麵上的青紫,小心地撥開他的官服廣袖,看他包著厚厚紗布的繃帶,似乎還能看到昨晚那般觸目驚心的血紅色傷口,額上青筋都抽搐了一下。
“清桓,你博覽群書,可曾好好看過醫書?父親也沒看過,隻是昨夜,張大夫給你治完傷,跟父親說起,割腕,一般是死不了人的,除非割得非常深,除非長久失血不得治……你是割得很深,但還不足以致命,張大夫說,像你這樣的傷口,流血流到一定時間就不會再流了,傷口會自己凝固,結痂,愈合……”
“有的傷痛,並不致命,隻是需要時間,慢慢地就自愈了,漸漸地,或許你就會忘記自己受過這種傷了……所以,順其自然吧……”
蘇清桓點頭,就如昨夜將所有歇斯底裏都吞咽而下一樣,他學會將所有傷痛都擱置忽略。
“我明白了,父親。”
……
長安令尹府連夜封鎖了江月樓,當然,江河川已快他們一步,消滅了所有可疑的證據,所以就算刑部的人來查,也隻能查出鄭之陽是因為吸食了五石散神智混亂才墜樓身亡的。
鄭之陽的事一早就傳到了朝上,不過因為刑部尚未正式查驗,所以他的死因還沒有得到正式的確認,隻是傳言不斷,人人料定這是十有八九的事。
歸根結底,他的死因與朝廷選才繼他之位無關,反正他的死已成事實。
值此關頭,吏部不能沒有人提領,科場整改國之要務不能因他一人而中止。
所以朝上開始討論接任吏部尚書的人選,殷濟恒推薦方梁直接升任,方梁以為尚書之位自己是水到渠成勢在必得。
然而,討論到後來,虛弱少語的蘇清桓將他的自薦書呈上,於百官之前,大膽直言,毛遂自薦。
那自薦書,是蘇清玄用了一夜給他寫成的,雖字數不多,也不似他的文筆出彩,但字字切中要害,句句說到皇上心裏,有進又退有情有理。
禦史台全體推舉蘇清桓,政事堂的兩位國輔也都舉薦他,朝上的風頭在關鍵時刻倒向蘇家。這背後有三顧的長期爭取,也有他們奮力一搏的決心。
抓住機會,為自己贏得大好處,並不算難。
難的是,自己給自己創造機會,拚盡全力,贏到最後。
最終,他們贏了這一局。
蘇清桓即將跨級跨部,接任吏部尚書之位,成為大齊最年輕的二品大員。
習慣當蘇家人刺頭的方梁,隻能這樣眼睜睜地看著蘇清桓搖身一變,成為他的頂頭上司。
……
散朝之後,很多人圍到蘇清桓身邊向他祝賀,也看出他身體不適,不好纏擾,最後走出宮門,來到他身旁的,是楊容安。
“恭喜你,清桓……不,蘇尚書。”他笑著,真心向蘇清桓道賀,又有些心底發虛,擔心蘇清玄對他發火。
蘇清桓看著他,一笑,抬手,他還以為蘇清桓又要跟自己動手,連忙躲閃,但蘇清桓的手隻是穩穩重重地落到他肩上,拍了幾下。
“我也要恭喜你,楊侍郎楊大人,即將娶得佳人,締結良緣。”他淡然說著。
楊容安怕他不悅,想寬慰他:“清桓,你不要生我的氣好不好……”
蘇清桓打斷他,一臉悅然,自然地說道:“我生氣?有什麽好生氣的?我是真的為你們高興呢。容安,你知道我家與江家等於是一家人,那以後你娶了弦歌,也相當於是我們的家人了,這是大好事啊,我真的很高興,以後好好對弦歌,不然我蘇家第一個讓你好看!”
他爽朗豪氣地說著這些話,然後放開楊容安,自己轉身而去。
沒走出幾步,他眼前一片茫茫,失去知覺,嗆地而倒。
她還是知道了蘇清桓的事。
這是蘇清桓唯一一次真心想對她隱瞞自己為她而受傷,卻沒能成功。
是楊容安去告訴江弦歌的,他心裏十分難受,未曾想蘇清桓用情之深已經到了這種程度,他倒寧願蘇清桓打他一頓罵他一頓,也不想蘇清桓對自己做出這麽殘忍的事。
一聽楊容安說完,江弦歌就趕到了蘇府。蘇家人也都回來了,於是她還得麵對他們,還得麵對蘇清玄。
蘇嘉寧與蘇清風對她不知有多少質問怨言,而蘇清玄讓他們冷靜,在她來時,不準他們纏擾她。
秋已深,南有風來,廊上竹動青葉映清簟,衣袂隨風,人影自輕疏。
世事,炎涼,皆不可逆改,而人力不可及,唯人心耳。
廊下一道孤影,青墨布衣,持卷獨立,眼觀蒼穹,縹緲高深氣概,靜則出世,動則入世。
“伯父……”
江弦歌緩步走向他,蘇清玄一回首,淺笑,一如既往地,待她親切平和,“弦歌來了,清桓在屋裏,他沒事了,你不用擔心。”
她看了下蘇清桓的房門,目光流轉,望向他,又似有掩飾,蹙眉輕歎:“伯父,對不起……”
蘇清玄道:“不,你沒做錯什麽,不用歉疚。雖然伯父是真想你與清桓這一對青梅竹馬能喜結連理,我們兩家也能更親些,但這畢竟是你們自己的婚姻大事,理應讓你們主張。無論怎樣,那是你的選擇,你願意便好。楊容安是個好後生,與你相配,你的選擇是對的。”
麵對這樣的體諒,她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感到高興,微笑點頭,“謝伯父寬宥。”
她後退了,無言地轉身,進了蘇清桓的臥房。
……
“我也曾想過,你,鳳冠霞帔,風光大嫁,與人為妻,但從不敢想,娶你的不是我。”
躺在榻上的他氣息微弱,麵無血色,在茫茫中看清了她的樣子,他還記得這麵紗下的臉有多美,她的眉眼,她的一顰一笑,都是他這小半生最大的牽念。
然而他終是不能擁有。
江弦歌坐在榻邊,看他衰弱的樣子,心痛不已,“清桓……給我看看你的傷……”
她去拉他的左手,他卻將胳膊縮進了被子裏,拒不給她看,又是任性倔強的樣子,側身麵向另一側,蜷身臥著,不再麵對她。
試了幾次之後,江弦歌放棄了,她俯下身,從背後擁抱他,側臉與他上下相貼,像兩個擁抱取暖的小孩。
“清桓,我知道你不想聽我說對不起,可我依然隻能說對不起。請你相信,在這世上,於我而言,重要的人很少,而你永遠是其中之一,且有不可取代的地位。我不是不願嫁你,是不能嫁你……若你不是蘇家人……我定會嫁於你,你是清桓啊,你是我的清桓……還有誰比你更好呢?可是,你是蘇清桓,你是蘇家人……我愛蘇家人,卻不能與蘇家人一世牽絆……”
“為什麽?你要離開我們……”他心傷,更多疑惑。
她道:“昨夜……我親眼目睹,發瘋的鄭之陽墜下樓去,摔得血肉分離……清桓你知道那是怎樣恐怖的場麵嗎?他從我旁邊摔下去的時候,我甚至能看清他扭曲的臉,我覺得他瞪大的眼睛也看到了我……我就在那裏,目睹了這一切,且心知肚明,這背後的真相……他真的該死嗎?未必吧。可他就是死了,我也是幫凶……那一刻,我突然迷茫了,我不知道這麽久以來,我和父親做的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麽?是,為了你們,我可以忽略對錯忽略善惡,可是,我總覺得我的良知還是活著的……”
“我知道你們不容易,你們有野心,你們都非常清楚自己想要什麽,但是我卻從來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昨夜,我突然想明白了,我不能這樣下去了,那些迷茫,那些癡念,都得放下了,該結束了,我,沒有野心,我隻想做一個尋常的女子,嫁作人婦,相夫教子,當一個好妻子,一個好母親……這樣便足夠了……”
他已落下淚來,心中幾近絕望,忽然轉身雙手拉住她的手:“我也可以,弦歌,我真的可以!我可以放棄這一切,不當什麽官,不再爭什麽,不再讓你擔驚受怕,你就嫁我好不好?隻要你同意,我立即去辭官,我們不要待在長安城了,我們去沒有紛爭的地方,我會照顧你一輩子……”
他愈加激動,就像垂死的人,仍在痛苦地做最後的掙紮,義無反顧,不惜一切,用盡所有力氣向她許諾。
她卻不等他說完,便捂住了他的嘴,不讓他說下去,眼淚婆娑而下:“不,蘇清桓,你不能……你不要再固執了,我們都不要在抱虛妄的幻想了,我們都放過自己吧……讓這一切結束吧,你好好當官,官位名利都是你應得的,你不能放棄,而我,終是要成為別人的妻子……”
“你曾為我殺人,我也能為你獻出性命,但清桓,你永遠隻是我的家人,我不能嫁你,絕對不能嫁你……”
無人能探知她浩瀚深沉的心事,也無人能懂得她的痛苦和絕望。
蘇清桓不再激動了,那一刻,人世湮滅,過去二十幾年的一切認知,仿佛是一瞬灰飛煙滅。
對,他們都得往前走,各有掙紮,各有取舍。
對,他愛了二十幾年的姑娘,終會成為他人之妻。
而他,隻有接受,然後走好自己的路。
蘇清桓安靜地躺下,眼中淚水幹涸,他一動不動,眸光漸漸變得沉著而透徹。
“弦歌,傷口總會結痂,然後在不知不覺中愈合,過去的痛楚也會被遺忘。”
“而我,將永遠不能把你放下。”
“但不表示,我不會接受你的選擇。你想要的我都願意給,哪怕是要經過別人,間接成全你的幸福……”
“這不光是因為我愛你,還因為,就像你說的,你是我的家人。”
其實他早已看透,早已接受,就在他活過來之後,隻是感情這種東西,從不讓人好過。
順其自然,不表示真正放下,不放下,也不等於依舊執著。
隻是不再強求,讓你我都自由。
……
楊容安與江弦歌的婚期定在半月之後。
蘇清桓想,到那時候,自己的傷口也該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