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四章

  江月樓被封的第二天,就是案發的第二天,蘇清玄立即為此奔走,與長安令尹府及刑部交涉,他是必要保江月樓無恙的。


  當日散朝之後,他知道蘇清桓的事後,就趕回了家,之後也沒有去禦史台上署,而是著常服去江月樓查看情況,與江河川碰了麵,不想老友著急,想先安撫安撫他。


  不過,江河川卻並不著急,查案的人也沒有給江月樓帶來什麽麻煩,除了不能開門營業之外一切如常井然有序。


  他去時,見江河川在府苑中悠閑地喝茶,對座的茶案上也有茶水盛放,看來不久前有人坐過,都還沒來得及收拾。


  蘇清玄見江河川氣定神閑的樣子,覺得奇怪,問了才知,原來有人早在他之前就幫江月樓打點好了長安令尹府和刑部。


  那人就是楊隆興。


  方才與江河川對飲的也是他,這位未來親家對江家的的事十分上心,對各處打了招呼不說,還來此表示慰問,也是正式確認兩家兒女的婚事。


  言及兩家的婚事,江河川道:“清玄老弟,這次,是弦歌自己選的,她非要嫁楊家,我也沒辦法……希望老弟你多多體諒。”


  蘇清玄沒有在他的對座坐下,而是直接在他麵前席地而坐,姿態隨意,隔案相對:“老兄言重了,來之前我已見過弦歌,跟她說了,我是很為她高興的。楊家雖然不怎麽樣,但好歹出了個楊容安,是個好後生,你能有這麽一個好女婿,老弟我也安心了。”


  江河川有些難色:“可是清桓……他還好吧?”


  蘇清玄挑起眼簾,直道:“不好。昨晚是真的差點一命嗚呼了,這傻小子,誰能想到他真能割脈……好在今天還能站起來,去朝堂上,給自己弄到尚書的位置。官位是到手了,這心傷啊,怕是好不了了。”


  江河川無言片刻,臉色不複輕鬆,看著蘇清玄,輕歎一聲:“這孩子太心癡了……”


  蘇清玄與他對視,神色愈見疑惑,“話說到這會兒了,老弟我是不是忘了什麽事兒了?”


  江河川聽他語氣不對,迷惑道:“什麽?”


  他拱了拱手,作禮,麵上卻無喜色,隻道:“給老兄你道賀啊,喜事臨門,顧某應當先祝賀的,拖到這會兒,是失禮了。”


  江河川無奈皺眉,一把打開他的手,“這語氣怎麽這麽酸啊?你是吃醋了還是怎麽的?莫非老弟你還是不願我姓江的與楊家結親?我答應這門親事,你生氣了?”


  蘇清玄脖子一僵,攤手道:“我生什麽氣?隻是覺得有些不好……哦,或許這麽親事比我蘇家好吧,楊家底子厚,老兄你有這樣的親家更牢靠,所以你答應得也幹脆,不用跟我打什麽招呼,老弟我理解,恭喜,恭喜。”


  江河川憋不住火氣了,怒而拍桌,驚了蘇清玄一下,兩人目光相交,各有所據,互有怨意,他道:“你就是在慪氣!蘇清玄,沒有你這樣埋汰人的,你是覺得我想巴結他楊家是吧?我巴結他幹嘛?你就是在猜忌我,你還是不信我啊!”


  “我不是說你想巴結楊隆興,隻怕你是另有打算……”


  這下江河川更為憤慨,“我另有打算?我能有什麽打算?這麽多年了,我姓江的有哪點對不起你姓顧的?二十幾年了,你就這麽不放心我?”


  蘇清玄先示弱,冷靜下來,臉色沉沉,拍了拍他的肩膀:“河川老兄,就當是我亂想吧,可我會這樣想,也是因為我真的在意。顧某別無所依,二十多年來唯仰仗老兄你,看盡了官場浮沉,看多了世態炎涼,真是害怕有一天,你我亦會陌路……”


  江河川知道他這是肺腑之言,可也真的感動不起來,反而辛酸:“不,清玄老弟,你以天下為奕局,何曾真要倚仗誰?楊隆興,殷濟恒或是之前的盧遠植,誰入過你眼?他們都被你玩得團團轉,最可怕的還是你蘇清玄。所以我就想不明白,你有什麽好擔憂的?我攀誰做親家,不都在你一雙翻雲覆雨手的擺弄之下嗎?”


  “你怎麽會這樣想呢?無論我蘇清玄在背後怎樣玩弄謀術,老兄你都是我身旁之人啊,我們是兄弟,是老友,你怎麽會覺得我蘇清玄把你都不放在眼裏?”


  江河川目光含涼,似乎是長久以來被擱置在一旁的情緒都湧上了心頭,“這麽多年,無論好事壞事,隻要你開口,隻要你蘇家需要,我都是義無反顧全力做到,陰謀無數,玩盡手段,我從無悔意怨言。可是……你們蘇家人……有的時候真讓人心寒……”


  蘇清玄怔忪失言,心頭著實被他的話揪了一下,沉靜如他都有那一瞬的失措,他愣神地拉住江河川的一隻手,道:“老兄,你不要這樣,我做錯了什麽?你隻管指責我便是,你怨我也好罵我也好,隻不要心寒啊……”


  江河川看著他真誠的樣子,苦笑了下,越說老眼越紅:“遠的就不說了,鬱生的事……我就也不計較了,繼續裝什麽都不知道吧……”


  “”是,清玄老弟,與楊家這門親事,之前我已經因為你們蘇家而推拒過了,這次是弦歌自己的選擇,我得尊重我女兒的選擇,就這一次,不偏向你蘇家了,你見諒……還有,這江月樓,是你當年給我的,卻也是我江河川這輩子最看重的東西了,我勞煩你蘇家人,下次若要在這裏設局,稍微為我想一下,不要再鬧出這麽大的事兒了,再死一個二品官,我就擔不住了,也經不起這樣的封查了……”


  蘇清玄重重緩氣,歎息一聲,閉眼點頭:“好……老兄,我明白了。你放心,有我顧某在,江月樓絕不會有事,以後也絕不會再招禍患。因為老兄你於顧某而言,無比重要。”


  ……


  刑部在江月樓查了一日,仵作驗過屍,已能確認鄭之陽的死因。


  但是因為此事的結果給了蘇家很大的好處,殷齊修不禁倒推,懷疑此案與蘇家有什麽關聯。


  陪他一起梳理案情的主筆——元心,即盧遠思,她想起江弦歌與蘇嘉寧的關係,便對他說,她打聽過,蘇家人與江月樓的關係非同尋常,顧江兩家人非常親近。


  殷齊修覺得此案疑竇叢生,遂安排人在暗中盯著江家人,果然當天就發現了蘇清玄與江河川的私下來往,還探知蘇清玄曾為江月樓的封鎖到令尹府走動過。


  不過這樣也不能表示,這兩家人與鄭之陽的死有什麽關係,畢竟種種調查結果都表明,鄭之陽真是死於吸食五石散過量,導致神智迷亂,墜樓而亡。


  再說殷濟恒,在蘇清桓正式領印受冊成為吏部尚書之後,他頗為顧忌蘇家,愈發容不得這個強勁的威脅。


  所以,當殷齊修向他提起蘇家與江家的關係之後,他就想到江月樓給了蘇家多大的支持,轉而心生歹計,讓殷齊修篡改案子調查結果,製造偽證,指罪江家與蘇家勾結,下毒謀殺朝廷二品大員。


  殷齊修被父親的狠辣心計嚇到了。


  他的確是看不得蘇家,百般懷疑他們,但他從沒想過用陰謀詭計除去他們,若他真這樣做了,那他與蘇家人又有什麽區別?

  他向盧遠思訴說此事的時候,盧遠思當即表示反對殷濟恒的毒謀。


  她說她不想殷齊修行下作之事,但也不能讓蘇家人太過猖狂,隻要施以打壓,讓江月樓再也不能為蘇家謀利便可。


  案情查明,卻不公開,案底如所查的那般記錄著,並不作假。


  隻是殷齊修上了一道折子,表示此案有損朝廷顏麵,損傷官員德行,不宜宣張出去惹人非議,遂對外隻說鄭之陽是不慎失足墜樓。


  在江月樓解除封鎖的前一日,刑部的人去做收尾,其中幾個被殷齊修盧遠思打點好的官員,演了一場“鬼上身”的戲碼,有人表演用力過猛甚至真的摔折了腿。


  幾個“鬼上身”的人從江月樓大門衝了出去,在大街上,在眾目睽睽之下,將中邪的樣子演得惟妙惟肖。


  加上他們身上的官服,頗具權威性,故而江月樓“鬧鬼”的消息不脛而走,風傳長安城。


  獨立在闌幹旁,望著,望著,便又失了神,恍恍不知人世幾許……


  這是怎麽了?這樣不是很好嗎?

  都是自己做的決定,為何還有這麽多無用的惆悵?都收到祝福了,為何還有這麽多的不甘?


  放下吧,放過自己,那些虛無縹緲的夢早該放棄了……


  這一世,她的未來將隻會與這個眉目含情的男子有關,不再有虛妄的期盼,不再有違背本心的算計,不再有酸楚的等待。


  她要像這世間所有女子一樣,嫁一個好人,做一個好妻子,安穩過完一生。


  對,就這樣吧。


  她無數次在心裏勸說自己,決心是已十分堅定,可如何能不心痛?


  楊容安走到她身旁,隻看著她,事到如今他還是不敢相信,她就要成為自己的妻子了,就在那夜,在這裏,受驚的她在他懷裏依偎了許久都沒有推開,他正懵神之際,忽然聽她問:“楊公子,你還願意娶我為妻嗎?再來一次……我不會拒絕了……”


  上一刻是驚魂恐怖,下一刻卻是喜從天降,他怎敢信這世事起落?

  這個女子,給了他這一生最大的期待,後來又給了他這一生最大的失落,最後給了他這一生最大的驚喜。


  今後,一切不同,終有一雙人,叫楊容安與江弦歌。


  “弦歌……”他輕輕喚她,聲線溫柔,就怕一個不小心驚破了這美夢。


  江弦歌轉眸,對他莞爾笑道:“容安……”


  雙人並立,含笑相視,一個溫和如玉,一個風姿絕世,亦是佳侶一對。


  “伯父還好嗎?”他關切問道。


  江弦歌稍有愁意,眼觀這樓上樓下,若是往日,這個時候正是江月樓最熱鬧的時候,然而,自那個“鬧鬼”流言傳出去之後,這裏便無客光顧了,長安城內人人畏江月樓如鬼屋,都不敢靠近,更別說做生意了。江河川甚是焦灼,急得白發都長出了好多,各種托人辟謠都沒有用,江月樓已經關門好幾日,再這樣下去……


  “誒……”江弦歌不禁輕歎一聲:“父親整日坐立不安,實在難受。江月樓可是他二十幾年的心血,若真因此毀了,可惜不說,也實在不甘啊,真不知如何是好。”


  楊容安道:“什麽‘鬧鬼’,也太荒謬了吧!我今日去了刑部一趟,看了那幾個刑部屬員,還是一副神神叨叨的樣子,也跟殷侍郎談過了,他跟我坦白說,為了保護朝廷官員清名不失民心,對外隻能說鄭之陽是死於中邪,怎樣都不肯幫著辟謠!我試探過,他怎樣也不肯承認那幾個人‘中邪’是假裝的……”


  江弦歌聽他說著,看他露出少見的急躁樣子,知他心焦,便道:“容安你費心了,為了我家的事惹你心憂,實在感激。”


  不覺間,就自然流露出些許客氣,她說完才察出有些不對,好在楊容安知她恬淡的性子沒有在意,隻笑道:“沒事,以後我們就是一家啊,眼下江月樓有難,我自然要出力,隻是結果什麽忙都幫不上,我心中有愧啊。連刑部那幫人都對付不了,我這個侍郎真是沒本事,也是白當了,若是清桓……”


  江弦歌握住他的胳膊,打斷他的話,溫柔親切地安慰道:“不要這樣說,容安,人在官場,自有難處,誰也不是時時順心的,我欣賞的就是你清正的風骨,與那些會使手段圖功名的不同,你又何必妄自菲薄?”


  一番置心之語,讓楊容安心生暖意,隻覺得再沒有比她說的還要好聽的話語了,看了一下她主動挽上來的手,仍沒有放開,他與她對視微笑,有些羞怯地伸出自己的手,托住她的手心拉入自己懷中貼心道:“我楊容安何其榮幸……”


  江弦歌低眸,試著向他靠近,依到他懷裏。


  兩人正親密時,忽聞不遠處的樓梯口傳來咳嗽聲,是江河川。他們一驚,連忙放開對方,都有些紅了臉。


  江河川竊竊偷笑,故作嚴肅,向他們走來。楊容安端正姿態向他見禮,多日滿麵愁容的江河川這會兒看著楊容安卻是從心眼裏散發出欣喜之意。


  江河川到他麵前,已然拿出了嶽丈的做派,招呼他上樓喝茶,說有事與他商議。


  江月樓被傳謠這些幾天,江河川還沒有找楊隆興幫忙,說實在的他有些不好開口,畢竟是剛做親家,這幾日想約楊隆興小敘都有些猶豫,這會兒他得了主意,想通過楊容安轉達一個意思。


  江河川在想怎麽給江月樓辟謠,然後想到他兩家已經定好了婚期,但還沒有對外正式宣布,也就是說還沒有擺結親宴。


  其實這結親宴於一般婚事來說,是可辦可不辦的,尤其是他們兩家的婚事又近在眼前,若如常,隻等婚期,在楊府辦喜事就行了,女方這一邊不一定要大操大辦,可是眼下,江月樓有了這個麻煩,這結親宴忽然變得尤為重要。


  江月樓鬧鬼的傳言是由官家傳出去的,所以能讓人輕易相信,要辟這個謠就得找更有權威的發言者才行。


  而楊隆興可是正二品大官,楊容安也是正四品朝廷要員,這親家的確氣派,若此時兩家在江月樓大操大辦弄一場結親宴,準能請來大半個長安城的官紳貴族,張燈結彩,熱鬧一回,這場麵是夠權威了吧?謠言自然不攻自破。


  江河川提出擺結親宴的想法,楊容安當即同意,立馬回家與楊隆興商議。


  誰想楊隆興一口回絕了。


  原來,自江月樓出事以來,楊隆興就怕江月樓的負麵傳聞影響到自己,一直以忙碌為借口不與兒子討論婚事,也沒再去江月樓一次,更不對外說自家與江月樓有親事,狡猾如他,當然是想摘個幹淨,已然有了悔婚的意思,就想找個合適的當口勸楊容安放棄親事。


  所以這回楊容安一跟他提結親宴的事,他再憋不住了,否決了不算完,還氣到暴跳如雷,罵江家不要臉就想利用摸黑他楊家雲雲,跟楊容安說要解除婚約。


  楊容安被楊隆興鬧了一晚上,心寒徹底了,他雖知父親慣會趨利避害,但未曾想他如此勢利無情。楊容安直揚言絕不會悔婚,他誓要迎娶江弦歌。


  第二日,他來江月樓回複江家父女,很歉疚地說楊隆興否決了江河川的主意,但並沒說解除婚約的事,向他們百般道歉。


  江家父女失望心寒是有,卻並不氣楊容安,反而百般安慰他,決定放棄計劃,不想他們父子因此生嫌隙,還讓楊容安回去代為致歉,與楊隆興和好。


  江月樓關門幾日,原本客似雲來的大門口鴉雀無影,許多老主顧老夥伴都對江家疏而遠之,江河川畢竟是行商之人,趁機落井下石的商場對手更大有人在,世態炎涼,不過如斯。


  晚間,秋涼,寒風起。


  江家父女倆在後院坐著,擺弄著幾個禮盒,江弦歌細細收拾包紮好,從外麵看便知是精心準備的好禮,而父女兩人的麵色卻有些陰鬱,似有猶疑。


  果然,江弦歌紮完錦帶,將一個小禮盒攬在懷中愛惜地撫著,柳眉微蹙,問:“父親,明日……我們去嗎?還是隻讓張領事把賀禮送過去?”


  江河川揣著手,垂著頭,有些賭氣似地癟嘴道:“去什麽去?明天就到日子了,人家都不來傳個話發個請帖的,我們難不成還要做不速之客?我看哪,這禮也別送了……”


  這氣話剛說出,門口便傳來人聲:“不發帖子,是想親自來請伯父您嘛?再說這麽多


  年,伯父這‘不速之客’還當得少啊?又何須提前請的?”


  “弦歌都為我準備好生辰禮物了?今年是送我什麽好東西?”


  聽這聲音,父女倆轉頭看去,不是別人,正是蘇嘉寧,及其他蘇家人。


  蘇清玄、蘇嘉寧、蘇清桓、蘇清風,一家四口悄然而至,徑直入了江家院子,一如進自家後堂。


  許久不見了……


  這是江弦歌看到他們之後的第一個念頭。


  忽然欣喜,又覺心酸,今夕何夕?眼前何人?是故交?是新客?

  能否再歡聚,能否再歡言?


  若世事無常,那就隨它無常吧,若人心多變,那就隨它多變吧,若往日易逝……


  那能否再遇那一回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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