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五章

  蘇嘉寧二十五歲生辰過去幾日之後,冷清許久的江月樓突然又熱鬧起來。


  這一日,江月樓張燈結彩,敲鑼擊鼓,喜樂不斷,樓上樓下,茶香縈繞,人影交錯。頂樓的琴閣內又有了琴音繞梁……


  一曲既畢,江弦歌走出琴閣,這個時候,大門還未打開,樓中人來來往往緊鑼密鼓地布置張羅著,她巡視一圈,然後又獨立在廊上,此刻她站立的地方正是那晚她親眼目睹鄭之陽墜樓時所在之處。


  此時立在這裏,她依舊有些失魂,終於試著一眼望去,樓下大堂的地麵上,那晚所留下的血跡早被洗刷得幹幹淨淨,並鋪上了新的氈毯,暗紅色的花團錦簇,大氣奪目,不複驚心。


  而空寂的大堂中央,有一道人影靜默獨立,似乎是感知到了她的目光,那人回眸抬首,與她遙遙對視,淺笑,輕微點頭,一如既往雲淡風輕。


  她忽覺心定,神魂皈依,再不彷徨,麵紗下薄唇微抬,笑意疏朗。


  再轉眼,樓下的蘇清玄已向門口走去,親手打開了江月樓大門。


  封閉多日的江月樓終於又門戶大開。


  外麵人聲鼎沸,樓中喜樂更隆。


  這都是倏忽之間的事,長安城內百姓剛習慣了對江月樓的指指點點臆測饒舌,就忽見這裏繁榮更比往日,難免好奇,都想著怎麽有人這麽大膽的,竟然還敢進這“鬼樓”?

  一見這門戶大開一聽這喜樂聲起,很多人就按耐不住好奇心,往這兒來探看,可是尋常人這日就算想來卻也靠近不了了,因為今日,九方街這一段被朝廷軍士堵住了,是長安令尹府的人,這次不是為了查案,而是為了辦喜事,給主家方便。


  兩排軍士將街道這樣一堵,有專人在軍隊前迎客,隻有四品以上的皇親大官及其親眷才能通行,且有人提前嚴密檢查請帖,若有好事者來湊熱鬧一律被拖走,尋常百姓隻有觀望的份,然因此,來觀望的人反而越來越多。


  很多人都在打聽誰有這麽大的麵子?辦喜事竟然能出動朝廷軍士?這氣派這陣勢,一般大官也不敢啊。


  後來都知道了,這是晉軒王府做喜事。


  晉軒王爺唯一的掌上明珠成碩郡主將再嫁,嫁與長安蘇家幼子蘇清風,今日兩家特在江月樓擺結親宴,表示正式定親,告示天下。


  這晉軒王是何許人也?當今皇上唯一在世的親皇叔,長安城內除九親王以外唯一的七珠親王,且統領禦林軍,地位無極,前與相國府結親,如今女兒再嫁,可比第一次還要轟動。


  天將暮時,時辰到了,江月樓大門敞開,在眾人矚目之下,由禦林軍開道,晉軒王爺攜郡主親臨江月樓,並且與他的親家蘇清玄一道立在江月樓大門外迎接賓客。


  來赴宴的可不僅是長安城內有頭有臉的人物,且是其中之最,朝廷四品以上的大員齊聚,城中首富巨賈更不敢不給晉軒王麵子,拉賀禮的車堵住了大半條九方街,場麵熱鬧非常,這不僅是一場結親宴,還是長安城內貴族大官的一場大聚會。


  說到底,能把這麽多貴人聚到江月樓中的也就隻有晉軒王了,這種場麵這種氣派隻有晉軒王府能否夠擁有。


  然而誰都不知道,這都是因為蘇家人所托。


  因為郡主是再嫁,晉軒王本來沒有大操大辦的意思,畢竟前一回的親事爭議太多,他未想過擺如此豪氣的結親宴,更別說這江月樓正在風口浪尖上,他也有忌諱啊。


  可是兩日前,蘇家一家四口齊齊來到王府,跟他提擺結親宴的事,蘇清玄還向他挑明了,這一舉就是為給江月樓辟謠。


  他起初自是不同意,後來三顧做他的工作,蘇清風做郡主的工作,君瞳點頭,跟他鬧一場,他不得不得點頭。


  而且,三顧跟他說得很清楚,他以後自得大好處,於是兩家就“同心”了。


  晉軒王府立即廣發喜帖,邀請長安城內最有名望的官紳巨賈到江月樓赴宴,那些人中也有推脫的,還有人當晉軒王不知江月樓傳言來勸他改變宴客場所。


  但晉軒王是何等人?鐵腕如他,直接揚言,晉軒王府發出的喜帖絕無更改的道理!他還玩笑說,都道江月樓有鬼,那他還真想要大家與他一道到這“鬼樓”看看“鬼”是長什麽樣的,所以不但不改地,還邀請感興趣的人跟他一起在江月樓留宿一晚,共同“捉鬼”。


  晉軒王都把謠言當趣談了,他們又有什麽好說的?就算是怕極了的,也不敢拂了晉軒王的麵子。


  晉軒王一派闊朗的樣子,跟蘇清玄站在江月樓門口,一齊迎客,接受別人的見禮與道賀,說完“感謝光臨小女的結親宴”,還要笑言一句“歡迎某某大人來與本王一起‘捉鬼’”,眾人捧腹,進了江月樓,照常吃喝應酬。


  後來賓客來得差不多了,禦林軍圍在江月樓前,天晚時分,越來越多的人到江月樓外看熱鬧,也看清了這‘鬼樓’之實。


  如此盛宴,殷家人自然不能缺席,無論心中是何想,麵上功夫都要做好,殷濟恒攜兩個兒子及正妻出席,隻有殷齊修沒來,他是收到請帖的卻拒不出席,殷濟恒就隻好幫他在晉軒王府的人麵前打馬虎眼,說他身體不適雲雲,當然晉軒王也不在意。


  在意的是蘇家人與江家人。


  蘇清玄與晉軒王樓上樓下忙碌應酬整晚,之後由蘇家姐弟及王府親眷招待客人,蘇清玄到江月樓頂樓找江河川。


  江河川剛與他的親家——應晉軒王之邀而來的楊隆興說過話。楊隆興見今日江月樓情形又改了態度,對江河川甚是熱絡。江河川看在楊容安的麵上,並不與他計較什麽,隻應付而過。


  兩人並立於闌幹旁,俯視滿樓賓客,熙熙攘攘,貴氣非凡,他們也都說了一晚上的客套話了,隻有此時聚首,才能顯露真意。


  江河川看著樓下正與晉軒王爺喝酒的殷濟恒,道:“剛才我在一旁看著,殷丞相對你的態度不算好啊,老弟你這樣昭告天下地與晉軒王府聯姻,就不怕你的老盟友吃醋?”


  蘇清玄噗嗤笑出來,拍拍了江河川的肩膀道:“嗬,隻要老兄你不吃醋就行了。老盟友?殷濟恒也配?不過是踏腳石,撕破臉也就撕破臉吧。”


  他說得輕輕鬆鬆,江河川還是有所思慮,他知道蘇清玄走這一步,將與殷家的關係推到這般田地,是很大的犧牲了,然而麵上還是戲謔:“這有了晉軒王這麽強的新盟友,果然硬氣多了嘛?連丞相都看不上了?”


  蘇清玄又搖首,不以為意,“晉軒王?新盟友?他也配?於顧某而言,不過又是一塊墊腳石。”


  江河川笑他狂妄,隨口一問:“晉軒王都不配做你蘇清玄的盟友,那誰配啊?”


  “你啊。”蘇清玄脫口答道,重重地拍他的肩,與他四目對視,誠懇道:“還是那句話,我蘇家的盟友,永遠隻有你一個。”


  “老兄,一直是你在背後支持我們,為我們犧牲,現在輪到我蘇家付出了,今晚的滿堂熱鬧,可解江月樓之危,敢問能否複你我老友之情?”


  江河川眼含熱淚,道:“從未破裂,何談修複?顧江兩家,永為一體。”


  默契如初,不複多言。蘇清玄攜起江河川的手,“那走吧,今日是我蘇家辦喜事,老兄你幫忙操持這宴席,應當與我一起去謝客。”


  “好。老弟,還記得江月樓開業首日嗎?你我也是一起謝客,今日不如照那時一般,來賭一賭,這一桌一桌敬過去,誰先喝倒了,就算誰輸如何?”江河川道。


  蘇清玄笑著點頭:“行啊!那次我們有賭頭,我輸了,就為你找了賢妻,這次我們賭什麽?”


  一麵向前走,一麵想,江河川回道:“這次,若老弟你輸了,就出錢再給我買棟酒樓如何?若我輸了,就……就幫清桓找一門好親事,怎麽樣?”


  蘇清玄爽快地應聲:“靠譜,就這樣。”


  一對老友,再不用裝作陌路人,堂而皇之地出現在眾賓客之前,坦明多年交情,舉杯敬過每一位賓客。


  當年,意氣風發的他們,還都是書生模樣,一齊在這江月樓裏局促地答客。


  如今,他們已滿鬢滄桑,攜手共走這一路,一齊從容地應對每張虛偽的笑臉。


  也是可笑,平素最會偽裝的他們,在這一晚,卻笑得最真。


  敬完最後一桌,兩人都沒法直著走路了,誰又都不肯先倒下,就背靠背互相支撐著,在江月樓大堂上舉著酒壺開懷傻笑,如同兩個頑皮的老小孩兒。


  終於一齊倒下,兩人直躺在地上,望著樓頂,再喚一聲——


  “老兄……”


  “老弟……”


  這麽熱鬧的場麵,自然少不了鍾離,就算沒有拿到請帖,也要腆著臉來江月樓湊湊熱鬧,好在事先傍著蘇清桓,就跟他一起入了喜宴,不僅如此,鍾離還帶了一個女眷。


  入宴之前,看到他帶的人,蘇清桓是又疑惑又抗拒,對著那裝扮別致亭亭玉立而一言不發的姑娘吃驚了許久:“莫離?”


  鍾離輕飄飄道:“哦,介紹一下,這是我未婚妻。”


  蘇清桓差點將手裏剛接到的禮盒砸到他臉上,“什麽?我的大祭司呀,你在玩什麽?我姐姐在呢,你就這樣明目張膽地……”


  他還沒說完,莫離已捕捉到他話語中的關鍵之處,不待他們誰引進,她笑靨一揚,直接提裙跑進了江月樓,在滿堂賓客中準確無誤地捕捉到蘇嘉寧的身影。


  他們倆也連忙進去了,看到莫離已經和蘇嘉寧碰麵,她們相視而笑,不需言語,並肩行進,莫離一如往日乖順地伴隨在蘇嘉寧身旁。


  蘇清桓還是有些莫名其妙,轉麵看向鍾離,鍾離手一攤,搖扇道:“我有什麽辦法?可不得帶她來嘛,你是沒嚐過奇癢粉催心散的滋味。”


  蘇清桓拉住他,嚴肅地問:“你不會真要娶她吧?畢竟是家族定的婚約……”


  鍾離嗬嗬幹笑了一陣,“你想太多了。”


  他又忍不住追問:“那我姐姐呢?你到底會不會娶我姐姐?”


  蘇清桓又是一臉極度的認真,逼婚一般的神情,就怕蘇嘉寧吃虧似的。鍾離看他這樣就覺得愈發地好笑,用扇子指指前麵挽手行進的蘇嘉寧與莫離,意味不明地勾勾唇角:“你覺得還有我什麽事嗎?傻小子。”


  蘇清桓隻覺得大腦嗡嗡的,十分混亂,千絲萬縷理不清,他拂手道:“算了,太亂了,我再不會問這兒了,反正你們一個兩個也都不是我姐姐的對手,我操什麽心?”


  鍾離眼角一挑,看他如今還能照常說笑,反倒覺得好玩,一把握住他的左手臂,撩起他的官服衣袖看了一眼,道:“呀,我的尚書大人啊,你真能對自己下得去手?你們蘇家人真是一個比一個狠啊。”


  蘇清桓連忙抽回手臂,裹好袖子,掩蓋那觸目驚心的疤痕,將所有沉重情緒隱在眼眸中,掩飾無痕,照做如常,就像這些日子,他新官上任,在吏部應對官場上最難對付的一群人而從無怯意,風雷手段,老辣堅韌得完全不像一個年輕官員。


  或許這就是成長吧,將那些傷痛擱置一旁,他才能所向披靡,再無軟弱一麵。


  此刻嘴上還能若無其事道:“沒什麽,就一時想不開而已,你看我現在不全好了嘛?過去的就讓他過去吧。”


  “好啊,好,你能釋懷就好。”


  兩人走上樓梯,鍾離抬頭望向樓上,又指了一處,問道:“聽說不過幾日就是他們的大婚之期了,到時候你們全家都要出席吧?你會去嗎?”


  果然,鍾離就是鍾離,他有一雙洞穿一切的眼睛。


  蘇清桓抬頭,看向並立在樓上的那一雙人,楊容安與江弦歌,麵不改色,依舊笑意揚揚,語氣誠摯道:“弦歌是我家人,容安是我好友及同僚,他們大婚那日,我會為他們挑選最好的賀禮,寫最好的賀詞,還會保證他們有一個最完美的喜宴……”


  鍾離聽罷,折扇在手心一敲,得出結論:“所以……你不會出席?”


  蘇清桓收回目光,直視前方,臉色陡變,不是恨怨或生氣,隻是一種近乎倔強的堅定:“不,我絕不會出席。”


  他身著二品官服,一路行走,都有官員跟他見禮,或者互相招呼作禮,蘇清桓臉上掛著笑,對於這些應酬都一派應付自如,大氣不顯新稚,儼然已有大官氣勢,對於自己的位置定位非常準確,這是大部分年輕官員都缺少的。


  或許這就是一種家族天賦吧,蘇家人的天賦就是做官。


  在三樓階梯上,蘇清桓遇到禮部的幾位官員,他們向他作禮完,因之前走得近,這會兒也熱情地邀他一起去喝酒,說有幾壇珍釀在雅間,蘇清桓推辭,傷病在身,他今日本就沒打算沾一滴酒,與他們客套地推拉幾把,他們也沒想胡纏。


  但在人來人往的階梯上,蘇清桓與他們說得高興,一時不慎,錯身讓人之時,不小心往後仰去,腳忽然踩空了,他們拉拽不及,他身體失重向後墜去,驚叫出聲。


  身子騰空一旋,眼見著就要滾下樓梯去,腰間忽有所依托,脊背被人攬住,接著天旋地轉,他隻覺得自己淩空飛了一圈似的,驚慌失措間腳已經碰到地麵了。


  他心跳得極快,就在那電光火石之間,人世顛倒了一般,自己是誰?自己在幹嘛?自己還活著嗎?活著又為什麽沒有痛楚呢?


  蘇清桓睜開眼,發現自己沒有摔下樓梯,而是被人接住了,腰間背脊有兩條纖細而有力的手臂前後環繞住了自己。


  昏眩過後,他看清了,自己是在一個姑娘懷裏。


  首先入目的是一雙靈氣逼人的眼睛,看似十分冷漠,像籠著一層冰,讓人膽寒,然而再看,那冰麵下似乎有躍動的光波,晶亮而熱烈。


  似笑非笑,唇邊輕抬,像是炫耀又像是蔑視,就連稍揚的眉梢都有一種如劍如刀似的侵略性的傲意。


  他錯愕地看著她,正茫然出神,腰間的力道又突然消失了,她不光是放開他,還順手把他往後一推,他這才回過神,好在他往後一個趔錯是撞到一個人身上,不然又要摔一跤。


  這……


  他懵了一下,看著那個一臉嫌棄地看著他的紫衣女子,可以看出這是一個富家千金,隻是這粗狂做派還有淩厲氣勢實在教他難以承受。


  “珞珂,救人都不好好救,扶住了又推出來像話嗎?撞倒大哥怎麽辦?”


  後麵剛才被他撞到的人說話了,蘇清桓聞聲回頭,看到咫尺之間的那人,覺得眼熟,向後退一步,“何十安?”


  那麵容俊朗的公子也認出了他,再看他的官服,臉色稍變,連忙退後俯首作禮:“是,大人,正是在下。”


  蘇清桓看他這恭順的樣子,深感詫異,猶記得一年多以前,那個在街上起哄辱罵他姐姐而被他撲上去暴揍的何十安,那個紈絝子弟,如今也成了這般正經模樣了?

  還是自己身上的官服太有震懾力?才讓當初的對峙的雙方如今情形互逆?

  再看救自己的那個女子,也眼熟,他想起來,這就是何十安的妹妹,驃騎大將軍府千金小姐,當初他和父親上門賠禮時,她可讓他很是難堪。


  此刻,她依舊是那副高傲蠻橫的樣子,蘇清桓看到她的神情才確定不是自己的官服起了什麽作用才讓何十安變好,因為何珞珂對他還是不屑一顧,做青白眼,嘲諷道:“你們男子都是這麽弱不禁風嗎?”


  這女子……


  蘇清桓不想計較什麽,就懨懨地做禮,對她道:“方才多謝小姐了。”


  何珞珂看出了他的不耐煩,束袖雙臂往後一擺:“不想道謝就不道嘛,誰稀罕你這一句謝謝怎麽的?”


  何十安急忙道:“珞珂!不得無禮!”


  他上前向蘇清桓賠罪:“小妹年幼,刁蠻任性,請大人切莫見怪。”


  蘇清桓看看這兄妹倆,擺擺手道:“罷了,我不會與她一般見識,小姑娘而已,有口無心的……”


  “誰無心啊?你才沒心!你全家都沒心!”曲解就曲解吧,還一臉理所當然,憤憤難當的,好像他真說了什麽特過分的話似的。


  本是隨口和解之言,誰想激起了她如此大的反應,蘇清桓實在氣悶,就像被人在心口暴捶了幾拳,一口老血吐不出來咽不下去,秀才遇上兵也莫過如此。


  鍾離在一邊看夠好戲了,見這架勢就怕他被氣出個好歹來,過來拉他走,他也不想再跟這對兄妹打交道了,遂拂袖而去。


  蘇清桓幫忙應酬賓客,並不飲酒,後來事情就少了,全由鍾離擔著,他落得輕鬆,自顧自找了個安靜的雅間坐著喝茶,等待今晚的結束。


  有人叩門,他以為是鍾離或家人,直讓人進來,抬眼一瞧,進來的竟是方才與他胡攪蠻纏的何珞珂。


  她埋頭絞手,不複之前跋扈的樣子,明顯是故意裝作乖順,邁著小步靠近他。


  一見她,蘇清桓便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問:“何,何小姐有何貴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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