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六章
她先是悶著頭不說話,若有糾結,走到他麵前,頭埋得更低,將手中的托盤舉高,擋住了半張臉,隻見盛放著白玉酒盞的雕紋柳木盤後有一張天然殷紅的唇,緊抿著,不沾丹朱而嬌豔欲滴,嗯聲一陣,方開口道:“我,我是來向大人您賠罪的。”
一聽這話從她口中說出,莫名地,蘇清桓瞬時更加失措,不知如何應付,“為什麽?賠,賠什麽罪?何小姐你救了我,是無罪有恩啊……”
她立時抬起了頭,放下托盤,一雙眸子恢複張揚的光彩,頓時不複小心克製的樣子,悅然道:“那好,是你自己說的奧,既然你都不計較了,那以後可不準在官署為難我哥哥!我於你有恩,你得照顧他!”
蘇清桓茫然道:“什麽?”
後來聽她解釋,他才明白了,原來,這何十安是去年的進士,但因為名次末等,他父親驃騎大將軍又不為他走動謀途徑,所以他一直都隻在候補待官,就算輪上他也不是什麽好差事,近來他好不容易等來一個吏部侍郎廷執筆主簿的職缺,正要就職上任。
方才她一打聽才知道蘇清桓就是新任的吏部尚書,是她哥哥未來的上級,她為何十安著想,自覺之前對蘇清桓有些魯莽了,加上他們過去有私怨,就害怕蘇清桓今後公報私仇不讓何十安好過,故而忍氣吞聲,垂下驕傲的頭顱來此致歉。
看似高高在上目中無人的大小姐,腹無詩書,不講禮節,舉止蠻橫,不曾想也能幹脆地在該低頭的時候低一回頭,讓人實在不懂她是天真莽撞,還是徹底通透。
蘇清桓笑容清淺,對她道:“何小姐放心,我並非心胸狹隘之人,我與你兄長過去的恩怨早已勾銷,我不會再計較,今後你兄進入官場,作為我屬下,我自會一視同仁公平對待,絕無偏頗。”
何珞珂沒想到他如此豁達,反而感覺自己有些唐突了,怪不好意思的,搔搔鬢角,故作乖張的笑,道:“好吧,大人你真是大人有大量。”說著利落地擺酒杯倒酒,將一杯酒推到他麵前:“敬你是條漢子,喝一杯吧!”
看她這豪邁直爽的樣子,蘇清桓深感這將軍府的人真是不一般,讓他想不通的是這兄妹倆簡直是天差地別。瞥了眼麵前的酒,他剛要習慣性地推拒,畢竟身體不好實在不能沾酒。
然而感知到她眼中似有期待,想著或許在這個頭腦簡單的姑娘心眼裏,飲這杯酒就是和解的標誌,他猶豫了下,終是不多言便舉杯,與她碰了一下,將杯中甘醇一飲而盡。
酒如喉間,身體有了些暖意,幾絲甘甜仍留在舌尖,似曾相識的味道。
他突然感覺有些不對勁,再開口時,聲音都有些啞了,指著酒壺問:“這是什麽酒?”
她尚不覺異常,爽快回道:“這是江月樓精釀的甘梨酒啊,這種時節很難喝到呢,我特意要來……”
說著,終於看出他麵色的驟然變化,何珞珂笑不出來了:“怎,怎麽了?”
蘇清桓臉色迅速躥紅,喉間筋絡突起,變得虛弱無力,艱難道:“……我對梨過敏,不能喝梨酒的……喝了就相當於……喝毒藥……”
“啊?”何珞珂被他的模樣嚇到了,一慌打翻了酒杯,“那怎麽辦?你現在覺著怎麽樣?我馬上去叫大夫!你等著!”
蘇清桓已經喘不過氣了,痛苦地摁著胸口,幾乎匍匐在地。
她二話不說,就要起身奔走,卻聽他用盡全力,從喉嚨裏掙出刀鋸一般嘶聲:“不要!”
他抓住了她的胳膊製止她,刹那時全身的力氣都轉移到這隻手上,何珞珂背脊一聳,更加怔忪,第一次從心底感受到突如其來的震撼。
她回身,扶他,他沒有放手,反而抓得更緊,盯著她道:“不要聲張……不能讓他們知道……不能讓她知道……”
他氣息微弱,聲音低啞,她聽清了,徹底慌神了,雖然不解,也急忙安撫道:“好,好,我不說,我不聲張,我聽你的……”
蘇清桓稍微平緩一些,鬆懈下來,見她眼中已有淚光,也能想象自己的模樣到什麽地步了:“嗯,你聽我說……不用怕,我應該是死不了……隻是現在不能讓外麵的人知道我出了事。我還能走,我待會兒自己走下樓去,從江月樓後門出去,你趕快到前門駕一輛馬車來接我去醫館……你記著,不能讓第三個人知道……”
她還是忍不住問了:“為什麽?”
為什麽?因為不能破壞江月樓這個重要的晚上?不能叫家人為自己擔心?還是怕被同僚取笑?
或許,都不是吧。
之於他,永遠隻有一個理由,便是,江弦歌。
這一次他不想她知道自己身上舊事重演,他敏感到害怕她會覺得自己是故意為之而博她的同情。
這一次,他不要她的同情了,不求她的溫存了……
心中所思,他不會對任何人說,隻回她道:“你想讓別人知道你把當朝二品大員害成這樣嗎?你覺得誰會相信你是無意的?”
他神智已有些錯亂,話不覺間說重了些,刺激到她了,她暫且忍著,應了一下,便按他所說的去做了。
這次,隻喝了一小杯,還能勉強支撐著。蘇清桓裝作有些醉酒的樣子,提著酒壺往外走,避開認識自己的人,強撐著身體,去往江月樓後院,完全憑著自己對江月樓的熟悉而走出這裏,離開了絲竹旖旎斛籌交錯之地,在江月樓後門外孤影獨立。
身畔無人時,他再也支撐不住,手中的酒壺落地,摔裂,白玉如夜月,零星碎了一地,耳畔有馬蹄聲飄近,他終於放過自己,丟了餘下的力氣與神智,向前倒去……
沒有嗆倒在冰冷堅硬的石板路上,而是倒進一個柔軟的懷抱中,昏迷閉眼之前,朦朧的視野裏,依稀可見一雙靈動的眼睛,飽含真切的關心,閃著清冽的淚光,如盈盈秋水中兩彎明月的倒影……
“弦歌是誰?”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他終於醒來,聽見何珞珂突然向他問了這麽一句。
他一時不知人世幾許,隻是耳邊聽到這個名字時,心中痛楚仍清晰。
何珞珂雙肘撐在榻沿上,托著下巴,期待地看著他,不是為他的蘇醒高興,而是充滿迫不及待的好奇,一雙笑眼靈動,追問道:“弦歌是哪家的姑娘啊?讓你這麽惦記?昏迷時都一直喊這個名字?是哪家的大美人?跟我說說啊?”
他虛弱無力,感覺身體還是有些麻木,口幹舌燥,無心多想,無心多看,心上放那一個人就讓此時的他難以承受了,轉身側躺,像小孩一樣蜷著身子,目光渙散而落寞:“她……她是江月樓江家的小姐……是我的家人……”
她眼中的精芒機靈多變,懷疑地打量他的神情:“隻是家人?我才不信!我敢打賭你一定很喜歡她……是青梅竹馬?還是一見鍾情?哦,對了,我聽說過,這江家小姐可是長安城內第一大美人,就算毀容了都有多少男子對她癡心不改,難怪你對她這麽著迷……”
她自顧自嘀咕著,顯得有些莫名的絮叨,明明不是愛扯閑篇的性子,這會兒卻逮到這個話題說個不停,非揪著這不放似的,又好像是在用笨拙的方法試探著什麽……
蘇清桓環顧一周這陌生的屋子,嗅到床頭的藥香,枕邊還放了一個別致的香囊,散發出特別的味道,似乎有安神的作用,這氣味讓他聽著她的聒噪都不覺得煩,躺正了,閉眼,接了她的話茬:“她很好,她很美,可她終將成為別人的妻……”
何珞珂的碎碎念在那一刻戛然而止了,他合著眼簾故而沒能看到,那一瞬間,她眼中的星芒都隕落殆盡,一閃而過的失望,是因為,她試出了自己既知的答案。
一轉眼,又是大大咧咧一臉豪氣的模樣,竟重重地捶了下他的肩,撂下話:“誒呦!不是還沒成親嘛?你個男子漢大丈夫,不能再試試嘛?躺在這哀歎像話嗎?這樣,隻要你答應我不再追究我給你喝梨酒的事,我就去幫你搶親怎麽樣?江家小姐大婚之日,我讓你蘇大人抱得美人歸啊!”
蘇清桓被她嚇到了,頓時睜大了眼睛,“搶親?”
而她滿是理所當然英勇無畏,一手撐著膝蓋,一手拍著榻沿,太過用力還把自己拍疼了,強硬道:“是啊!就搶親!看上人家就去搶,才不讓給別人呢!就是這麽有脾氣!你也拿出點男子漢氣概出來啊!”
“那要是,我搶了,她都不肯跟我走呢?”
她答:“那就把她忘掉,忘得幹幹淨淨的!”
看她說著這些,蘇清桓笑了。
喜歡了,就不放過,看中了,就去搶,傷心了,就統統忘掉。
若世間的事真能如此簡單純粹就好了。
他自嘲地笑著,甚至笑出了聲來,後來愈發止不住,笑得有些沒心沒肺的癲狂……
很久沒有這樣開懷地笑一次了。
他玩笑自娛,邊笑邊念著:“好,好,搶,搶,就去搶一回親……”
她看他笑得莫名其妙,沉默地看著他,愈漸不想言語了。
蘇清桓笑過之後,使力撐起半邊身子想靠坐起來,她小心地扶了一把,爾後收回手,繼續坐在榻邊,低頭絞著手,皺著眉頭,不知何所思憶。
他問:“我昏迷了多久?”
她回:“三個時辰,天都快亮了……”
他問:“這是哪裏?”
她回:“我家……將軍府,客房。”
他問:“為什麽不直接送我回蘇府?”
她回:“我不知道蘇府在哪兒。”
他停了下,看看她這忽然變得木訥的模樣,覺得有趣,道:“哦,等你父親驃騎大將軍帶著你和你哥哥登門賠罪的時候,你就會知道蘇府在哪了。”
她終於一下抬起頭來,咬唇瞪著他,剛要發脾氣,就見他看著自己噗嗤笑了出來。
他安撫道:“跟你說笑的。你放心吧,我是不會跟你計較的,你又不是故意給我喝毒……不,梨酒的,我不會為難你,你也不需介懷。何大小姐在我麵前低頭賣乖,在下真是難以消受。”
何珞珂看著他這般虛弱又疏朗的模樣,也笑了起來,抿著唇,就是不怎麽說話了。
蘇清桓道:“我現在感覺好些了,還勞煩何小姐派馬車送我回府去,我還得去趕朝呢。”
何珞珂聽他此言,即刻搖頭否決:“不,你現在還不能走!你傷得太重了……”
他擺手,寬慰道:“不重,沒什麽的,就隻是過敏,喝了藥就好了,也不是頭一回了……”
她打斷道:“不是!你別想騙我了!我嫂嫂給你診過了,說你是新傷壓舊傷的,中過毒,受過嚴重風寒,最近還受過大傷……我都看到你手腕上的傷了,還騙我……”
見她變得尤為緊張起來,他又故作輕鬆,左手下意識地縮進袖子中,道:“你嫂嫂是神醫啊?診得這麽仔細?”
“是啊,嫂嫂醫術很高明。”她抬眼看著他,極力掩藏中,目光裏還是流露出絲絲心疼哀傷:“嫂嫂說,你的身體若再不加以小心調理,就完了……恐怕……熬不過幾個年頭……”
他沉默了,其實他之前就聽禦醫說與這相似的一番話,隻不過那時還沒有這麽嚴峻,今夜聽她說出來,方覺垂危臨近,不容忽視。
何珞珂見他神色黯淡下來,忽然變得溫柔起來,安慰他道:“不過你不用怕,好在你遇上我嫂嫂這個神醫了,她給你診了脈,給你治了過敏,還給你寫了調理身體的補方,隻要你以後小心著,按照方子服藥,會好起來的,我嫂嫂可神了,她的醫術就是那什麽妙,妙手生花!哦不,是妙手回春,不知救活過多少將死之人,所以你放心,不用怕……”
他看看旁邊小桌上放的黑色藥湯,搖搖頭:“不,我不想沒完沒了地喝藥,藥很苦,禦醫給我開的補藥我都沒喝過……”
何珞珂沒想到他會使這種小性子,納悶了,一急起來,直接拿起藥碗,暴躁地威脅他道:“你不喝藥就是找死!本小姐可告訴你,你現在可是在大將軍府,我要你喝什麽你就得喝什麽!容得你不想!反正我們府中梨酒也有不少,你自己挑,是喝梨酒還是喝補藥?選一個吧!”
蘇清桓被她這突然轉變弄得有些發愣,傻傻點頭:“我喝,我喝藥,還不行嗎?不要這麽凶嘛……”
碗都送到嘴邊了,他一慫,便垂頭喝了起來,她毫不手軟,幾乎是直接往他嘴裏灌著藥湯。
咽下了大半碗極苦的藥湯,最後一口喝得太急,他嗆到了,狼狽地咳出來,一臉慘樣像被灌著喝了毒藥一樣。
看得她神煩,她撂下碗,用絲巾給他擦拭嘴角灑出的藥汁,鄙夷道:“這是藥,救命的,喝得跟要你的命一樣。有這麽苦嗎?太弱了吧你?”
他直回道:“要不你嚐嚐有多苦啊?”
“嚐就嚐!誰怕誰啊!”說著她順手點了下他濕潤的唇,用指腹抹了點殘存的藥汁,直接送到自己嘴邊,舌尖一沾,品嚐了他剛入口的苦澀,不怎麽喝藥的她,也開始叫苦不迭,連忙灌了一大口茶水。
喝完茶,去了舌尖的苦味,她才發覺有什麽不對勁。
蘇清桓無聲地僵住了,隻愣愣地看著她。
她瞥到了他的唇,手指似乎還餘有方才柔軟的觸感,臉一下就紅了,慌張地躲開他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