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七章

  一晌之後,他才重新開口,咳嗽了下,然後若無其事道:“現在藥我已經喝了,你嫂嫂的藥方我收了,能送我走了嗎?我還要去趕朝……再說我家人也該急了……”


  她始終低著頭,回道:“好,我去告訴父親,你沒事了,再派車送你走。”


  何珞珂說著,站起身,卻因為坐得太久,腿麻了,起身時沒加小心,一下向前摔了下去,撲到榻上,壓到蘇清桓身上,撲倒了他……


  兩人一起發出慘叫一聲,驚到了外麵的人,丫鬟下人以為裏麵出什麽事了,連忙跑過來。


  這還不打緊,糟糕的是好巧不巧,這天剛放亮時,昨夜赴宴歸來得知何珞珂闖禍的何大將軍夫婦倆一夜沒睡踏實,這會兒早起,跟同樣不放心的兒媳婦——何十安之妻何少夫人一並來客房探視,正好聽到這奇怪的聲響,於是緊張地推門進屋查看狀況,誰想一下撞見了兩人在榻上混亂糾纏的情景……


  何將軍為人剛正高潔,何夫人守舊持禮,他們看到自己女兒這樣,震驚之情自然不用說。何將軍直對何珞珂怒吼:“珞珂!讓你來照顧人,不是這樣照顧的!成何體統?”


  出身書香名門,賢良淑德兼備絕世醫術的何少夫人進屋看到這一幕,竟差點嚇暈過去,她看起來尤為削瘦,不知是因為驚嚇過度,還是生自天然,她的麵色過於蒼白,整個人都有一種惹人心憐的病態柔美之感。


  何珞珂滾下床,急忙向他們解釋實情,這才止了他們的驚心,加上何少夫人心思通達,幫著她安撫公婆,何將軍夫婦就沒鬧了。


  隻是何夫人仍有氣似的,不多話,直接掉頭走了,嘴裏嘀咕著“傷風敗德”雲雲。


  蘇清桓的身份地位已今非昔比,加上是自家女兒先害了人家,何將軍對蘇清桓難免多了些小心,來向他代女兒賠罪等等。


  蘇清桓沒有自持身份對錯,在大將軍麵前隻以晚輩自居,對大將軍謙恭持禮,也說到做到不計較何珞珂的無心之過,更不忘禮數周到地向何少夫人表示感激。


  何十安昨夜在江月樓應酬,宿醉未歸,故而不知府中事情。


  雖何家人百般挽留,蘇清桓還是執意辭行,不肯誤了趕朝,於是何家人就幫他收拾打點,在黎明既往之時,扶他上馬車,送他回蘇府去。


  上馬車後,蘇清桓挑起車簾,看向立在父嫂旁邊的何珞珂,微微點頭示意她過來。


  何珞珂擺著一張冷漠的臉,不直視他,“幹嘛?”


  蘇清桓看著她笑笑,道:“謝謝你照顧了我一夜,何大小姐。”


  何珞珂偏頭瞥了他一眼,爾後背手轉身就走,“囉嗦!”


  ……


  蘇清桓趕回蘇府,卻未曾想父姊回來得還稍晚他一些,而且之前都並未發現他異常失蹤。原來,蘇清玄昨夜是真醉倒了,留宿在江月樓,蘇嘉寧昨晚照應全程,最後也累倒在江月樓,這一早,父女倆方匆匆回府準備趕朝。


  都急急忙忙的,閑話暫未提,蘇清桓在家人麵前裝作無恙,直到三人都收拾好上了馬車,父姊問起昨晚他的去向,他才坦白,並強撐作身體安健,更不敢說起短壽之論。


  蘇嘉寧還是有些不放心,難免擔憂,又向他再三確認,蘇清桓一麵感動於家人的關心,一麵故意轉移話題:“姐姐,我真沒事,好得很,倒是清風呢?他還沒回家呀?是還在江月樓嗎?”


  蘇清玄宿醉頭疼,支著額頭靠在馬車角上假寐,聽他問起,也注意到,問蘇嘉寧:“是啊,嘉寧,清風呢?早些時候也沒在江月樓看到他啊……昨晚一切都好吧?”


  蘇嘉寧不知為何,眼神有些飄忽,往半撐起的車窗外掠過一眼,馬車疾疾,深秋風涼,晨昏一片漠漠,前路不知幾分清明,隻聽空蕩的長街之上,馬蹄車輪在石板路上碾過之聲,踢踢踏踏清脆而知寒意。


  不經意間猶豫了下,回過神,方道:“……一切都好。昨夜,王爺著清風護送郡主回王府,之後我便未見他,想來是留在王府了……”


  這有些出乎蘇家父子倆的意料,也不知該喜還是該憂,三人輾轉對視一圈,蘇清玄和蘇清桓先笑了出來,蘇嘉寧之後才露出笑顏,無論怎樣都算是有些勉強。


  ……


  晉軒王府與蘇家聲勢浩蕩轟動全城的聯姻結親宴,成功地給江月樓辟了謠,拯救了這長安城內第一熱鬧處。江月樓正常營業了,江家父女總算是解了憂,接下來就是忙準備江弦歌與楊容安的婚禮,大婚之期,倏而將至。


  結親宴次日,在官署中忙完一日之後,蘇清玄早早散值離開了禦史台,並讓人給長子長女帶去話,讓他們及早一道至某處與他會首。


  蘇清玄先乘車去了江月樓,下車後,在賓客熙攘的樓下駐足片刻,仰頭望去,見這層疊高樓,風雅畫棟,絲竹繞耳,雲錦交簇,不僅是心中歡喜,更好似是在與一位多年老友相望,默契一笑。


  他走進樓內,樓中侍者見了他便知問好,急忙通報江家父女,江河川在後院結算賬目,前庭的江弦歌先下樓來迎,問他此來為何,他隻笑道:“昨晚與你父親喝酒,未分勝負,但是賭約還是做效的,既然答應出資給你家再添一產業,伯父可不會食言,這不,已經挑好地方了,弦歌,快叫你父親出來,與伯父一起去瞧瞧。”


  江弦歌詫異,不過看他麵有喜色,也著實心悅,便讓張領事去催江河川出來。


  坐下稍候時,江弦歌為他洗葉烹茶。一杯香茗,薄胎白瓷,清醇氤氳,送至麵前,他合眼嗅嗅這明前茶香,接過品味,似曾相識的味道,難免多有流連,熱茶入喉,卻勾起心中不為人知的涼意。


  這樣的茶,許久沒喝過了……


  “伯父昨晚醉得厲害,今早沒來及喝解酒湯就去了,可有頭疼?”江弦歌體貼細微,問道。


  蘇清玄笑而搖首:“弦歌勿憂,伯父還沒到老得不行的時候,那一場醉還是受得了的,昨晚很難得啊,與你父親暢快醉一場,就跟當年年輕時一樣。下回要喝這麽痛快的酒,就得等到弦歌你大婚之時了,哈哈……”


  他與江弦歌說著,江河川出來了,於是也不多坐了,直一起出了江月樓,乘上馬車,去往一處。


  馬車上,兩位老友除了提起將行之事,就是在歡談兒女親事,江弦歌一直看著窗外,少有言語。


  錦篷馬車在一處停下,三人下車,向前一看,便瞧見蘇嘉寧與蘇清桓已在那裏等候了。


  麵前又是一熱鬧處,明燈高懸,客似雲來,繡金匾額上四個耀目大字“如意酒樓”。


  江家沒有與蘇家結親,也是有好處的。


  這樣兩家就不算親族,江家的生意與蘇家的官途不相衝,江家的買賣照樣能做得紅火,不會與顧江牽連。


  危機一過,則該反擊了。


  蘇清玄說到做到,當晚提出,出資給江家,買下原屬於殷家現屬於朝廷的如意酒樓。


  在此之前,如意酒樓是由朝廷振業司經管,本就可以與商人自由買賣,於是今日蘇清玄得了主意,晚間與自家江家人商量過後,兩家人都笑逐顏開連連稱妙。


  次日,江河川就去戶部拜訪了一下他的親家楊隆興,跟他說了自己想收購如意酒樓,請他給個方便。


  早先就有負江家了,這回楊隆興自然不好多有微詞,再說本就是小事,掌管振業司的他一句話撂下去,當天就給江河川辦了交資收購。


  如意酒樓當日便歸了江河川名下,當晚,江河川就給這如意酒樓換了招牌,原來的繡金匾額被棄用,換上了一塊刻意做舊的牌子,上書兩個歪曲大字——


  “鬼樓”。


  接著就派來大批人馬,關了酒樓買賣,開始著手改造,短短幾日就讓這裏換了個樣子。


  那“鬼樓”二字在閉門改造的幾日內就吊足了長安老百姓的好奇,所有人都莫名其中奧秘。


  可把殷濟恒氣得夠嗆。


  怎麽說這如意酒樓原來也是他殷家的產業,經了幾世經營,交於朝廷倒無妨,可如今被人拆了招牌,還扣上“鬼樓”這樣不祥不雅的名字,於他看來,無異是在扇他殷家人的耳光,真是莫大的侮辱。


  長安老百姓好奇了好幾日,殷濟恒足足氣憤了好幾日。


  幾日後,到了“鬼樓”開業的日子,大半條街都被人圍堵了,很多人都想來一探究竟,就連許多官紳仕子都忍不住來湊熱鬧,其中當然少不了蘇家人,更少不了殷家人。


  一般店鋪酒樓開業,無非是結彩奏樂,而這“鬼樓”開張卻迥然不同,樓外沒有紅布飄擺,更不聞鑼鼓之聲,奏的樂是由人專門譜成的曲子,不是喜慶之聲,也不是哀傷喪樂,是一種十分詭異,讓人聽著皮毛發寒,卻又忍不住想探明聽清的靡靡之音。


  這開張之時也不在尋常白日間,是在天暮昏沉的晚間。不久之前,為配合治商的政策,朝廷下旨取消了皇城帝都的宵禁,這夜幕降臨之時正是長安大街最為熱鬧的時候,“鬼樓”中的樂曲一響,就引來了許多人聚到樓下。


  那往日客似雲來的酒樓大門,此時被密實地封閉著,隻留出中間一小扇,此時打開著,如同一個黑通通的洞,透著熒熒微光,光是這一眼看去就感覺陰森滲人。


  正門立柱上的對聯換上了新的字牌,——


  左邊是“鬼樓有鬼,鬼樓無鬼,直入鬼門,人鬼莫辨”,

  右邊是“人或似鬼,鬼不似人,地獄人間,真假誰知”。


  門口也沒有人迎賓招呼怎麽的,隻有兩個臉塗得慘白,臉頰兩邊各點了一粒紅痣的男子,穿著土黃色的道士太極袍,雙目無光,無聲無息,直直立在門的兩側,一手持拂塵,一手提著一道長及地下的卷軸,布幅上清清楚楚寫著大字——


  “不輕言鬼事,不妄斷人心,鬼樓開張月,喜迎大膽者,入門得十文,誠邀捉鬼者,樓中探玄奇,登頂獎百金。”


  這就非常清楚了,雖不介紹這“鬼樓”到底是個什麽地方,但看這副文字,就了解了大概的意思:在酒樓開張的首月,凡事有膽量踏進門的人都可以直接獲得十文錢銀子,要是有誰能夠爬上這“鬼樓”的頂層,再加賞一百兩黃金。


  這是長安百姓聞所未聞的新鮮事,雖說神鬼之事有禁忌,但也有不少人實在按耐不住好奇心。眾人圍觀了一陣子,然後就有人試著走進那黑幽幽的門裏了。


  一走進去,並不是直接到了大堂,而是有一道牆隔著,據大門幾步遠,右邊點著兩小盞燈,燈都是籠著黑紗布的,所以光線極為昏暗,小燈籠再被風一吹搖擺起來,這小通道中的視線就變得迷濛虛幻。


  那燈下有一道黑簾子,那就是通往一樓內間的門,門前也站了一人,是一模樣尋常的中年人,托著一個放滿銀錢銅板的托盤,見人進去,那人就跟一般酒樓夥計一樣,笑臉相迎,二話不說,直接數了夠數的銀錢送到來人手裏,之後把簾子一撩,請客人入內。


  一般去酒樓都是出錢,而這一進此處,什麽也沒幹就白白得了錢,來探秘的人自然有了更大的興致,把銅板揣好就走入了那簾子裏。


  可是人一踏進去,就隻聽驚叫聲起,震耳欲聾,撕心裂肺的叫,一個兩個都是大喊著“鬼啊!鬼啊!”抱頭發抖地跑出來。


  在外麵觀望的人見此狀,有的是被嚇跑了,有的是依舊想要嚐試,嚇跑的人很多,而踏進這“鬼樓”的人也很多。


  ……


  對麵的玉瓊居中,顧江兩家的兩對父女在靠窗的位子上坐著,旁觀外麵的情形,看著那些人躍躍欲試,看著那些人驚叫跑出,也在擁擠的人群中尋著熟悉的麵孔。


  兩個慌慌張張的身影奔進了酒館,跌跌撞撞地在他們旁邊停下,蘇家兩兄弟,一個是被嚇得驚魂不定氣喘籲籲,一個是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蘇清風大笑著扶住蘇清桓,攬著他肩膀,幫他拍背順氣,笑話他:“哥,你也太膽小了吧……我都沒見你跑這麽快過……”


  蘇嘉寧問道:“你們不是剛過去嗎?這麽快就被嚇回來了?清風你膽子也不大嘛。”


  蘇清風推了推蘇清桓,跟她說:“才不是呢,是哥哥,一進去就被那‘鬼’嚇到了,還差點暈了過去,一步都不肯往裏走,我拖他都不行!是哥哥不敢進!我都知道那是假鬼,我能怕嗎?我還往裏走了咧。”


  江河川瞅瞅蘇清風這逞能的樣子,問道:“真的嗎?清風?你真不怕?”


  被戳穿了,蘇清風有些不好意思,捂了捂臉:“誒呀,伯父……好吧,我承認,我也被嚇到了,的確可怕極了,那裏麵就跟真的地獄似的,天哪,那血裏呼啦的,那些鬼,屍體……都跟真的一樣,還有吊死鬼,突然一下閃到麵前,天啊,太恐怖了!伯父,這都是怎麽布置的啊?弄得這麽逼真?我就不信真有人能堅持走上頂樓……”


  江河川有些得意,“哈哈,能把膽大包天的清風嚇到,就算成功了,不過清風啊,你可以挑戰挑戰嘛,獎百金呢,伯父夠大方吧。你先拿了,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


  蘇清風眼珠轉轉,撐著下巴點頭:“嗯,我確實能試試……下次就不帶哥哥去了,他這麽膽小的,在旁邊都影響我發揮……”


  蘇清桓咳著,推了蘇清風一下,麵色不好看,好像想說話又說不出來似的,讓人看著都著急。


  蘇清風見他都被自己刺激得急得動手了,連忙賣乖,隨口道:“哦哦,我說錯了,不是哥哥膽小,是他身體不好受不了刺激,才被嚇暈的,不是膽小,不是……”


  江弦歌仔細地打量了下蘇清桓,倒了一杯茶推到他麵前,關心問道:“清桓最近身體抱恙?是怎麽了?看起來是有些不適的樣子……”


  聽到她的聲音,親切地跟自己說著話,看到她的手伸到了眼前,他的咳嗽漸漸止住,目光停留在這杯茶水上,爾後雙手捧起茶杯,輕輕抿一口,再抬頭看她,對桌而坐,久違的溫柔關切。


  他笑了,平靜地搖搖頭:“我沒事,我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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