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八章

  不輕言鬼事,不妄斷人心,鬼樓開張月,喜迎大膽者,入門得十文,誠邀捉鬼者,樓中探玄奇,登頂獎百金。”


  這就非常清楚了,雖不介紹這“鬼樓”到底是個什麽地方,但看這副文字,就了解了大概的意思:在酒樓開張的首月,凡事有膽量踏進門的人都可以直接獲得十文錢銀子,要是有誰能夠爬上這“鬼樓”的頂層,再加賞一百兩黃金。


  這是長安百姓聞所未聞的新鮮事,雖說神鬼之事有禁忌,但也有不少人實在按耐不住好奇心。眾人圍觀了一陣子,然後就有人試著走進那黑幽幽的門裏了。


  一走進去,並不是直接到了大堂,而是有一道牆隔著,據大門幾步遠,右邊點著兩小盞燈,燈都是籠著黑紗布的,所以光線極為昏暗,小燈籠再被風一吹搖擺起來,這小通道中的視線就變得迷濛虛幻。


  那燈下有一道黑簾子,那就是通往一樓內間的門,門前也站了一人,是一模樣尋常的中年人,托著一個放滿銀錢銅板的托盤,見人進去,那人就跟一般酒樓夥計一樣,笑臉相迎,二話不說,直接數了夠數的銀錢送到來人手裏,之後把簾子一撩,請客人入內。


  一般去酒樓都是出錢,而這一進此處,什麽也沒幹就白白得了錢,來探秘的人自然有了更大的興致,把銅板揣好就走入了那簾子裏。


  可是人一踏進去,就隻聽驚叫聲起,震耳欲聾,撕心裂肺的叫,一個兩個都是大喊著“鬼啊!鬼啊!”抱頭發抖地跑出來。


  在外麵觀望的人見此狀,有的是被嚇跑了,有的是依舊想要嚐試,嚇跑的人很多,而踏進這“鬼樓”的人也很多。


  ……


  對麵的玉瓊居中,顧江兩家的兩對父女在靠窗的位子上坐著,旁觀外麵的情形,看著那些人躍躍欲試,看著那些人驚叫跑出,也在擁擠的人群中尋著熟悉的麵孔。


  兩個慌慌張張的身影奔進了酒館,跌跌撞撞地在他們旁邊停下,蘇家兩兄弟,一個是被嚇得驚魂不定氣喘籲籲,一個是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蘇清風大笑著扶住蘇清桓,攬著他肩膀,幫他拍背順氣,笑話他:“哥,你也太膽小了吧……我都沒見你跑這麽快過……”


  蘇嘉寧問道:“你們不是剛過去嗎?這麽快就被嚇回來了?清風你膽子也不大嘛。”


  蘇清風推了推蘇清桓,跟她說:“才不是呢,是哥哥,一進去就被那‘鬼’嚇到了,還差點暈了過去,一步都不肯往裏走,我拖他都不行!是哥哥不敢進!我都知道那是假鬼,我能怕嗎?我還往裏走了咧。”


  江河川瞅瞅蘇清風這逞能的樣子,問道:“真的嗎?清風?你真不怕?”


  被戳穿了,蘇清風有些不好意思,捂了捂臉:“誒呀,伯父……好吧,我承認,我也被嚇到了,的確可怕極了,那裏麵就跟真的地獄似的,天哪,那血裏呼啦的,那些鬼,屍體……都跟真的一樣,還有吊死鬼,突然一下閃到麵前,天啊,太恐怖了!伯父,這都是怎麽布置的啊?弄得這麽逼真?我就不信真有人能堅持走上頂樓……”


  江河川有些得意,“哈哈,能把膽大包天的清風嚇到,就算成功了,不過清風啊,你可以挑戰挑戰嘛,獎百金呢,伯父夠大方吧。你先拿了,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


  蘇清風眼珠轉轉,撐著下巴點頭:“嗯,我確實能試試……下次就不帶哥哥去了,他這麽膽小的,在旁邊都影響我發揮……”


  蘇清桓咳著,推了蘇清風一下,麵色不好看,好像想說話又說不出來似的,讓人看著都著急。


  蘇清風見他都被自己刺激得急得動手了,連忙賣乖,隨口道:“哦哦,我說錯了,不是哥哥膽小,是他身體不好受不了刺激,才被嚇暈的,不是膽小,不是……”


  江弦歌仔細地打量了下蘇清桓,倒了一杯茶推到他麵前,關心問道:“清桓最近身體抱恙?是怎麽了?看起來是有些不適的樣子……”


  聽到她的聲音,親切地跟自己說著話,看到她的手伸到了眼前,他的咳嗽漸漸止住,目光停留在這杯茶水上,爾後雙手捧起茶杯,輕輕抿一口,再抬頭看她,對桌而坐,久違的溫柔關切。


  他笑了,平靜地搖搖頭:“我沒事,我很好。”


  江月樓那一夜的故事,遠遠沒有結束,最大的秘密,始終在蘇嘉寧心裏。


  關於兩個女子,君瞳和莫離。


  還有她的幼弟蘇清風。


  ……


  那一晚,江月樓內高朋滿座人影交錯,莫離重新出現在她麵前,小別一場,重逢更歡欣。莫離不用說話,蘇嘉寧就知道她很高興,那雙眸子,含笑又帶刺,讓人愛恨不能。


  莫離不再作丫鬟的裝扮,也不是當初山中小女兒的素樸模樣,梳髻別釵,長裙及地,通身的穿戴都精致講究,並不遜於滿堂的名門閨秀。


  蘇嘉寧看著這樣的她,伸手摸了摸她耳上溢彩流光小巧玲瓏的流蘇耳飾,道:“看來鍾離把你照顧得很好,如此我便放心了。”


  莫離笑笑點頭,無聲隨她前行。她作為長姐,代弟弟照應來客,巡過滿堂,一位位賓客招呼過去,最後是這晚的主角——在樓上等她許久的君瞳。


  未等到她上去,君瞳先自己出了雅間,於廊道上慢行,仔細地尋著她最想見到的寧姐姐,也順便瞧瞧江月樓的熱鬧場麵,她始終印象深刻,這是她們初遇當日來過的地方,最奇妙的江月樓。


  至今她都記得,那天的每一個溫暖的細節,兩人在馬車上說的話,蘇嘉寧那日的音容笑貌裝扮風姿,那日她喝醉後靠在蘇嘉寧肩上哭訴心事的感覺……


  若沒有那一日,就不會有她的今日,若沒有當初誤打誤撞的初遇,哪能結下這一場剪不斷理還亂的恩怨塵緣?

  走上三樓,踏上樓梯,蘇嘉寧便與小郡主正麵相遇。


  娉娉嫋嫋,身姿妙曼,步態端莊,微笑轉星眸,嬌顏月華羞,那一晚,與她再遇的君瞳也很美。


  看到這個她很喜歡的姑娘她未來的弟妹,蘇嘉寧滿心歡喜,邁快步子走向她,兩人同時伸出手與對方握在一起。


  “寧姐姐……”


  好聽的聲音,天真含情的眼眸,這是個可愛的女子,難怪人喜歡。


  蘇嘉寧攜著她的手,兩人一同俯視樓下,蘇嘉寧揚手,笑道:“滿堂貴賓為你而來,恭喜,我的君瞳……”


  君瞳看著樓上樓下錦衣華服的人群交匯簇擁,好不風光熱鬧,“可我隻為一人而嫁……”


  蘇嘉寧勾勾她的鼻尖,喜道:“當然,我都快等不及看你和清風拜堂成親的那天了,你們一對佳偶天成,太美好……”


  君瞳轉麵看了下別處,目光遊走一圈,看到樓梯口又走上來一人,是跟在蘇嘉寧後麵上來的莫離。


  她看著莫離,表情忽然滯住,似乎有些驚愕。


  蘇嘉寧察覺到她的異常,但沒多想,隻將莫離拉近,跟她道:“怎麽了君瞳?不認得了?這原是我們府上的莫離啊,今日來赴你的喜宴,特意裝扮了一番,都美得認不出來了是不是?”


  “莫離?”君瞳低下頭,念著:“怪不得看起來眼熟……”


  莫離不能說話,但聽力是極好的,一捕捉到她口中的“眼熟”字眼,察覺她的不對勁,就有了警覺,往後挪了挪。


  穿上束腰羅裙寬袖曲裾梳上高髻的莫離,從遠處走來時,像極了一個人,在她眼裏極為難忘的一個映象……


  看著她走來,漸漸靠近,那個映象就漸漸清晰,終於在腦海中成形,放大……


  人的直覺多麽可怕。


  無言一晌,再抬頭時,她眼中已含淚光,不再溫柔可愛,隻是難以置信和悲痛,不自控地往後退,看著蘇嘉寧,看著莫離,說著:“像,太像了……那天,我沒看清她的臉,但是我還記得……她穿著這樣的裙子,你的裙子也是這樣……”


  “君瞳,你說什麽?你記得什麽?”蘇嘉寧緊張起來。


  她咬唇,瞪著莫離:“去年的雪天,出現在祈元寺的……原來真不是我的幻覺……那是真的,真的出現過……那個人不是寧姐姐你,卻分明穿著你的衣服,並與你那般相似……”


  蘇嘉寧霎時心驚失色,拉住她的胳膊,搖頭:“不不,君瞳你記錯了,不是我,也不是她……”


  君瞳依舊在往後退,好像是在逃避什麽可怕的東西,偏偏那就是不可逃避的真相。


  瞧著她眼中堅定的恨意,蘇嘉寧已然失措,莫離還保留一絲鎮定,怕君瞳當場失控,就先出手把蘇嘉寧和君瞳推進旁邊無人的雅間裏。


  被她一推拉,君瞳更難平靜,掙脫著,泄憤地打莫離,愈加激動,“你放開我!你不準碰我……”


  幸好馬上就進了屋子,沒被人發現,門一關上,莫離哪還有耐心,君瞳有恨意,她心中也難忍,一脫手直接把君瞳推倒在地上,刻意用冰冷陰狠的目光恐嚇她。


  君瞳重重地摔倒,吃疼一聲,眼淚砸地。蘇嘉寧被莫離粗暴的動作嚇到,一時緊張,驚慌地推開莫離,連忙去護君瞳。


  被她狠狠一推,莫離是沒有摔倒,冰冷的目光中卻閃過一絲傷痛。


  蘇嘉寧撲到君瞳身邊,去扶她,攬住她的肩,安撫快要失控的她:“君瞳,有沒有摔疼?你不要害怕,我不想傷害你的,我們不會傷害你。”


  “不想傷害我?”她的聲音都變得尖銳,從未有過的樣子,“她假扮成你,誘我入雪中,害我摔倒,害我失去了我的孩子……這不算傷害?我都不敢想,寧姐姐,你是不是也……”


  在她的控訴中,蘇嘉寧已經認識到,再掩飾再躲避都沒用了。她轉眼看向一臉冷漠的莫離,又回眸正對君瞳痛恨的雙眸,道:“是,是我,我一開始就知道,因為那就我的陰謀,你不用怪莫離,她是受令於我才那樣做的。至於我為什麽……你知道的,那時候你是盧遠澤的妻,是我必然會恨的人……”


  蘇嘉寧的坦白再次將她徹底擊潰,一絲幻想也不留,她坐在地上,放聲哭喊,那一刻隻想所有的痛與恨都有個發泄處。


  但被蘇嘉寧捂住了嘴,強勢製止她所有的宣泄控訴。


  此時此刻,蘇嘉寧有很多想說的,想跟她說對不起,想再解釋掩飾,可她的嘴卻也像被封住了一樣,她什麽也說不出,隻這樣跟她坐在一起,四目相對,一起痛哭流淚。


  控訴,痛恨,痛苦,都沒了意義,隻需要一個出口,讓這一切都結束。


  蘇嘉寧終於又開口,說出話,半真半假,卻都是心聲:“我恨你,嫉妒你,我想狠狠地傷害你……害你墮胎……那是我做過的最痛悔的決定,我那時候是被恨迷了心,我不想你跟他有孩子……可是後來一切都變得不同,我沒有辦法再恨你討厭你……讓你受那麽大的傷害,我一直很內疚,我真的不想的……君瞳你能相信我嗎?你能理解我嗎?你能不能給我一個機會,讓我用以後的日子好好補償你?”


  君瞳的眼淚打濕了她的手背,目光還是直直地對著她,眼中的尖銳一點點退去,最後用痛恨的目光瞪了她一眼,一下很不留情地咬住了她捂著自己嘴的手掌,仿佛將所有被抑製的力氣都使了出來,咬得越狠,哭得越狠。


  很痛,出血了,而她沒有掙脫。


  許久之後,君瞳稍微鬆了點力道,蘇嘉寧用另一隻手圈住她,跟她擁抱在一起……


  莫離在她們相擁時,無聲而去。


  那一晚,她們一起待了很久,說了什麽,做了什麽,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們深深地了解對方,她們有相似的遭遇,有分解不開的情意。


  後來蘇嘉寧還要忙於招待賓客,要先出去,走之前給她整理雲鬢,溫柔道:“你和清風成親,就是新的開始,我們就忘掉那些過去好不好?”


  君瞳點頭。


  “清風才是你最好的歸宿,君瞳,好好跟他在一起,好好愛我的弟弟。”


  君瞳點頭,接著道出心意,“其實……無論你對我做過什麽……我都沒法恨你,我都會原諒你的。因為……我愛你……”


  對著她真誠又迷眩的雙目,蘇嘉寧心頭猛地一顫。


  君瞳投入她懷中,“寧姐姐,真的,我沒有辦法放下你,無論是在我為人妻,還是要嫁於他人的時候,我心裏都隻有你……我這一生從未自己選擇過什麽,是你讓我知道真正愛一個人是什麽感覺,所以我選擇為你留在長安,選擇靠近你,選擇去離你最近的地方……”


  幡然領悟,這一切的真相,和她的用意。


  蘇嘉寧驚詫地推開她,又心疼地握住她的肩,堅定道:“不,如果你不是真心想嫁給清風的話,你不能跟他成親!你不能這樣對清風,君瞳你清醒點,我們不能對不起清風!”


  “我不會對不起他,我會好好做他的妻子的,寧姐姐你相信我……”


  蘇嘉寧恐慌地搖頭:“不!我不能讓你們成親!”


  蘇嘉寧跑了出去,她不知道該怎麽辦,隻能先將眼前的事收場,一夜虛假地應付過去。


  那夜是蘇清風送君瞳回王府的,當晚他也喝得很醉,本想送完她就順道回府歇息,最後卻被她留下。


  日後,蘇嘉寧想勸君瞳取消婚事,也來不及了。


  就在結親宴的第二日,君瞳親口跟她說:“我與清風已有夫妻之實。”


  誰在毀誰?

  誰傷害了誰?

  情不知所起,更不知所已。


  恨與愛都能致瘋。


  無限的瘋狂在心底滋長,沒有出路,沒有解藥……


  地獄人間,誰能分得清楚?

  荒誕即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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