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三章
十月,又是一年秋風肅殺時。
顧清寧抱著一捆公文書卷踏進了承建司,繞過通廊,路過各公房,已有署員注意到了她,也都知道她是不喜虛禮的,因而皆與她點頭示意然後繼續裝作認真地幹活辦公,她回以微笑,接著獨行於官署中,他們便知道她今日心情不錯。
她徑直來到承建司中最角落位置的工事房外,沒有先去找司監,也沒有讓人通報,隻在門前無聲一立,大堂上的參事們立即安靜下來,齊刷刷地轉頭望向她,她甚至覺得這一刻這些青年滿麵?都帶著熠熠光輝。
原來被期待,就是這種感覺。
雙方竟一時都沒有出聲,直到她露出笑容,點了點頭。
一霎間,工事房內跟乍起驚天雷似的,一下沸騰了,年輕的參事們都從畫案前躥了起來,歡呼著,一齊湧過來把她包圍,擁著她踏入工事房。
顧清寧打開手中的黃封政令,大聲地對他們說:“恭喜你們,終於成為朝廷的正式官員了,官職從七品,享正職待遇,自此以後你們的去留不會隻由一人決定!你們的作品作為都能為你們帶來屬於你們自己的機會與榮譽!”
整個工事房歡騰起來,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們如此高興。
驚喜過後,很多參事也漸漸意識到什麽,這種激動就變成了惶惶不安。
因為這個政令一旦確立,就意味著,他們之間有一半的人不能留下……
工事房司監張遠寧從公房裏出來,沒有直接擠過來跟顧清寧說話,而是在他的公房門口站著旁觀滿堂雀躍,遠遠與人群中的顧清寧對望一眼,麵色既充滿愉悅又皺著眉頭顯露幾絲傷神。此時此刻全工事房的複雜心情都在這位最高長官的麵上體現出來。
顧清寧麵不改色地笑著,一邊跟參事們搭著話,一邊穿過他們走向張遠寧,由他迎著進入公房,關了門。
大堂上的眾人立時安靜了下來,各有所思。
她將政令文書遞給張遠寧,讓他照令落實,張遠寧一手接過一手將另一份文書交到她手中。
她沒有直接打開,而是瞧著他有些糾結的表情,問道:“這是參事裁減名單?”
張遠寧點頭,“是,下官擬好,給執事大人審過,他說應該給大人你看一下,再做最終擬定。下官也覺得應當如此,畢竟這些參事們都與郎中大人共事過……或有交情……”
顧清寧明白他的言外之意,也知道張遠寧不是慣做這種伎倆的人,所以此時明顯很不自然,卻讓她忍不住發笑,將不曾打開的文書又塞回他手上,道:“若說共事,你和你們執事大人與外麵這些參事不也曾共事過嗎?恐怕比我交情更為深厚吧?”
張遠寧哽住,低下頭看著手中文書,一時無語。
顧清寧接著道:“張司監,當初我會薦你為工事房司監,就是因為你不但有才華而且人品正,可不要被這官場上烏七八糟的風氣亂了心性,多想無益,我不在乎你是否弄走了我在意之人,哪怕你們有一天瞧我不順眼了向上檢舉我,我都不在意,我在意的是,你們給我的承建司留了什麽樣的人才,你們工事房出了多少好圖紙,可懂?”
張遠寧心服,正身附禮:“下官領教。”
她笑言:“這是你最後一次有權力直接決定他們的去留了,好好珍惜吧。”
張遠寧也笑了出來,不過隻是幹笑幾下,然後止住,又是一副嚴肅樣子,“大人今日親至工事房就是為了宣布這個消息嗎?未免小題大做了吧?”
顧清寧在茶座邊坐下,姿態隨意,放下懷中的卷軸,忍不住調侃一句:“張司監,本郎中是你上司,又不是仰慕你而追求未遂的大姑娘,多給點好臉不行嗎?裝什麽酷?”
這麽沒上官架子的,也隻有顧清寧了,張遠寧終於繃不住,笑起來,又咳嗽幾下,故意板下臉道:“殷殷諂媚,非吾輩所為,多蒙顧大人訓導,不敢逆大人作風。”
“什麽意思?”
他眉頭一挑,一本正經道:“自從有了一個女長官之後,整個承建司都變酷了,不用裝。”
這真把顧清寧逗得噗嗤笑了出來:“哈哈,好,繼續保持。”
她雙肘撐在桌案上,輕鬆掂起一副卷軸,遞給他。
張遠寧打開卷軸來看,見是圖紙樣稿,問道:“這是?”
顧清寧問他:“前兩日總司監官員在趕朝途中被神秘歹徒伏擊險些喪命的事你應該知道吧?”
他點頭:“還有前天禮部官員竟在官署中遭人惡意襲擊,兵部有大量重要軍械被竊,就連宮裏的妃子都差點遭歹徒猥褻……也不知最近怎麽了?朝廷上下怎麽這麽不太平?這段時日頻頻生亂,若說是巧合,這也太……”
顧清寧不再正對他,垂麵自顧自擺弄著案上的茶具,道:“是不是覺得就像有一股神秘莫測而神通廣大到恐怖的力量在向我們逼近?想想就讓人不寒而栗……不過也因此看出,無論是各官署還是皇宮的防務都存在問題,還不夠安全,不能給朝廷百官足夠的保護……“
張遠寧一直在細看圖紙,聽出她的話音,難免感到詫異:“所以……大人你是想建議朝廷給給官署及皇宮都加建防危密室?”
顧清寧頷首肯定,道:“這個想法還不成熟,不過可以先做嚐試,這是我根據我們工部官署建築結構構思的密室初稿,我需要張司監你盡快完成工事房的參事裁減,並從留下的人才中選出幾位最為優異者,開始依照這幅樣稿繪出詳細的密室建工圖樣。”
張遠寧隱隱感覺到什麽重大的變故就在眼前,愈發來了鬥誌:“是,下官領命。”
她不想他產生疑慮,補充道:“雖然從還未正式向朝廷上條陳,但我的這個想法已和你們執事大人商議過,隻是因為最終選才的人是你,我覺得有必要親自把圖稿交到你手裏跟你做囑咐,所以我這可不算越級幹涉你們工事房的事。”
張遠寧明白了她的鄭重,又附禮應聲,保證盡心。
……
是日散署後,早早歸家,又埋首於工房中認真作圖,後來顧清桓回來了,把一樣東西交到她麵前:“姐姐,這就是吏部官署構造圖,本部私藏的,為你借用了,記得早還。”
顧清寧將嚴實密封的卷軸打開,鋪在畫案上,用目光審視:“有勞顧大人了,下官感激不盡。”
顧清桓無奈攤手,也笑回:“顧郎中客氣了,不謝不謝。”
聽到前院唐伯招呼顧清玄的聲音,顧清桓接著道:“呶,姐姐,又有一個顧大人給你送圖來了。”
果然,顧清玄歸來,同樣為顧清寧帶來了禦史台的建築構造圖,禦史台為三司之一,工程龐大,要弄到這圖本不容易。
顧清玄也直接來到了工房,把封在錦盒裏的圖紙交給顧清寧,並意味深長道:“清寧,你應了解,禦史台非同一般……當更用心……”
顧清寧立即會意:“父親在此官署署事,我怎能不更加用心?”
三人對視笑笑,顧清桓問:“父親,今晚動手嗎?”
顧清玄回道:“就看你們江伯父那準備得怎麽樣了,前幾次耗費巨大,這最關鍵一次,得更加小心部署。”
……
夜間,二更時分。
殷濟恒在江月樓擺宴宴請政事堂諸位高官,酒宴排場頗為盛大,因為就在今日,他們完成了曆時數月的治商條陳審議,隻待明日皇上蓋印頒旨,那大齊的商改大幕就將徹底拉開,這是不世功勳,也是前所未有的巨大考驗。
他自然要借一盛宴凝聚手下人心,再給他們最後的刺激,提一提政事堂的士氣。喬懷安、秦詠年兩位國輔大臣皆出席,這晚也是無心多想其他,隻與同僚共飲,以解這長久以來的疲乏。
該到的,不該到的,都來了,隻有最該在這慶功宴場上的人卻沒有來。
那就是顧清玄。
隻有殷濟恒自己知道,他如今所建功勳,完全基於顧清玄的一心謀劃。
夜漸深,宴罷,客散。
醉意朦朧的殷濟恒被家仆扶上馬車,半睡半醒地倚在車壁上,馬車的顛簸更讓醉酒人頭腦迷眩。丞相官車,四馬同驅,高頭棕馬威風凜凜,華蓋錦篷,徑深最廣,就算在夜間的長安街上行進,也頗為光彩奪目。
行到無人窄路處,不知從哪兒飄來陣陣鈴音,虛無空靈,卻又縈繞在耳,似有獨特的韻調,在人耳畔腦海揮之不散。
“長生教!長安劫!
臣子恨,家國滅!“
……
殷濟恒突然睜大了眼睛,仿若被什麽刺痛了神經,大腦昏沉,眼前迷濛,但聽覺似乎更靈敏了,所以他聽到外麵的街道巷口傳來的聲音,那字字句句,在他心頭形成猛擊,一下一下,痛苦不堪,不得喘息。
“長生教,長安劫!
帝星暗,社稷傾!
家國滅,臣子恨!”
……
一遍又一遍,在夜空中盤旋,在他耳邊縈繞,他心魂震蕩,一下撲出車篷。
馬車停住了,外麵的兩個車夫及後麵的隨侍皆震驚停駐不前,不是被他嚇到了,而是驚於眼前景象……
昏昏夜色下,光影黯淡,數丈外的長街盡頭,飄起一縷縷煙霧,一排身形飄忽的人穿著白衣,滿麵塗白,長發披散,持著黑白太極幡整齊連成一排緩緩走過去,在煙霧繚繞中人鬼難辨,真假虛幻。
聲音好似不是來自他們那邊,而是從四麵八方鋪天蓋地而來,卻又縹緲虛無,時近時遠,人的聽覺捕捉不及。
殷濟恒不敢相信眼前所見,不能承受耳邊所聞,突然發狂,抓住車夫的肩頭,雙眼瞪出,大聲問:“你們聽見了什麽?”
車夫被他嚇得渾身發顫,已然神魂俱碎,其中一個結結巴巴地回道:“長生教……長安劫……”
殷濟恒手瞬間下力,眼望前方巷口,甩手指著前方:“給我追!追!一定要追上!我就不信他們還在!我就不信他們還能回來!”
車夫打著冷顫揮鞭駕馬,朝著那煙霧繚繞處駛去,然而那裏走過的人早不見蹤影,隻有空中縹緲旋繞的聲音揮之不去。
殷濟恒縮回車篷,一進去,不想眼前忽現異景——馬車背麵車壁畫了一個碩大的白色雙麒麟圖案,那團白色在昏暗的馬車中尤為刺眼,那一眼給他當頭一棒。殷濟恒甚至被嚇得驚叫出來,再次撲出車篷,險些摔下車去,喪命於馬蹄之下……
馬車疾馳而去,慌張地逃離這條街巷,不敢追趕什麽,隻急急逃離夢魘一般。
深夜的長安街安靜下來,徹底靜謐無聲,空中明月似乎也看夠了人間鬧劇,漸漸沉下去,半隱在烏雲中。
地上人昂首望著天上月,眼中泠泠,寒光閃爍,唯念今宵將歇。
“鬼樓”後門,顧清桓看著一個個白色身影消失在門裏,笑了下,譏嘲道:“姐姐你說可笑不可笑?堂堂丞相大人,竟然如此畏懼鬼怪?”
顧清寧看了下前麵的顧清玄,搖頭道:“不,他所畏者並非鬼怪,而是人。”
顧清玄收回望月的目光,攏了下披風,回頭對兒女道:“戲唱完了,也看完了,該回家了。”
“好,父親。”
……
次日,殷濟恒告病,沒有上朝。
丞相大人因受驚而病倒的消息不知怎麽地就傳開了,自然有人探其根由,接著雙麒麟、長生教這些字眼開始重現於長安官民仕子之間。
更讓人訝異的是,沒過兩天,正忙於調查最近官員被襲係列案件的刑部,在這些案子的案發現場都發現了“雙麒麟”圖案。
於是,早已被遺忘的長生教,又充斥於長安城中,給大齊帝都帶來一片陰霾。
而且這片陰霾將越擴越大……
對於年輕官員,長生教或是陌生的,而之於楊隆興殷濟恒等官場老人,長生教本就是一個可怕的存在。
殷濟恒本以為當年已將這一教鏟除幹淨,誰想多年後的今天,竟會卷土重來……
他也知道,自己對於長生教的畏懼並非因為長生教眾又多麽恐怖,而是因為他心虛,他明明白白,是自己當年的所作所為把這一教變得不可預知的恐怖。
接下來,不斷有官員無故遭襲,甚至喪命。
一日,禦史台官署後廷竟起大火,火被撲滅後,刑部人毫不例外地在現場看到雙麒麟的刻印。
短短半月間,朝廷官員人人自危,誰對無法預料神秘莫測的長生教會向誰下手。吏部上折建議朝廷給各官署加派護衛守軍,即使如此,這樣的襲擊還是隔三差五地上演著。
後來,杜漸微、董燁宏左右兩位司丞聯合上表,提議為保障官員的人身安全,在加強巡防的同時,為官員按等級配備不同數量的隨行護衛,更重一項,在眾官署中修建防危密室。
隨著這道折子送到皇上麵前的,還有工部所作的三幅官署防危密室構建圖稿。
皇上與百官在朝上商議此事,朝廷官員無不讚同此議,於是皇上準奏,令刑部加緊調查,令長安令尹府加強巡防,令工部開始給各官署構圖建設防危密室。
這三部壓力倍增,而最終唯一能獲得最大功勞的隻有工部。
於工部而言,一樁大事又到眼前。
兩位司丞在上折提議之前都去工部與殷韶初商議過,確定了此事的可行性,殷韶初這才讓顧清寧試著作圖。
然而當皇上正式頒令批準這項工事時,他還是覺得有些蒙,因為他知道這是怎樣浩大怎樣複雜的工程,一時頭緒頓無。工部侍郎劉應須更為迷茫,完全應措不及。
殷韶初迅速反應過來,隻有顧清寧能夠掌控此事。
因而顧清寧又成了工部的焦點。
劉應須想向殷濟恒獻媚,在殷濟恒回朝後便去政事堂取了建築構架圖,交給顧清寧時,百般叮囑讓她無論如何先以政事堂為重,並隻給她五天時間作出政事堂的防偽密室構建圖,何其苛刻。之後又百般催促,有些刁難顧清寧的意思。
別人,包括殷韶初在內,都看不過去,也有為顧清寧鳴不平的,而她隻作無妨,親自趕工作圖,不過從不牽連屬下和工事房,這辛苦擔子她一人挑著,時常在官署加值到深更。
然而,再盡力還是不小心拖到了第六天的早上才把作好的圖和政事堂建築構架圖上交到侍郎廷,因為這日殷濟恒不在朝,劉應須又要晚一天才能去政事堂邀功,所以心有怨憤,對顧清寧好一頓數落。
劉應須為人促狹諂上欺下,難為顧清寧一直忍著。因為前一日是熬夜趕工,這一早又在侍郎廷受指責,難免有些體力不濟,她給承建司布置完事之後便告了半天假回家休息,下午又返回官署,繼續構思作圖處理工事。
這一日,還是一如既往,一人留在官署加值到很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