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六章

  至無人通廊下,殷家兄弟坦誠相談,殷齊修其實也不知殷濟恒會有怎樣的打算,隻是好像已有必勝的把握,並衷心勸告殷韶初道:“二哥,我知道你欣賞她,但她終究是顧家人,顧家人心最是難測,你得防著她才是,還真指望能與之和平相處成交心密友?縱使你為人坦蕩從不算計人家,就怕人家是步步計謀,隻等著把你這工部翻個天呢。”


  殷韶初鬱鬱無言,俯首沉思著,他並不是不明白殷齊修的警示,隻是從來留心此道的人,聽著這些勾心鬥角的,都覺得心沉不得自在,沉默了一會兒,又轉念問起:“這些我都明白……不過齊修,你何時有了這般心思了?你往常從不會算計這些呀?”


  聽他這一問,殷齊修才意識到,自己的確有了一些變化,一想這些機謀之語確實並非生於自己本心,那又從何而來?


  包括方才對顧清寧的一番懷疑揣測,若放之以前,他就算會懷疑到顧清寧頭上,也不會思慮得那麽周密……


  昨晚在家中歇息,就聽人報之工部的事,隻是淺聞一番未做深究,但這一夜,與枕邊人稍作議論,自己的心思就變得如此之深?


  他意識到,這些觀點揣測全部來自於元心,是她在他耳邊分析顧清寧種種,讓他對顧家人常懷敵對之心,可是話說回來,她怎會如此了解顧清寧?

  殷齊修心中疑竇叢生,不好在兄長麵前表露,便隻答道:“這有什麽的?顧家人如今明裏暗裏與父親作對,明顯有算計我們殷家的意思,我隻是多加提防而已。二哥你別忘了,我們家的酒樓被改成‘鬼樓’那背後就有顧家人的主意,父親都差點氣出好歹來,這還不明白嗎?無論如何,父親是不會再容忍他們這樣放肆下去了!等著看吧!我非得把這一家子的真麵目揭露於世!”


  殷顧兩家之勢已漸成水火,注定不能共存,殷韶初心中已明了。


  殷齊修猜測道:“二哥,最近這長生教來得實在古怪,對父親的打擊不小,沒準還真與顧家有關……”


  殷韶初有些不可思議,問道:“你怎麽會有這種想法呢?是不是有些草木皆兵了?怎的會是他們在背後操縱?別人不知也就罷了,長生教的事你我都是心知肚明的……”


  殷齊修哽了一下,若有所思,愁緒上眼眸,之後與殷韶初相視,他沉沉問道:“二哥,你也認為……錯在父親?”


  殷韶初儼然變了心緒,抬頭望望灰蒙蒙的天,似有痛心,“那時候你年紀尚小,大家都對你有意隱瞞,你或不明白……然而我和大哥卻是親曆了那一場變故……長安城內人人自危陰霾密布,可比如今更為恐怖……但於我而言,最恐怖的卻是,我知道那一切的根源為何……我看著那些原來時常來往府中的方士術士祭司,還有那些擁戴父親的名士……都被父親推出去做了替死鬼……那也是一個十月天,父親監斬……處死那些被拔掉舌頭打得不成人形的人,菜市口的行刑台上人頭滾動,血流成河……”


  那血腥駭人的場景似又浮現眼前,殷韶初聲音都在打顫,閉上眼,一手扶額,深深呼吸,轉眼看向殷齊修,二人眼中都有血絲,“所以,你說,該怎麽論對錯?這長安城內又到底有什麽對錯?”


  殷齊修也漸漸回憶起,那些年月中,自家的富貴地位日盛,而他們父親殷濟恒卻日漸消沉,在很長一段時間中都精神恍惚,空閑時總把自己關在書房裏,不斷地燒著東西,一縷一縷的黑煙從殷府正苑書房花窗的縫隙中飄出來,他有一次誤會失火了,撞開門闖進去,隻見一向光鮮講究的父親披衣趿鞋坐在火盆邊,一邊往燒得正旺的火中投著書信紙片冊籍等物,一邊抬頭望著書齋裏掛著的禦賜匾額……


  ……


  工部侍郎廷,刑部又換了一批查案人員來勘察案發現場,為配合調查,工部署員暫時不得進入廷內,連劉應須都不得不撤出大堂,在他的公房內著人整理防危密室的圖稿文書,以交到郎中院,此後,他就與這樁大工事大功勞無幹了。


  得知殷齊修來此,他也不能拿刑部人撒氣了,心中實在不順,就對整理文書的手下罵罵咧咧的,他們整理完就連忙抱著東西出了他的公房。


  畢竟是頂頭上司,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們心裏有有憤懣,怨顧清寧搶了他們大人的功勞還害得他們遭殃,去往郎中院的路上都在嘀咕著。


  這些抱怨顧清寧的話,正好被一人聽見,有心留意於此的人便知了工部高層之間的矛盾。


  盧遠思借公務之便,在侍郎廷自由穿行,趁人不注意,出了侍郎廷,去了郎中院。


  她是認得路的,包括侍郎廷於她而言都是熟悉的,因為她來過這裏,在很早很早之前就來過,所以在盧家覆滅之後,她能夠溜進來找顧清寧……


  曾幾何時,這侍郎廷中的主人,還是她的兄長……


  此時,眼觀這裏裏外外,誰還記得那主位曾姓盧?


  她憑記憶,揀偏僻小路繞到郎中院後門,在廊道下以石柱雕窗為掩,遠遠地看著郎中院正堂上,顧清寧端坐在主位上,神色肅穆地對著堂下一群屬員,認真地宣說著什麽,身著男子官服而中氣十足,凜凜氣勢壓過滿堂男兒……


  她感覺自己心裏對顧清寧不止有恨意,還多了嫉妒。


  她一直望著顧清寧,入神許久,突然感覺到一道敏銳的目光從對麵投過來,她下意識地閃躲,轉到石柱之後,迅速地消失了。


  郎中院內,顧清寧轉頭,目光直攝一處……


  近前的屬員被她突然的動作驚了一下,不由地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隻見外麵石牆樹影,廊下空無一人,“大人?您瞧見什麽了?”


  她回過神,搖頭:“哦,沒什麽,我們繼續……”


  ……


  兩日後,刑部人員在工部取證勘察完畢,全體撤出了侍郎廷。侍郎廷恢複正常署事,劉應須又回到大堂理事,不過已然很閑。


  另一邊的郎中院卻是整日忙得人仰馬翻,顧清寧日日廢寢忘食地作圖主事,又忙於親自帶人去各官署中測量勘探,更要準備著隨時被刑部傳審,百事纏身,不得一時輕鬆。


  由她全權負責這項工事之後,可以說整個工部都在圍著她的郎中院轉,各署員日日提及最多的也就是她了,再加上她本就得人心,這下聲望更高,人人隻知她顧清寧厲害,將她的頂頭上司——毫無作為的劉應須都完全忽視。


  是日,她正忙於作圖時,侍郎廷忽有人來,打斷了她的思路,她差點冒火訓斥起來,不過還是克製住了。此時她已半天水米未進,一停下開,才覺頭昏眼暈。


  又聽那署員道:“稟告郎中大人,侍郎大人請您過去一趟,有事商議。”


  怎麽說都是上官傳召,剛好案上又沒有茶水了,她想著剛好歇歇去侍郎廷喝杯好茶,於是立馬動身了。


  劉應須不在大堂,而是在他的公房內等她。


  她進去之後,他就讓人全部退出去並關了門。


  “大人傳召下官所為何事?”她見劉應須神情詭異,心中生疑,不知為何隻覺隱隱不安,心裏莫名發慌。


  劉應須清了清嗓子,故作正經道:“顧郎中,本官希望你上一道稟呈給尚書大人,就說你一人總領防危密室工事,實在能力不夠,恐難勝任,請辭主事之權,退居副位,而讓本官繼續提領主導工事。”


  顧清寧覺得一定是自己累得出現幻覺了,才聽他此言見他此狀,“大人,你在說什麽?你覺得我會答應嗎?”


  劉應須得意地揚眉點頭,“你會答應的。”


  接著他起身走向她,用十分玩味而輕薄的眼神打量了一下她,湊到她耳邊說了一句話。顧清寧聽完整個人都為之一怔,如遭雷轟,雙眼瞪向劉應須。


  劉應須一把扶住站不穩的她,笑得更為猖獗,“不用怕,顧郎中,隻要你聽話,本官就不會說出去的。”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到自己的公房的,之後她就在圖紙畫案前呆坐了半天,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一個動作,一個人坐在那裏,很久很久過後,忽然笑了出來,開始是冷笑,後來笑得越來越癲狂,笑紅了眼眶,眼睛直瞪瞪地盯著畫案,最後一把將眼前的畫案公案猛地掀翻,一片狼藉……


  當天,她就寫了一道稟呈,讓人交到尚書堂。


  她撂下堆積如山的公事,沒打一聲招呼,直接出了工部,一個人徒步走回家去。


  然而她也完全沒意識自己是怎麽到家的,她回去之後,顧清風也早回來了,正與唐伯在廊下結紅綾,裝點正堂,為幾日後的婚宴做準備。


  她立在大門中間,望著這一府飄紅喜燈,眼前被紅色渲染,視線開始迷離,一陣一陣的眩暈直衝腦海。


  “姐姐,姐姐?你怎麽了?”顧清風看見她,就放下紅綾奔到她麵前。


  顧清寧在一片朦朦朧朧中看清了顧清風的樣子,見他有些擔憂的神色,於是露出蒼白的笑容,將手遞給他,顧清風挽過她的手臂扶住她,可以明顯地感覺到她整個人都沒了力氣。


  他攙著顧清寧慢慢往府裏走,顧清寧一直看著眼前的掛彩飄紅,顧清風一直望著她,輕聲問:“姐姐,你怎麽了?”


  她笑著,搖頭:“沒什麽,隻是,太累了。”


  “那我扶你回房休息?你要不要吃點東西?還是等晚飯時再叫你?”


  她隻搖頭,轉眸望他的臉,“真好,我們清風要成親了……”


  “姐姐……”他越來越看不懂她,十分憂心。


  ……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她在一室蘭香中驚醒,房內燈火黯淡,耳邊忽然充斥著喧鬧的喜樂聲,鑼鼓嗩呐鍾罄齊鳴,鋪天蓋地的,恰在耳畔轟鳴作響,撕扯著她的神經。


  在這種樂聲中,她又聽到一陣陣哭聲,很細很微弱的哭聲,連綿不斷,撕心裂肺的……嬰兒哭聲……


  她驚出一頭冷汗,猛然坐起,潛意識地想逃,逃避耳邊的雜響,完全沒有意識該怎麽動作,一下子滾著摔下榻去,身體摔出了痛覺,髻冠被摔散,她才有了知覺,耳邊的雜響散去,原來那些本就不存在,隻是她的幻聽罷了。


  可是這一切消散之後,她又覺得悵然若失茫然不知所措,周圍安靜得讓她害怕。


  顧清寧從地上掙起來,披散著頭發,赤足跑出門去。


  將近晚飯時,下人和家人們全都在前院忙著,後麵人少,院中空曠,她穿過無人的院落,在長長的通廊上狂奔,看似在追尋什麽,又好像隻是漫無目的逃亡。


  “大小姐!”


  “大小姐!”


  “清寧!清寧!”


  “姐姐!姐姐!姐姐!”


  ……


  跑到了前院,眼前燈火明亮起來,一路的紅綢喜燈,人聲也越來越多。他們看到了發狂一般的她,全都來追她喊她。


  她的目光掠過這些從各方包圍而來的人,又不知要落在何處,最後在前方停駐,是飛身前來攔住她去路的顧清風。


  她停了下來,看著顧清風,又轉眼看看已來到身邊的顧清玄和顧清桓,看清了他們擔憂的臉之後,終於回神,低頭看看自己抬起的雙手,自言自語道:“我,怎麽了?我這是怎麽了?”


  顧清風緩緩靠近她,輕輕握住她的手,扶住她,“姐姐,沒事的,沒事,不要慌,不要怕……”


  她聽話地順從他和顧清桓的攙扶,移步進正堂,丫鬟們趕緊給她取來絲履穿上。


  進了堂上,廳內不同以前,此時牆上張貼著大大的紅喜子,掛著金鈴銀穗等物什,堂前堆著很多禮品物件。


  兩個弟弟扶她坐下,可剛碰到椅子,她就突然躥起來,失控地發狂起來,向堂上置賀禮的長案奔去。


  那案上放了一對別人送的白玉娃娃,係著紅綢,圓潤可愛,惟妙惟肖,此禮意為祝賀早生貴子,本是婚典的尋常禮物。


  她衝過去,一把捧起那對娃娃,直接砸了出去。


  眾人驚呼,搶救不及,一雙精致的玉雕就成了一地碎塊。


  她也癱倒在地,雙臂抱膝,縮在梁柱下坐著。


  他們震驚地看著她,幾乎都被嚇到不知如何反應如何出聲了。


  許久之後,顧清玄走過去,蹲在她麵前,開口,柔聲道:“好了,清寧。可不可以告訴父親,到底發生了什麽?”


  她愣愣地抬頭,對上顧清玄的眼睛,又心虛地躲避,沒有頭緒地低喃一聲:“就是逃不掉,躲不了……”


  “清寧……”他知道她還是不願說,就不會再問,握住她的手,對著她的眼睛,“既然逃不掉,那就不逃,既然躲不了,那就去應對。”


  她感受到父親的力量,聽著他的話,點點頭。


  顧清桓、顧清風被她嚇得不輕,他們還想追問原因,而顧清玄隻向他們擺擺手,示意他們不要問。


  他們忽視一眼,不複多言,都蹲下來,小心地哄她從地上站起來。


  丫鬟把地上的碎片收拾完之後,她才起身,坐了一會兒,喝了幾口水,看似恢複如常。


  夜間,她躺在榻上輾轉難眠,又披衣起身,叫起伺候她的丫鬟,也就是之前收拾碎片的那個,問:“那些碎塊你扔哪了?”


  原來這丫鬟看那娃娃是上好的玉器,尋思著把碎塊粘起來沒準還能賣點錢,就把那些碎塊私藏了,聽她這一問,真嚇到了,連忙把那包碎塊拿出來給她,以為她要責罰,然而顧清寧卻什麽都沒說,隻捧著那包碎玉走了。


  她去後院找了一把鋤頭,然後到前院的老樹下,一下一下地挖著,挖出一個很深的坑,將碎玉放入坑中,用手輕輕撥土,將之埋在樹根旁,拍平了地麵,一抬頭,天上一勾彎月,月光正明,投在樹葉之間,風一吹,一片婆娑樹影。


  看著腳下的土地,她再次拿起鋤頭,換了個方位,繼續挖了起來。


  在廊下看著她的顧清桓,攏了攏輕裘,向她走來,問道:“姐姐,你在做什麽?”


  她回頭看了看他,又接著挖,回道:“這地下埋了九十九壇女兒紅,我想挖出來,做清風大婚那天的喜酒。”


  顧清桓眼中有些心疼,摁住她的手腕,勸道:“可這是父親母親為你出嫁準備的呀,姐姐……再等等,不行嗎?”


  顧清寧看向他,露出微笑,他卻從她雙眸中看到了淚光。


  姐弟對視無言,片刻之後,顧清桓放開了手,忍住痛心的淚,也對她露出笑容:“好,我幫姐姐一起挖。”


  ……


  次日一早,顧清玄到前院做八段錦,看到了老樹下的一箱箱陳釀,足足愣怔良久。


  顧清寧走過來,見父親訝然的樣子,沒有解釋什麽。


  她此時一如往常,冷靜安然,仿佛昨晚那發狂的根本不是她。


  她問道:“父親,你可記得,之前你說,你曾聽江伯父說過,殷齊修在羅紅閣查案時,看上了閣中的一個姑娘,並把她帶走了?是不是有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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