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二章
顧清風扔下紅綢去扶她,驚心喊道:“君瞳!你怎麽了?”
她繼續往前走,固執地走向某處。
直到顧清寧向她撲來,接住了她,她才停下。
樂聲炮聲依然在響著,這一片喜樂下,蒼生已變色……
顧清寧掀開君瞳的蓋頭,看著她口中不斷湧出的鮮血,比她身上的紅衣更奪目。
一片鮮紅之後,是刺眼的黑紅色從她嘴角流下。
晉軒王爺差點暈死過去,顧清玄和顧清桓慌忙命人找大夫來,其他人亂作一團。
顧清寧抱著君瞳,瞪大了雙眼看著這突然的一切,她想驚呼尖叫,卻隻覺得自己被眼前漫天的紅綢勒住了脖子,痛苦窒息。
未盡的禮樂聲掩沒眾人的驚呼,君瞳在她懷裏不斷地吐血,而她,有那麽一瞬,不知自己要做什麽要說什麽,甚至都感覺不到一點真實。
喜樂禮炮聲終於停歇,人世變得安靜,她終於發出歇斯底裏的一聲哭喊,這撕心裂肺的驚聲仿佛要刺穿耳膜和人心。
君瞳滿麵痛苦,而目光溫柔,注視著顧清寧,此刻如此貼近,她命懸一線,唇角含笑,艱難地吐字:“寧……寧姐姐……我以為……她不會的……但我……錯了……寧姐姐……你要小心……要小心……不要忘了……盧家……”
“是誰?是誰?君瞳你告訴我,是誰把你害成這樣?”顧清寧又痛又恨,清晰地感覺到君瞳的生命在她眼前逝去,而她隻能發狂地問這個問題……
君瞳不答,隻不停吐血,不停地說著:“小心,小心……”
一片混亂之中,一個身影推開重重人群,用力擠到最前麵,撲到她們麵前,並毫不留意地擋開兩家的近親們。
此時此刻隻有扶蘇還能保持一些鎮定神色,她跪坐在地,俯身查看君瞳的情況。顧清寧仿若看到最後的希望,忙讓開上身方便她給扶蘇診斷,“扶蘇!我求你,一定要救活她!”
聽她說求字,扶蘇抬眸看她一眼,然後有條不紊地觀麵切脈,最後湊到君瞳的唇邊仔細嗅了嗅,過了一會兒,她急急用手帕擦拭君瞳的雙唇,直到把鮮血和唇脂都擦幹淨了,她再嗅帕子上的氣味,再三確認後,臉色也有了一些慌亂。
扶蘇對顧清寧做了個手勢,顧清寧看懂了,喊道:“快!拿紙筆來!”
立馬有人送上了筆紙,扶蘇就地寫道:“毒為點絳唇,奇毒,解藥難製,生命垂危。”
“點絳唇?”顧清寧看著奄奄一息的君瞳,仍不想放過一絲一毫的希望,她抓住扶蘇的胳膊:“什麽解藥能救她?扶蘇你能製出解藥嗎?你一定要救她啊……”
扶蘇露出哀傷神色,垂頭在紙上寫:“隻有般若丹能解,但製藥得用時一月,且少有人製成。”
眾人看了,都唏噓一陣。
那點光芒似乎在離他們越來越遠,君瞳已經無法再說話,就像所有的血都流幹了一樣,她仍在痛苦地喘息,吐血,殘忍地被推向死亡……
在場的趙太醫趕了過來,本為給君瞳醫治,晚了扶蘇一步,這會兒看了君瞳的情況,又見扶蘇寫的解藥,他想起來,激動道:“我知道哪裏有般若丹!在何府!何大將軍的兒媳婦……她是她是西藥王華家的女兒,醫術高明,最近她就在製這般若丹,何家人還因此向太醫院討過天心草,那天心草極為珍貴,華家都沒有,太醫院僅剩的一株由皇上批奏才給了何少夫人……但一株天心草隻能製一顆般若丹,般若丹是可解百毒的奇藥,從古到今隻有寥寥數人製成過……”
趙太醫的這一番話,讓顧清寧心中重燃希望,“好!我們馬上就去何府求藥!”
晉軒王這時已是丟了半條性命的人,且在郡主的生死關頭,自然不能指望他親自出麵。顧清風是郡主的新婚丈夫,也不能離開。他們是她最重要的人,都得在她身邊。
略加思索後,顧清玄安排道:“清寧,清桓,你們快去何府求藥!要盡快!王爺,河川老兄,弦歌,我們先讓人把郡主安置到房裏吧,不讓她這樣難受,扶蘇和太醫再想法子給郡主解毒。”
思路清楚地說完這一通,突然乍起擲地有聲的一句:“老唐!”
唐伯聽到後趕忙擠上前來,“大人?”
顧清玄用餘光略微一掃周圍擁擠緊密的人群,看過一張張臉孔,熟悉的不熟悉的,心裏明白,有幾人是真的傷心,有幾人在心中暗喜。更甚者,顧府的劫難,在某些人眼中是再好不過的契機。
他一揚袖,直接道:“送客!”
顧清寧把君瞳移交到扶蘇的臂彎中,刺激自己打起精神,不忍多看一眼,立馬從地上起來,和顧清桓跑出府門,驅馬飛奔往何將軍府。
大齊曾有兩大醫藥世家並立於世,一個是起於洛陽的東藥王蘇家,在江湖上有頗高地位,以製毒製藥見長,另一個是起於長安帝都的華家,出過多任禦用太醫,家族以醫病煉丹為尊。
因為長生教之禍,洛陽蘇家走向消亡,如今隻剩一個滄海遺珠,長安華家因人丁疏落,亦不複當年榮光。
何十安的夫人華若傾就是華家長女,也是華家醫術的唯一傳人。
更是顧清寧此時的最後希望。
她和顧清桓一路飛馳趕到何府,但沒想到何府此刻也承受著與他們一樣的悲痛煎熬——華若傾病危,命在旦夕。
顧家姐弟情急登門,已顧不上多少禮數,何家人迎出來,他們訴清緣由,請見何少夫人求取般若丹。
何家人麵上顯露難為之情,眼眶紅腫的何珞珂一時激動,脫口道:“不行啊!般若丹隻有一顆!是嫂嫂的救命藥!”
何大將軍夫婦二人既顧念兒媳婦的性命,又擔心得罪晉軒王府與顧家,不知怎麽回應才好。
顧清寧不知華若傾病情之重,以為她仍有時日,就再次向何家人附禮鞠躬,含淚請求道:“成碩郡主身中劇毒命懸一線!急需丹藥救治!貴府少夫人醫術高明,吉人自有天相,日後定能再製出神藥……”
何珞珂被她的話刺激到,憤恨地撲上前來,推了顧清寧一個趔殂,大哭道:“郡主要活命,我嫂嫂就不活了嗎?你們可知這藥是嫂嫂練了四十天才得的,就待今日出爐,這是她最後的指望,怎能給你們!你們不要這麽自私好不好?”
顧清桓扶住險些跌倒的顧清寧,對何珞珂大聲道:“何小姐你不要這樣!姐姐並非有自私之心,實在是郡主性命堪憂啊!”
被他一吼,何珞珂更氣,“郡主性命堪憂?我嫂嫂性命可以不管了嗎?”她不由分說地把顧家姐弟往外推:“你們走!你們給我滾!我才不要把嫂嫂的救命藥給你們!”
顧清寧此刻是心如針錐神魂俱滅,在被何珞珂野蠻推趕時,竟雙膝一屈撲通跪下了。
她跪倒在何家正苑,淚如雨下,拿頭嗆地,給何家人重重磕頭,哭道:“我求求你們好不好?她要死了……她真的快撐不住了!就要來不及了,不能再耽誤了!我不能讓她死啊!我求你們把藥給我!我求你們!”
顧清桓都被她此時的樣子震驚到了,他相信,就算有人把刀架在顧清寧脖子上以命相挾,她都不可能如此卑微地磕頭求饒,但眼前……這是他姐姐嗎?
他們拉她起來她都不起,隻不斷哀求,磕到額角青紫。她知道自己沒有別的辦法了,此時此刻什麽算計什麽陰謀都沒有用,她隻能用最後一點力氣去與生死抗爭,去留住那個人……
何將軍夫婦就要動搖了,而何珞珂仍心如鐵石,畢竟她期盼了這麽多時日就祈望嫂嫂保命,她不能放走親人生的機會,而去拯救另一個她完全不認識的人!
她用力把顧清寧從地上拽起來,拖著她跑向何少夫人的屋子,把她推到窗口,讓她往裏看,對她喝道:“你看啊!她也要活不成了!她已經病成這樣了!那丹藥是她的心血也是她的救命藥,你怎麽能奪走!你怎麽敢腆著臉在這裏求!她也要活啊!”
房內,華若傾靠在床榻上,麵色枯槁,蒼白無力,臉上不見一絲血色,如同石刻一般的幹瘦麵容,病痛正在對她做最後的折磨,把她從一位秀婉的年輕少婦變成一個隻剩微弱喘息的枯萎之人……
房間中央放著一個藥鼎,清煙嫋嫋。華若傾虛弱的視線凝在這個鼎上……
眼觀此狀,顧清寧也為她心痛難當,但是她腦海中更不能淡化的印象是君瞳在她懷裏吐血的樣子,目光觸到衣服上的血跡,她眼邊淚痕未幹,什麽也拉不回她的理智。
顧清寧一把推開何珞珂,撞開門衝進了屋子,不管守在一邊的何十安,在華若傾榻邊跪下,聲聲悲切:“何少夫人,顧清寧拜上!此時有一妙齡女子身中劇毒性命垂危,隻有少夫人的般若丹能救之!顧清寧特來求藥!請夫人賜藥!若能救她性命,我顧清寧必竭盡此生心力報答於少夫人!生死無悔!”
華若傾聽到她的聲音,用僅剩的力氣慢慢轉頭,抬起了沉重的眼眸,看向跪在地上三拜首的顧清寧。
顧清寧還沒有拜完,何珞珂衝進來把她推倒在地:“你太過分了!”
顧清寧不顧何珞珂的拳腳相向,繼續向華若傾懇求。
華若傾氣若遊絲,幹裂的雙唇張合許久才發出輕微的聲音:“珞珂……不要這樣……藥好了……把藥取出來吧……給她……救人……”
“不!”何十安抗拒道:“那是救你的藥!怎麽能給別人!”
華若傾看著何珞珂和何十安,說道:“珞珂,十安……你們想我……死不瞑目嗎?”
何家兄妹心中一震,他們素來理解她的醫者之心,知道如此一來,就算他們不給藥,她也不會吃藥了。
於是,遲疑一陣之後,何十安最終絕望地點頭,去取出藥鼎內剛煉成的般若丹。
何十安把丹藥用絲巾包著盛在小錦盒中遞給華若傾,她拿在手裏,費力地抬到眼前看,蒼白的臉上浮現一種艱難卻欣慰的笑:“我終於煉成了……總算沒有辜負華氏先祖……”
接著她看向眼中有希冀的顧清寧,示意其他人都出去,她與顧清寧獨處。
顧清寧顫抖著從她手裏接過丹藥,她高興之餘,更不敢相信,世上真有這樣的人,能將自己的救命藥送與他人,對著華若傾,她心中也有愧疚的心痛。
顧清寧附上前聽她說話,她道:“我是想告訴你……其實這藥救不了我的命……我跟他們說煉般若丹能治我,隻是想給他們希望……不想他們因我的病而傷心絕望……而我已經沒有希望了……我隻是想在我最後時日煉出……這天下第一奇丹,完成夙願……真的成了……剛好能救人……或許就是緣分吧……我也不想你心中有結,故而告知真相……”
顧清寧眼淚砸下,再次鄭重地對她叩首,這一次是因為理智之內的真正感激。
她收好藥,拜別華若傾:“人命關天,刻不容緩,我先去了,何少夫人,你保重!”
顧清寧急忙出了屋子,與顧清桓一起在何家兄妹怨恨的目光中匆匆離開將軍府,上馬抽韁,不管不顧,原路返回。
回去時,顧家門前人影已疏,紅燈紅綢依然是滿目滿門,一片荒蕪的喜慶。
顧清寧幾乎是從馬背上滾下來的,狼狽又慌張地衝進自家家門,徑直奔向君瞳所在的新房,她生怕自己的步子緩一點點,她太害怕自己趕不上,就像在與看不見的宿命拚遲疾……
然而,她還是慢了。
在擠滿人的新房門口,她聽到房中有滔天的哭聲,王爺的,清風的,其他人的……
顧清玄在門前站著,神色悲哀疑惑,見她拿到藥匆忙地趕回來,伸手攔住了往房裏跑的顧清寧。
“清寧,你回來晚了……郡主已經去了……”
在此之前,她有很多話想說,她想歡呼自己終於取到了藥,她激動地想告訴所有人君瞳有救了,她想千萬次地慶祝這一切被扭轉,她想自己不過一會兒就能看著活過來的君瞳喜極而泣,她想放肆地發泄想瘋狂地大吼大叫……
可是,顧清玄的一句話扼住了她的千言萬語。
這突如其來的結局扼殺了之前所有的波折與掙紮。
那一瞬,顧清寧腳步停了,喘氣停了,連心跳都停了。
她覺得世界很靜。
顧清寧依舊緊緊攥著手中的般若丹,定定地轉身,眾人給她讓道,她慢慢走進這間新房——她親自為他們準備的新房。
房裏一切都很完美,包括喜榻上躺的無有氣息的人都是美到了極致。
她不再吐血了,她不再掙紮了,她不再痛苦了……
她閉上眼,不再會醒來了。
她就那樣,身著紅衣喜袍,躺在紅錦鋪成的床榻上,紅紗簾幔飄擺,耀眼的紅燭在榻前燃燒正盛。
顧清寧沒有直接上前,定定地看著榻上的君瞳,她問身旁的江弦歌,“她是什麽時候去的?”
江弦歌心痛道:“就在你回來之前,差那麽一會兒……我們還是沒留住她……”
顧清寧看看江弦歌,看看榻邊悲泣的顧清風,又轉頭看向顧清玄和顧清桓,然後,她笑了。
笑得越來越大聲,越來越癲狂,直到笑出了眼淚。
她變得像一個無措的小女孩一般,茫然四顧,顫顫巍巍地將自己手中的錦盒打開,小心翼翼地托在手心裏,給江弦歌看,癡癡念著:“弦歌,你瞧,我把藥拿回來了……這是可以解百毒救人命的神藥啊……世間僅有的一顆……我下跪磕頭向他們哭求……我把它從一個瀕死的病人手中搶走……一刻不敢耽誤地把它帶回來了……”
她說著,身體無力失重,漸漸下滑,頹然跌坐在地。
江弦歌連忙俯身抱住她,撫慰道:“我明白,我明白,清寧,你已經做了所有你能做的了,你已經盡力了,你不要自責……”
“不!不!不!”她不斷搖頭,目光渙散無神:“我做的還不夠!我還是沒能留住她!我害了她!我毀了她!我把她害死了!”
她全然崩潰,有把一切宣泄出來的勢頭,越來越激動瘋狂。其實江弦歌寧願她好好痛訴一場,也不至於積苦於心。
顧清寧動作激烈起來,欲撲向床榻,卻被一隻陌生的手攔住了。
那是晉軒王的側妃蕭王妃,相當於君瞳的養母,她對顧清寧道:“死者已矣,但願安息。郡主是被人下毒害死的,不能怪顧小姐你……所以顧小姐你就不要自責了……也不要在這裏大吵大鬧了。王爺已經很悲痛了,你若再給他添心傷,豈不失情失禮?”
對,今日主角不是她,是郡主和清風,眼下最悲痛的是王爺和清風,一個喪女一個喪妻,她一個無甚關聯的人又在這裏攪和什麽呢?還嫌場麵不夠亂嗎?還嫌灑下的沒用的眼淚不夠多嗎?
蕭王妃不想郡主受到打擾,讓江弦歌把顧清寧帶出去,她自己也和其他人也一起退出新房。
除了君瞳的至親和夫君,其他人的哀聲都隻是吵鬧。
到最後,她連為她悲慟一場的權利都沒有。
……
出了新房,顧清寧沒再回頭,也不再哭泣。扶蘇和江弦歌伴著她,她把般若丹隨意地塞到扶蘇手中,低頭調整幾下呼吸,就去找顧清玄商量如何做接下來的事。
畢竟他們接下來要做的事還有許多。
這滿府紅綢得換成白花,賀禮該退的就得退,還要寫退帖告慰今日不歡而散的賓客,等晉軒王緩過來了應與他商議婚事是否還作數喪事應當怎麽辦,刑部的人過來驗屍應該怎麽配合他們讓他們盡快著手查案但又不能讓他們對顧家調查過深……
還有,該怎麽安慰清風?
喜事變成了喪事,也總得有人負責收拾殘局。
三顧立即著事操辦起來,接下來是更為忙亂的日子。她看起來一切如常,與父親弟弟一樣暫時不去上署,白天應付著收場的各種瑣事,晚上徹夜作圖批公文。
三日後,郡主的喪禮在顧府舉行,滿院豎起雪柳白花。
黎明時分,各自忙活一夜未得休憩的顧清寧與顧清桓最先出來,準備應對各項事宜。
兩人穿上了素衣,借著黯淡微光,走在白綾飄擺的廊下,顧清桓看著前麵端步走著的顧清寧,發現她消瘦了許多,身形仍舊筆直卻尤顯單薄……
他想起,這些天以來,顧清寧操持著這些事,就好像是在為與自己毫不相幹的人做的,沒有傾注一點多餘的感情,幹練周到,然無人能知她心中所想。
靜默地走著,他忽然出聲,問道:“姐姐,你愛她嗎?”
顧清寧腳步一頓,良久,才轉頭,回道:“我不知道。”
他看見了她眼中的淚光。
“我隻知道,自此一生,我可能不會再愛上任何人了。”
……
於此同時,長安城中還有一家也在辦喪事。
何少夫人華若傾,病逝,和成碩郡主同一天玉殞香消。
十月末,朔風起,白花落,寒降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