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三章
顧府再一次滿府白花,哀鴻遍地,這是一場很盛大的喪禮,越出了顧家人所經曆的所有不算少數的喪事之規模,也是全長安城都少見的,幾乎是僅次於國喪。
因為郡主在成親當天已被迎進了顧家門,顧家人與晉軒王商議過後還是決定——隻當喜事已完成,成碩郡主無論生死都是顧家的兒媳,顧清風的妻子。
所以陳君瞳是以顧清風亡妻的身份舉喪的,但因為她的郡主身份,一切按照皇室禮數規程來辦,且皇上和太後特意下旨賜君瞳以親王之禮下葬,皇上還加諭安撫晉軒王,太後更甚至於微服披麻親自到顧府吊咽,幾近失態痛哭,儼然如一位尋常人家痛失親兒女的慈母。
太後來得突然,顧家和晉軒王府的所有人都沒有早做接駕的準備,因此當他們終於戰戰兢兢地拜送鳳駕回宮之後,心裏都捏了把汗,轉而又繼續這沉痛的喪事。
顧清風這些日子一直陪著晉軒王,王爺自郡主去後也好似丟了半條命,生無所望,幾日不思吃喝,本來強健英挺的風采全然不在,顧清風隻能在自己肝腸寸斷的同時盡力安慰痛失愛女的王爺。
三顧操持著所有事,江家父女也時常來幫忙,他們忙忙碌碌,千頭萬緒,一切都在這種忙碌中無聲地消逝,在哭聲悲聲中,在素絛雪柳中,在日夜不息的哀樂喪音中,人世幾多顛倒,人間幾回翻覆。
他們還得繼續……
當日借口推辭不來赴顧家喜宴的殷家人都來吊喪了,隻有殷齊修沒有出現。三顧有留意殷齊修的去向,知道殷齊修和盧遠思私奔去了洛陽,特在殷家人麵前試探過,殷濟恒隻是憤而痛斥殷齊修有辱門楣。
顧清寧想直接告訴殷濟恒,讓殷齊修鬼迷心竅的那個女子,不是什麽青樓女子,而是僥幸存活於世的盧家人盧遠思,但顧清玄製止了她。
他認為這不是最好時機,不希望顧清寧因一時之憤衝動行事。
顧清寧也知道什麽是最好的做法,就是待盧遠思與殷齊修關聯更緊密之後,再正大光明地揭露她的身份,這樣能將殷家一並陷害……
可是她已經等不及了,她迫不及待地想盧遠思死——
顧家人配合刑部調查郡主被害的案子,其實案情很明了,郡主是中唇脂中的劇毒“點絳唇”而亡,這是毋庸置疑的,需要查清的就是誰在唇脂中下了毒。顧清寧和顧清風曾隨刑部的人一同去晉軒王府取過證,他們發現了那盒有毒的唇脂,看起來與一般的唇脂無二,實則劇毒無比。
問過當日給郡主上妝的侍女,她們都說不知這唇脂的來曆,當天是郡主說要用這一盒的,她們也問過,郡主隻說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人送給她的成親賀禮,所以一定要在當天用。
貼身伺候郡主的侍女都說在那日之前都沒見過這盒唇脂。又問郡主在成親的前幾日都見過誰,據府裏人供證,郡主在出嫁的前一天,先是受召進宮拜過了太後,回府後就隻是一個人待在她的閨閣裏,並無異樣,也沒再見過任何外人。
再一番細審,與郡主最親近的貼身侍女說出了真相,成親前一日,郡主回府後,曾收到一封沒有署名的信,郡主看過之後就把信焚毀了,然後,在當夜,她幫助郡主悄悄從後院府門出去了。
郡主單獨見過一個身份不明的人。
這是最大也是唯一的疑點。
查案人員將注意放在這一點上,他們認為當夜郡主見的人有最大的嫌疑。
顧清寧不這樣認為。
她知道那人不是有最大的嫌疑,而是,就是那個人對君瞳下了毒手。
據君瞳最後的那番遺言來推斷,也很明明白白,那人就是在那一晚逃離了長安的盧遠思。
她發誓,她定要盧遠思此生此世天涯海角,無處可躲,無處可藏!
……
“話說回來,天下之大,她為何偏偏逃向洛陽?”
顧清玄在與顧清寧分析完案情之後,疑惑道:“方才試探殷濟恒,他分明是知道殷齊修行蹤的,卻沒有派人去追回的意思。殷家的幾個兒子都是十分有分寸有頭腦的後生,這樣任性棄家與一女子私奔,不像是殷齊修的作風,況且我相信,若真的隻是私奔而已,殷濟恒也不至於這麽輕易就放棄這個兒子……”
顧清寧和顧清桓都對他的分析深以為然,她手裏是剛得來的情報,上麵說盧遠思與殷齊修已經到達洛陽,那張紙條被她攥得粉碎,“父親你說得對,以前是我想得太簡單了,太小看這兩個人了,或許他們還沒有我想象中的那麽愚蠢……他們還是沒有死心,還是緊咬著我們顧家不放,私奔是家,追查是真……或許我們應該往這一處想……”
顧清桓挑起車簾看了下,快到驃騎將軍府了,他轉頭道:“父親,姐姐,洪師父不是來了嘛,不如我們吊完喪回去,就拜托洪師父讓洛陽的人幫我們注意著那兩個人的動靜吧……”
聽他說起洪洛天,顧清玄和顧清寧好像一下想起了什麽,對視一眼,都猶豫了下。顧清寧點頭:“回去之後再作商議。”
馬車在同樣素白一片的將軍府門前停下,三顧下車,著素服攜名帖,到何家吊喪。
他們在忙著操辦自家的喪事之外,也沒忽略了何家相同的不幸之事。
三顧登門,何將軍夫婦出來迎接,當場還有許多其他的吊喪賓客,都沒想過這個時候顧家人會來此。他們互相告慰,進了靈堂,三顧依禮向死者表示哀悼。
顧清寧自進何府後便一言不發,顧清桓心中感受更是複雜,本來按品級禮數三顧是不用跪拜死者的,然顧清寧進去之後就在華若傾的靈前跪下了,端正行拜喪大禮。
這是她第三次在何府下跪。
無論如何,她是真心敬重華若傾,至於其他,她不願有什麽顧念。
他們踏進靈堂,就感受到了一道怨恨的目光,本來隻作無視。
在她行完禮之後,還沒站起身來,麵前就立起一道人影,居高臨下地蔑視著她。
她一抬頭,一耳光直接招呼到她臉上。
是何珞珂,她還是怨恨顧清寧搶走了她嫂嫂的般若丹。
顧清寧蒼白的臉上立即浮現出刺目的掌印。其他人都被嚇到蒙了半晌。
顧清寧神情依然沉靜,仿若心如死水的人,不驚不怒,遲緩地抬手撫了下側臉,撣撣衣擺,安然起身。
何珞珂此時也是一身憔悴一臉悲痛,隻憤恨地瞪著顧清寧。
顧清寧站在她麵前,平靜地看著她,開口:“謝謝你。”
何珞珂愣了下,眼見顧清寧目光越來越渙散,把手輕輕地伸向自己的臉,嘴角勾起笑意,無論是動作還是神態都是一副溫柔的樣子,可更讓她感到滲人:“我一直想給自己一耳光來著,謝謝你幫我動了手。”
“但是你知不知道?”她的手從何珞珂的臉龐慢慢滑到她的青絲間:“你也欠我一條命啊……那一天,我本可以救活郡主的,就差那麽一點,差那麽一點啊……為什麽會差那麽一點?因為我在這裏跪求你們……你何大小姐攔住了我,死活不肯讓我把能救她的丹藥帶走……所以,她走了……你知不知道,般若丹是救不了你嫂嫂的,但它的確能夠救君瞳!”
顧清寧突然爆發,渙散的眼光瞬間變為如火如荼的憤恨,手也猛地下力握住她的頭發往下一拽,拽得何珞珂頭往後仰。
可她怎會是何珞珂的對手?
“你胡說!你太惡毒了!就是你害死了我嫂嫂!還來這裏假惺惺地哭喪!倒打一耙!真是卑鄙!顧清寧,我恨你!你給我滾!”
雖然仍是震驚,但反應早已快過思考,何珞珂敏捷地一旋身,下意識地反擊,將顧清寧推開,糾纏間出掌擊向顧清寧。
被何珞珂推得向後踉蹌一退,顧清寧勉強站住,眼見她的掌擊又襲來……
顧清寧忽然痛苦地捂住心口,猛地吐出一口血,身體失重倒地。
“姐姐!”
顧清玄和顧清桓被這一幕驚到,慌張撲過去。
看著顧清寧吐出的鮮血落在她素白的衣袍上,觸目驚心,顧清桓慌了,對僵在原地的何珞珂嘶吼:“何珞珂!你怎麽能下這麽重的手!”
她呆滯了,看看自己方才出招的手掌,低聲茫然道:“可我還沒有打到她啊……”
的確不是被何珞珂所傷,顧清寧之所以會嘔血,是因為體虛氣短急火攻心,本來就弱於常人的身體終於承受不住這連連折磨勞苦了,一顆千瘡百孔的人心無論怎麽偽裝銅牆鐵壁,都有再壓抑不住痛苦哀情的時候。
當天晚間顧清寧還是下了床,因為她要給君瞳守靈,別人都勸說不動,隻好由她。她讓其他守靈的人都先撤出了靈堂,她隻想一個人陪陪君瞳。
顧清風好不容易勸著晉軒王爺喝下一些鎮心寧神的湯藥合眼睡著,這會兒也來到靈堂,他的想法自然與顧清寧一樣。
顧清寧沒有覺得他是打擾,因為她知道清風和自己一般,都是真心愛君瞳的人。
出事以來,他們兩頭忙活各有情況,都沒有機會好好說話,她早準備了一大堆勸慰顧清風的話,可是當她終於有機會說出來的時候,卻哽不成聲。
因為,她發現,那麽多的話語,竟然連她自己都安慰不了。
看著她在自己麵前多番欲言又止,安慰的語句說到一半就語無倫次,接著含淚抽噎喘息不能,顧清風心裏十分難受,攬過顧清寧的肩,讓她依靠著自己的小男兒肩膀哭泣:“姐姐,我知道,你是最難過的……”
聽到他的這一句話,顧清寧立時潸然淚下。
哭了一陣,她發泄完了,在淚眼朦朧中看著前方的棺槨和靈牌,伸手抹去眼淚,自嘲一笑,然後道:“算了,哭夠了……我想君瞳也不願意看我們總哭哭啼啼的樣子……清風,說點開心的事情吧,給姐姐說說……”
“好。”顧清風也揉了把紅起來的鼻子,目視前方,敘道:“我在家裏的事姐姐都知道,沒什麽意思,不如講我跟著師父走江湖時遇到的一些事吧……”
“好……”顧清寧靠在他肩頭,閉上了眼,聽著。
“姐姐,你知道我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夢想當大俠的嗎?你一定以為是在第一次見到我師父用武功救人的時候對不對?其實不是啦,是在十六歲那年,我剛跟師父出去那會兒,在路上碰到強盜劫鏢,我都嚇壞了,師父師兄武功雖高但寡不敵眾啊,我們隻好棄鏢逃命……哈哈,你知道當時是誰先喊逃的嗎?又是誰逃得最快?就是我師父洪大俠!我那時候還覺得棄鏢丟臉,問師父這麽輕易放棄如此倉皇逃竄就不怕傳出去惹江湖同仁笑話嗎?我師父說,會啊,當然會!除非是像我這樣的大俠!這傳出去,別人非但不會取笑,還會崇拜呢,誇我拎得清識時務,以後鼠輩畏首畏尾也都有憑仗了呀!畢竟河洛劍派的掌門洪大俠都這樣幹呢!哈哈,那個時候,我就明白,哦,原來當大俠這麽好!”
他講得活靈活現地,把顧清寧逗笑了,她笑完忽然開口道:“可是……我從來都不知道你的夢想是當大俠啊……”
顧清風哽了一下,釋然道:“那是因為我從來都沒說過嘛。其實,我還真挺喜歡遊跡江湖的日子,可以遇到很多人,很多事,離了家,就被迫長大……也挺好,不然還真不知道我會變成什麽樣子……”
顧清寧望著外麵的夜空,道:“這一夜很長,清風,我想知道你所有的遊跡江湖的日子,你遇到的每一件難忘的事,每一個難忘的人……”
“好,姐姐,我都說給你聽……”
“不是我,是我們……”
顧清風接著講述,從少年懵懂,到意氣風發,他來往長安與洛陽,斷斷續續地跟著師父師兄走鏢闖蕩,每一個難忘的時刻與姐姐悉數分享。
顧清寧覺得自己這個姐姐當得很失敗,她一直以為自己很了解自己的幼弟,卻沒想到因為自己的目光局限,忽略了她弟弟的另一麵。
他們都忙著爭忙著搶,忙著提防與算計,心裏有太多的事,多到讓他們輕視了眼前最重要的人和事。
他說了很久很久,說了很多,從瑣碎趣聞到幾番驚心,從嬉鬧遊樂到行俠仗義,無一掠過,這些都是屬於他的精彩,他最難忘的記憶。
說到東方露白,暝暝漠漠,“……後來,就是今年了……我回到了長安,回到了自己的家……有一次,我幫父親辦事,又出了一趟遠門,不過這次很快就又回來了……那一天,我風塵仆仆駕馬飛奔到自家門前,隻想快點回來跟以前一樣沒進門就通報滿府,想看著父親姐姐哥哥都出來接我,沒想到趕回來卻隻見到大門緊閉……”
“可我又看到,自家門前的石階下坐著一位姑娘……穿著白衣服,簪著白花,靜靜地坐在那裏……好像在等誰……安靜得就像一幅畫……我怕我的馬蹄聲驚到她,我怕自己忘了怎麽下馬……她還是被驚擾了,回過頭來,看到了我……我也看到了她……那一瞬間,我隻感覺自己好像終於找到了什麽自己一直在尋覓的東西,我也不知道那東西是什麽,隻是,那一刻我就是覺得自己找到了……這麽久的遊曆闖蕩,看過了千山萬水,竟都不比她那一回眸的精彩……”
“……這是誰家的姑娘?為何來到我家的門前?為何如此顧盼於我?又為何讓我心痛?”
……
晉軒王喪女,意味著王府無後,他不但失去了女兒,也失去了最為長遠的宏願。
生無所望,何以為繼?
他幾欲尋死,若不是顧清風喬懷安等仔細守護勸慰,恐怕早已撒手人寰隨君瞳而去。
然而,在君瞳去世的半個月後,一個消息扭轉了一切——
太醫診斷,蕭王妃身懷有孕。
他將有第二個孩子了,晉軒王府又有後嗣了。
萬一是個男孩,那一切又將不同。
總之,走了的不會再回來了,而活著的,總能繼續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