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章

  那夜,顧清玄從殷府出來,幫他出入殷府的殺手隨在他身後,走到偏僻處,他回頭看向這個黑紗蒙麵的年輕人,心中情緒仍是沉重,無心過問其他,隻附禮作別。


  那個年輕人卻沒有要走的意思,他已轉身,聽那人喚了一聲:“顧大人!”


  顧清玄驚了一下,因為按規矩,殺手是不能過問雇主身份的,今夜江河川幫他買來這個殺手助他成事是在外麵碰的頭,全程都沒有交流,他怎麽會知道自己是誰?

  這可是巨大的禍患……


  顧清玄愕然地回頭,問道:“你怎知我身份?莫非方才你在屋外聽到了什麽?”


  在他冷肅的質問下,那人顯露一些慌張,簡直不像是方才行事果決出手陰冷如冰的殺手,而隻是一個在長輩麵前露怯的懵懂晚輩,“不,不,大人,我聽你吩咐的隻是在外麵放風,什麽都沒聽到,也不知屋裏發生了什麽,就算知道什麽也不會泄露什麽……我之所以知道大人身份,是因為……我在很早以前就認識大人你……”


  說著,他解下了麵紗,在顧清玄麵前赫然顯露真容。


  然而,這對於顧清玄來說是一張非常陌生的臉,他絞盡腦汁也想不起自己何時見過這樣一個人,他問:“你到底是什麽人?”


  那年輕人有些無措,想了一下,才嚐試著問:“大人可記得一年前廣和宮被燒?”


  顧清玄微怔,那件事他當然是記憶尤深,他隻是沒想到時到今日會有人向他提起。


  顧清玄心中揣測對方意圖,暫時沒有說話,等他繼續說下去。


  他也猜不透顧清玄心思,隻豁出去了一般,直接交了底:“那把火就是我放的,是盧家二公子買通我去縱火……我原本是禦林軍守衛,名為楊立孝……”


  “是你?”顧清玄疑惑道:“你不是潛逃了嗎?”


  楊立孝回道:“是的,當時盧家二公子要殺我滅口,我隻能隱姓埋名逃出長安,後來我一直被他買的殺手追殺,我為了保命將自己所有的積蓄給了殺手組織,讓他們放過了我,並且加入了千凜派成為了殺手……”


  “我在保住了性命之後曾暗自回到長安摸清了那件事的來龍去脈,知道那件事其實並不隻是盧家二公子主謀,還與你們顧家人有關……”


  他見顧清玄神色變得凝重,生怕被懷疑,連忙道:“大人不要誤會,我並非想借此要挾大人。我之所以能夠保命,就是因為有人事先給我通了消息,而幫我的就是你們顧家人……所以,大人是我的恩人,我楊立孝絕不會傷害顧家人……”


  顧清玄回憶起來,顧清桓的確與他說過這件事,他當時還責怪顧清桓做事馬虎竟在那通報消息的紙上留下自己的字跡和姓氏落款,他問道:“你既已逃生,又何必回來?為什麽要讓我知道這些?”


  楊立孝突然撲通一下在他麵前跪下,重重地磕了下頭:“我……我想請大人救我!”


  “你想脫離千凜派?”顧清玄很快猜出了他的心思。


  楊立孝激動地點頭:“是!大人,我不想再當殺手了!那千凜派就是地獄啊!我再這樣下去必是死路一條!大人你救救我吧!大人若能幫我脫離千凜派,我楊立孝這條命就是大人你的了!不,還有你們所有顧家人?!我會赴湯蹈火報答大人,永遠保護大人!一生為顧家效力!”


  他又重重地磕頭,顧清玄俯身製止他,他情緒才稍微平穩一點。


  顧清玄尚有疑慮,一時不知如何回複:“你先起來……”


  他思量著,沉默了一會兒,又看向這個年輕人,問道:“可是……我們怎能信任你?你已知廣和宮被燒的真相,萬一……”


  楊立孝急切道:“不會的,大人,我絕不會泄露任何事情!如今我還是朝廷通緝犯,若大人覺得我有異心,可隨時將我移交官府啊,我的命就是大人的,我在大人身邊任由大人調配,萬死不辭!任何人都不會比我對大人更加忠心!”


  經過這種種,顧清玄也明白身邊的確需要這樣一個人……


  “萬死不辭?”顧清玄試探地問:“若我叫你去殺人呢?你可會去?”


  楊立孝斬釘截鐵道:“會!我願意隻做大人手下的殺手!”


  “那,若有人花重金向你買我的性命呢?”


  楊立孝反問他:“大人覺得對我來說,是錢重要還是命重要?”


  “那若是,一個同樣掌握了你底細的人,花重金向你買我性命呢?”


  楊立孝哽住了,一時無著。


  顧清玄笑了,“還是有可能的不是嗎?”


  他低頭猶豫了下,然後抬頭,麵色更為堅毅,說道:“若是那樣,在下隻有先幫大人殺了那個人!然後一死了之!”


  聽完他這樣的慷慨之言,顧清玄默然了片刻,看著他,一會兒之後,擺擺手說道:“你先回去複命服了解藥吧,耽誤了時辰可不好。”


  “大人願意收我了?”他眼中顯露喜悅的希冀。


  顧清玄搖頭:“我會讓人去跟你們幫派聯係,為你換取自由,然後你就走吧,永遠地離開長安,不要再記得你原來的身份,不要再記得姓顧的……”


  說完遂轉身而去,不複言語。


  顧清玄很快就兌現了他的承諾,幫助楊立孝脫離了煉獄般的殺手組織,而此時的他根本就不會想到今夜在他麵前立誓追隨的這個年輕人,終究也履行了他的誓言,用一生的時間,及生命的代價。


  ……


  那對雙生子與楊容安的事雖是沒有聲張,名義上他隻不過是向大府討了兩個丫鬟,其他人尚覺得楊家公子夫婦新婚恩愛,江弦歌也是縱容他們自吞苦水,可這又怎麽能瞞得過她的身邊人棠歡?

  那天棠歡隨江弦歌去顧家,就是為了找機會告訴顧清桓那對雙生子的事情,其實她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說,可她實在不忍心看著江弦歌受委屈,總想著找人為她家小姐出口氣。


  棠歡將雙生子與楊容安勾搭到一起的事悄悄跟顧清桓說了,顧清桓怒不可遏,但又沒有機會去向楊容安發作,在明麵上與他計較終是會傷江弦歌顏麵,所以他隻好先忍著,實則內心煎熬。


  好不容易捱過幾日,後來又收到棠歡的消息,說江弦歌親自去楊府向楊夫人提出讓那對雙生子嫁於楊容安做妾,還因為這件事與楊夫人鬧得有些不愉快,疑是被逼無奈所為。


  當天,在去殷家吊喪的路上,他與楊容安碰了頭……


  三顧一齊乘車前往殷家,在路上遇見楊容安夫婦及楊隆興的馬車,他們互相致意,簡單說了幾句話,正欲一同前行,顧清桓卻下了馬車,隻說有事與楊容安單獨相商,讓兩家人的馬車先行。


  楊容安下車來,剛開口:“清桓,怎麽了……”一拳就掄了上來,砸在他臉上。


  顧清桓什麽也不說,摁倒他就是一頓不由分說的狂揍,打得楊容安鼻青臉腫反抗不及。


  江弦歌方才就覺得有些不對勁,從馬車裏回頭看去,就見他們二人在街上打了起來,連忙讓人調轉馬車,她趕回來拉架,阻止他們扭打在一起。


  “清桓,清桓,你住手!你不要打他!”


  顧清桓將楊容安抵得死死地,不斷往楊容安臉上掄拳,額上青筋曝出,激憤難製,看著趕過來的江弦歌,心中火氣更大,指著她衝楊容安吼道:“你不是說你對她一片癡情嗎?你不是說你愛她嗎?你怎敢負她?”


  楊容安已經被他打得吐血了,江弦歌萬分驚慌,不住地把顧清桓往一邊推,阻止他再施暴,但顧清桓就是不依不撓。她沒法,情急之下,猛地推了顧清桓一把,將他推摔在地上,趁勢掩住楊容安,“清桓!你不要這樣!我不需要你這樣幫我出氣,我很好,我沒受委屈!你不要胡鬧了好不好?你不要再管我家的事了!”


  她無意識脫口而出的話,像一瓢涼水從顧清桓頭頂灌了下來,讓顧清桓瞬間心寒,心中仍有氣,可此時又不知該往哪發了。


  他坐在地上,摁著胸口喘息,倔強地別過頭去,不看江弦歌對楊容安體貼嗬護的樣子。


  對啊,她是他的妻子,自己又算什麽?憑什麽管人家家裏的事?


  江弦歌擔心楊容安的傷勢,連忙與隨行仆從一起將他從地上攙起來,帶他去找大夫。


  後來,亂成一團的楊家人都走了,不覺間街邊就隻剩下顧清桓一個了,他一直捂著心口坐在人來人往的路邊,長長九回街,攘攘過路人,還有百般不甘心的他……


  他撐著地讓自己站起來,撣撣身上的土,光鮮莊重的官服在打鬥間被扯得歪歪扭扭,臉上還有些淤青,不如楊容安傷重,也是一身的狼狽,周圍的過路人都拿異樣的目光打量他,自家的馬車早已走遠,他如此形容也沒法再繼續往殷府去了……


  他沒有心思念及這些,隻是垂著頭,轉身往回走。


  走出十來步,卻被人擋住了前路,差點與那人撞到一起,低著頭的他隻看到地上的一雙繡鞋,一邊往邊上走,一邊下意識道:“抱歉,冒犯姑娘了……”聲音有氣無力。


  剛繞開,一隻芊芊手臂抬起,又將他攔住:“是挺冒犯的,不過……我原諒你了。”


  聽見這耳熟的聲音,他終於抬起了頭。


  這才發現,麵前站的是何珞珂。


  他往旁邊一瞧,停著一輛馬車,何十安正從馬車錦篷中出來。看樣子他們也是去殷府吊喪的。


  許久未見,又經曆了之前的那一番事情,這下再與何珞珂直麵,他竟一時不知怎麽開口了。


  他不會說話算是正常,奇怪的是何珞珂也不知所措愣在那裏。


  僵了一會兒,她看他臉色不對,似有痛苦,這才找到了話茬:“你怎麽了?”


  顧清桓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道:“這裏疼……”


  為了緩解尷尬,何珞珂故意玩笑:“喲,誰傷你心了?”


  顧清桓搖搖頭,伸手從領口掏出那個小玉瓶在她麵前晃了晃,“是這個。”


  何珞珂看著這個自己再熟悉不過的小瓶,不覺失神了一晌。


  顧清桓繼續道:“方才硌到了,好疼……果然不能老戴著……”


  何珞珂嘴一撇,臉一轉,故作不在意的樣子:“哼,嫌硌就扔了它便是,何必為難自己戴著受罪?”


  顧清桓被她這樣子逗得笑了下,說:“不是嫌棄,隻是姐姐都說,我該換個香囊裝藥,或者將這個小壺結上穗作配飾……”


  何珞珂一聽,臉色又不好了,一伸手不知從哪裏拔出了一把小佩刀,利刃在顧清桓眼前一閃,驚得他冷汗直冒。


  手起刀落,她利落地割斷了他脖子上的紅繩,取下了小玉瓶,瓶中的藥丸已所剩無幾。她冷臉道:“既然你不需要它了,我就收回了。”


  顧清桓都弄不明白她是哪來的氣,正欲解釋,她早飛身躍上了馬車,催何十安直管走。


  何十安也拿她沒法,不過沒有急著離開,而是禮貌上前,向顧清桓附手作禮道:“見過大人,大人無恙否?”


  他們兄妹方才是看過顧清桓與楊容安打架的,之所以會下車,就是想關照一下顧清桓的情況,誰想何珞珂正事還沒說就鬧起了別扭,他隻好來探問一聲。


  顧清桓還禮,搖頭道:“我沒事,沒有受傷。倒是你……十安,既然你還叫我大人,就應該回署裏來當我的屬下才是……”


  聽他這樣說,何十安有些驚訝,他本以為因為之前求藥的事,他們得罪了顧家,他這官職也泡湯了,未曾想顧清桓並不介懷:“我還能回去?”


  顧清桓隨和地笑了笑:“當然,你還是朝廷的正式在冊官吏啊,怎麽不能回去?如果你感覺好些了,還是盡快回署任職吧,前途大事不可馬虎,吏部這也正是用人之時。”


  何十安心中百感交集,忍不住又向顧清桓附了一禮,道:“卑職明白,多謝大人提點。”


  見他這樣,顧清桓感到欣慰,自己的心情也開朗了一些,對他點頭微笑。


  又想起其他,何十安躊躇了一會兒,衷心道:“郡主的事……我們一家人都感到很遺憾……後來我們都弄清楚了,原來那般若丹真不能治若傾的病,她那樣跟我們說隻是安慰我們不像我們為她的病情擔心……其實她早就知道……無力回天……其實這一段時間,我們都非常自責,當初不應該那樣阻攔,耽誤了郡主,真是罪過……珞珂接受事實後心裏也非常難受,隻是你知道她的性子,不知道怎麽跟你們開口說這件事……”


  顧清桓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好了,都已經過去了,誰對誰錯都不重要了,斯人已逝,這也是命數吧,你們痛失愛妻與親人,想到少夫人……誒,我們未嚐不是也很為你們感到難過呢?我和父親都看淡那些了,隻是姐姐尚難釋懷……我想以後她也會放下吧。你跟珞珂說說,我們不怪你們,更不怪她,她不必難過。”


  何十安稍感釋然,點點頭,與顧清桓不約而同地轉麵,看向正在馬車車簾後偷偷瞧著這邊的何珞珂,見她心虛連忙放下簾子縮進車裏的樣子,都笑了起來。


  “好,我會跟她說的。有你這一句話,這丫頭總算能安生了,不然還真不知怎麽跟你見麵呢。”何十安不由得打趣起自己的妹妹,收回目光看向顧清桓,打量了下他這一身的狼狽,長歎了口氣。


  換他來寬慰顧清桓,道:“有些事既然強求不得,就還是盡快放下吧,失去的終歸是失去了,留不住的怎樣都留不住,各自有路途,各自有命數,與其為無情者痛苦,不如為有情者留心……你說對嗎?清桓。”


  兩人目光相交,默契安然,顧清桓明白他的用心,認真地思考他的話,認真地點頭,感慨道:“對,不屬於自己的終歸不屬於自己……都得往前看,往前走……”


  ……


  顧清玄與顧清寧去殷府吊喪卻被殷家兄弟拒之門外,他們是連一個作戲的機會都不想給顧家人,他們父女倆也就隻好回來了。


  他們回來之後見顧清桓身上帶傷,這才知道顧清桓與楊容安打架的事,向他追問原由,顧清桓心裏有氣又不想傷江弦歌顏麵,就隻賭氣地說讓他們去問江弦歌。


  他們知道,既然能把顧清桓惹火到動手的程度,那這事情就不是一般矛盾,想必江弦歌定然受了很大的委屈,也都為江弦歌擔憂,顧清寧差點直接奔去楊府向何十安問罪,可顧清玄攔住了她。


  他了解江弦歌,知道顧清寧直接去問不會問出什麽的,江弦歌一是會顧慮不給他們添麻煩,二是也有維護楊容安的心,所以隻能先弄明白發生了什麽,或等顧清桓向他們他們坦白,他們才能有所舉措。


  顧清玄思量著,勸顧清寧暫壓火氣:“清寧,先不用擔心了,清桓不肯說,就證明他和弦歌都是有苦衷的,再說清桓都已經知道情況了,還會再讓弦歌受委屈不成?”


  顧清寧稍微安心點,悶在一旁的顧清桓卻說:“不,父親,我不會管了,她和楊容安的事我再不會過問,你們也不要管,畢竟是人家自家的事,與我們何幹?我們為她生氣,隻是多管閑事罷了。”


  他這樣說,明顯是在賭氣,顧清寧與顧清玄看看他,又對視一眼,都笑了一下,因為,他們對顧清桓說的這一番話一個字都不會相信。


  傍晚時分,顧清寧獨在前院,徘徊於槐樹下,想理清自己腦海中千絲萬縷錯綜複雜的思緒,也始終難以放下對江弦歌的擔心。


  顧家府門被叩響,門子通報有客來,她本沒上心,過了一會兒,但見唐伯引著一個姑娘走進了院中,顧清寧登時臉色一變,冷如玄鐵。


  她向他們走去,停在來客麵前,問:“你來我家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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