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一章

  何珞珂一見她這臉色,心裏都不由得犯怵,頓時就發虛了,猶豫怎麽開口:“我……我……”


  本就有向顧家人致歉的意思,所以何珞珂這時也有心示弱,小心道:“你先別生氣,寧姐姐……”


  “住嘴!”她的這一聲稱呼,跟銀針刺在顧清寧心上一樣,更加抑製不了情緒,對她吼起來,何珞珂受到驚嚇還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麽。


  “你別這樣叫我,我受不起,何大小姐!”顧清寧激怒難製,指著大門道:“寒舍簡陋,何小姐還是不要再登門了,請吧。”


  何珞珂沒想到她會連一個開口的機會都不給自己,有些委屈,壓下心裏的火氣,勉強示軟,點頭道:“好,好,我走便是……但是請你把這個交給清桓……”


  她羞怯地拿出一樣東西,遞給顧清寧,是那個裝藥的小玉瓶,“這裏麵是給他補身體的藥,我重新給他磨好製成的,這個小瓶,我給它結上了穗子,就可以當佩飾了,不會硌著……你給他吧,讓他按時吃藥,隨身帶著……”


  顧清寧隻冷漠地瞥了一眼,似乎達到了忍耐的極限,一抬手,不是接接過來的瓶子,而是直接打到她手背上,讓小瓶摔到了地上,“不用了,我們家藥還是買得起的,不勞你費心。”


  “你幹什麽!”何珞珂再忍不了了,急忙彎身去撿小瓶,又被她攔住。


  顧清寧擋在她前麵,把她往門外推:“你給我滾出去!不要到我家來!我不想看見你!”


  兩人都在氣頭上,推搡起來,何珞珂一急,收不住力氣,手重了些推得顧清寧一個趔錯摔到地上。


  顧清桓聽說了前院的事,正往這趕,他一過來就見她們動起手來了,趕忙來勸止,又見姐姐吃了虧,急忙對何珞珂吼道:“珞珂!你幹什麽!”


  顧清桓奔過來扶起顧清寧,責怪何珞珂道:“你下手真是沒輕沒重的,好好說話不行嗎?怎麽可以到我家來打人呢?”


  “明明是她……”何珞珂又急又氣,看著他對顧清寧嗬護備至而對自己大加指責,簡直怒火中燒,剛想解釋,活活逼自己把話咽回去了。


  何珞珂咬了下唇,瞪了眼顧清桓,什麽也不說,隻彎身去把小玉瓶撿起來,一把拖過顧清桓的手,把佩飾塞進他手裏,“你的藥,給你裝滿了,按時吃……吃死你!”


  說完,她掉頭就走,昂首挺胸,驕傲地快步走出顧家府門。


  顧清桓手裏攥著玉瓶,愣了片刻,對顧清寧道:“姐姐你等下……”


  於是跑著追了出去,叫了好幾聲:“珞珂!珞珂!”


  何珞珂正憋著氣,本來一點都不想理他,但聽見他跑得氣喘籲籲的聲音,想到他體弱,一咬牙,還是停下了,轉身惡狠狠地瞪他,對他嚷道:“珞珂是你叫的嗎?誰讓你叫這麽親熱的?請叫何小姐,謝謝!”


  顧清桓緩了下氣,看著她這慪氣的樣子反而感到一種特別的可愛,笑了起來,說道:“好了,大小姐,謝謝你來給我送藥。”


  何珞珂不瞪他了,隻癟著嘴,睜著大眼睛,委屈巴巴地看著他。


  顧清桓安撫她道:“別氣了,我知道剛才你不是故意的。”


  “那你還吼我?”


  “好啦,我的錯。你把我姐推摔倒了,我不吼你一下給她聽聽,我姐姐能解氣嗎?不過,不是我說你,你以後真得注意點了,別老下手這麽重嘛,對我倒是無所謂,可是我姐姐呢?見你一次受一次傷,這樣我想讓她對你好點都不可能,你說是不是?”


  “我幹嘛要她對我好啊?她都恨死我了,我知道……我本來還想跟她道歉來著,可她根本就不想看見我,不見就不見嘛,大不了我以後都不登你顧家的門,本大小姐還不受這閑氣,還少低一回頭呢。”何珞珂憤憤地嘟囔道。


  顧清桓繼續寬慰:“你就別跟我姐姐置氣了,要知道,她一直是個特要強的人,比你還不願意向人低頭,但是那天在你家府上,又是下跪又是磕頭的,你還打她罵她,她都受了,最後落得那個結果,她怎麽能輕易釋懷嘛?而且……成碩郡主在她心中是特殊地位的,卻在她麵前死了……這種打擊,擱誰也受不了啊,她隻是一時想不通邁不過這道坎而已……等她以後看淡了就好了……”


  聽他耐心勸慰,何珞珂心裏舒服不少,也不鬧脾氣了,低頭蹙眉思量起來,她雖不服顧清寧待她的態度,也知道自己是有一部分責任的,心中仍是不安,隻好道:“好吧……我明白了,那你多幫我說點好話,我當時也沒想到會那樣啊……我也失去了親人嘛……”


  “嗯,不用擔心,姐姐會想通的,她不是狹隘的人。你先回家吧,何大小姐。”


  何珞珂抬起了頭,看他傷痕累累而溫柔笑著的麵龐,心裏感覺又甜又澀,說不出來的複雜,扯扯他的袖子,道:“好久不見了,一直光顧著生氣,都沒能好好說話,你……就陪我去走走嘛……”


  顧清桓拍拍她的肩,指了指自己府門,無奈道:“那裏邊還有一個我得去哄呢,今天就先不陪你了,你早點回家,改天再請你去吃好吃的怎麽樣?”


  何珞珂妥協,背手倒退,對他眨眼:“這還差不多……我走啦。”


  顧清桓點頭,然後又想起了什麽,對她道:“對了,回去問問你兄長,他什麽時候能回官署署事,跟他說如果準備好了隨時歡迎他回去。”


  何珞珂更加欣喜,爽快答應:“好,我記住了,顧大人。”


  顧清桓目送她活潑的背影遠去,然後轉身往回走,珍惜地看著手裏的小玉瓶,進入府門,眼看前院已經空了,顧清寧不見人影。


  他走向後院的工房,果然找到了她,她正伏案作圖,身邊堆滿廢掉的稿紙,神情專注冷靜,完全不見方才的激憤模樣。


  他知道,這些日子以來,她一直習慣用忙碌麻痹自己。


  他站在門口,敲了敲門框,“姐姐……”


  顧清寧連頭都沒抬一下,“忙你的去吧,不用管我。”


  他走進去,討好道:“我不忙,我陪陪你……”


  她道:“可是我很忙,沒空理你。”


  顧清桓問:“姐姐,你還在生氣啊?”


  她手裏的動作都沒停過:“我沒生氣,我隻是想清風了,他就從來不會把我不想見的人招進家來……”


  顧清桓心中納悶,無奈地搖頭:“好啦,我的錯,姐姐你就不要傷心了。”


  “你是真不想我傷心啊?”她終於抬眼看向他。


  “當然。”顧清桓見有轉機,連忙應道。


  她又問:“那我說的話你聽嗎?”


  “當然,你知道的,我可比清風聽話多了。”他趁機抬一下自己,在姐姐麵前賣乖。


  顧清寧的目光掠過他腰間的配飾玉瓶,非常鄭重地看向他,問道:“那我要你以後不準再見何珞珂,你能答應嗎?”


  顧清桓心裏咯噔一下,在她說出這個要求的那一瞬,他突然感知到一種無法言喻的心痛和酸澀,這種感覺似曾相識……


  或是那樣熟悉……


  這麽多年來,因為那個被他珍藏在心底的女子,這種感覺時常縈繞在他心頭,又痛又無可奈何,在她說不想嫁給自己的時候,在她說要嫁於他人的時候,在她說他不該管她家事的時候……


  未曾想過,此刻會因為另一人有了這樣的感覺……


  他愣怔了一會兒,茫然無措。


  顧清寧看他的神情,便知他做不到,正又要生氣,卻聽他點頭道:“好,姐姐,我答應你。”


  這一次,是殷家。


  滿府素縞,哀聲連連,白燭映照正堂,府門內外雪柳迎風而動,昔日的高門華府,此時陷入一片黯然之中。


  人世悲喜,生死之事,最是無常。


  靈堂內陳放著高大的金絲楠木棺槨,靈牌上書“大齊丞相安南侯殷濟恒之位”。雖然殷濟恒在生前便以被撤了職,但皇上特下恩旨,賜他以一國之相的身份舉喪,並著殷家世子殷成淵承襲侯位。


  殷家人接旨,百拜謝恩。


  夜幕沉沉,哀樂將歇,殷家靈堂內,親眷跪地悲慟,人人痛斷肝腸,殷家兄弟披麻戴孝不斷答禮,送走吊咽的賓客和眷屬。


  外人都走完了,殷韶初與殷齊修這才稍微能夠緩一緩氣,殷韶初一直望著那牌位,手扶棺木,沉思不語。


  殷齊修問:“二哥,你在想什麽?”


  殷韶初回過神來,歎息道:“這些天,我一直很疑惑……父親一向是個剛強的人,經曆過多少風浪尚能安然自處,這次怎麽會這麽想不開呢?這真的是絕路了嗎?不然吧……”


  殷齊修同樣有理不清的疑問,想到那日交印的情形,腦海中又浮現他們撞開門看見殷濟恒上吊的樣子……內心悲痛難當,哽咽不成聲,“長生教,去相交印,還是對他的打擊太大了……我本也以為父親能挺過去的,大不了靜待時機,再把失去的搏回來就是……誰想……二哥,誰能想到呢?”


  他們正哀歎著,殷成淵從外麵走進來。


  這幾日,殷成淵作為一家新主,操持著父親的喪事和府門內外的事,未得片刻安歇。送走今日的所有來客之後,他回到靈堂,在殷濟恒的棺木前跪下,睜眼望著台上的靈位,雙眼紅腫,這時才顯出憔悴之態。


  殷韶初與殷齊修讓內眷都先出去了,上前寬慰殷成淵,殷齊修道:“大哥,這幾日你都沒好好休息,今夜就有我和二哥守靈就好了,你回去歇著吧,明日還有很多事要忙呢。”


  殷成淵垂下麵,閉眼搖頭,沉默了一會兒,而後疲憊地睜開眼,仰麵看向兩個弟弟,對他們道:“二弟,三弟,你們坐,今夜,有些事情,我們兄弟三人必須在父親靈前說清楚……”


  他們在他麵前座下,三兄弟屏退左右聚在父親靈堂內,坦誠交心。


  殷濟恒教子有方,不但讓殷家兄弟個個出類拔萃,而且從小教他們兄友弟恭互相幫扶,所以,在其他名門大族兄弟相爭不斷家族人心離散的時候,殷家人總是一心對外。眼下殷家遭受如此重創,他們三人早就忘了自己,而一心為殷家著想,在世子的承襲家業的分配上,未曾產生一點齟齬,這也是他們難能可貴之處。


  殷成淵看了看他們,抬手對兩個弟弟拜了一禮。


  他們連忙止住他,殷韶初道:“大哥你這是做什麽?我們兄弟之間何須如此?”


  殷齊修也道:“大哥的禮我們怎麽敢受?大哥,我們永遠是一家人,今後你是一家之主,我們兄弟就聽你主張了,你有什麽話,直管道來,我和二哥莫敢不從。”


  殷成淵內心感動,道:“大哥這是真心想謝謝你們,二弟,三弟,謝謝你們這麽支持大哥。兄長不才,虛長弟弟幾歲,被父親立為世子,獨承了侯位,占了最大的利處,委屈你們了,所幸,我弟弟都是有度量有見識的人,從不計較這些浮利……像我們這樣的人家,在先輩後事上,總是會有衝突不斷,手足相殘親人反目更是屢見不鮮,而我兩個弟弟,自父親走後就主動擁我為主,助我幫我,而毫不在意家業分配之事,如此情厚如此明理,我這個做兄長的怎能不感動?”


  他哽咽了下,殷齊修與殷韶初也是淚水潸然而下。


  “父親在時,就讓我們兄弟一心,那時事事隨順,我們有父親可以依仗,也無甚可慮,如今父親去了,丟下這偌大的家業和這一族的人……對我們兄弟來說,是最嚴峻的考驗……我們還得撐住這個家,還要繼續完成父親未完的大業……而對外,必須安內,此後,我們兄弟必須一心,共同為殷家的前程負責,大哥需要你們對此做出保證。”


  “今日,是父親的頭七,今夜我們就在父親靈前立下誓言如何?”


  殷齊修毫不猶豫地應道:“好!”


  殷韶初神情凝重,他清楚地在兄長麵上看出了一種義無反顧的決絕,也十分明白他將踏上父親未完成的征途,也就是說,他們今日立誓,就是要背負起他們父親曾經背負的一切,包括他的欲和恨。


  誰都沒有辦法置身事外。


  生為殷家人,自此一生,再無自由。


  無論他願不願意。


  無人知他此刻的掙紮與妥協。


  殷韶初,點頭:“好。”


  殷成淵欣慰地看了看他們,接著轉身,麵向殷濟恒的靈位,三人成一排,行大禮。


  殷成淵無比堅定無比虔誠地望著殷濟恒的靈牌,重重叩首,錚錚起誓:“殷氏名族,四世三公,位及丞相,功業千秋,時遭艱險,我父殯天,先靈若歸,衷言告慰!一族之責,重於泰山,殷氏興盛,我等共擔!我兄弟三人今夜在父親靈前立誓,此生不負殷氏之名,不棄先祖之譽!無我之小利,唯族之大盛,生死同命,榮辱與共,順逆一心,永不相悖!必成父輩之功業,必追先祖之盛名!光我門楣,安我族內!凡殷氏之友我等尊之,凡殷氏之敵我等除之!殷氏子弟,此心不負!先父先祖,在天有靈,佑我功成!”


  ……


  盧遠思在靈堂外聽著裏麵殷家兄弟的誓言,不由得感動,抬頭望月,念及往事,遙想當初,若他們盧家人有殷家人這樣的齊心,有何至於有那樣的落敗?


  她也在想,所謂命數是什麽?

  人之成敗,何由天定?

  唯有自己盡力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才能離自己的理想越來越近,才能實現心中所欲,不是嗎?

  是非成敗,無一不是由人而定。


  之前,她還擔心殷家在殷濟恒死後會垮掉,那她就無所倚仗了,不過眼觀此象,她心裏又踏實許多,殷家還是有實力繼續與顧家鬥下去的。


  而且殷濟恒死了,那殷齊修還會不留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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