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七章
耳光聲剛落下,隨著雙生子的哭聲響起的,還有廊廡另一頭江弦歌驚詫焦急的呼喊聲。
她正準備出來迎顧清寧,就看到雙生子先與顧清寧碰麵了,料知事情不好,她連忙往這趕,誰想顧清寧的手還是比她快了半分。
宛魚和宛蝶捂著臉痛哭,雙腿癱軟,摔坐在地,嫁衣和身上的釵環散落,梨花帶雨,境況狼狽,丫鬟們也不敢來扶隻好避到一邊。
“清寧,何至於動手啊?她們也沒什麽錯啊……”江弦歌快步走上前來,焦心地看著這個場麵,俯身護住抱頭痛哭的宛魚和宛蝶,雙生子趁機向她求救。
顧清寧看著江弦歌,她還是那樣素淡靜雅,在這處處紅花的府苑中,平淡如無事,不驚不怒,寵辱不驚。
顧清寧的目光變得酸楚而無奈,環顧四周,咬唇不語。
弦歌啊弦歌,你到底是為什麽?你到底在想什麽?
……
大年初一,楊容安納妾,這是自他與江弦歌成親以來,最高興又最迷茫的一天。
高興是因為江弦歌沒在。
迷茫也是因為江弦歌沒在。
前一天顧清寧來過楊府之後,江弦歌就與她一起走了,一直到第二天楊侍郎府辦喜事,她都沒有回來。楊容安讓棠歡去看過幾次,每次她都是冷著臉回來,後來連她都不願意搭理楊容安了,幹脆也跟她家小姐一樣不著家。
這就表示,江弦歌真的生氣了,其實她是很介意的,哪怕之前她裝得怎樣平靜,到這最後的關頭,她還是繃不住了。
喜事是在楊容安的侍郎府辦的,因是納妾,又要避人口舌,沒有大辦,隻是小宴近親。具體事宜由管家在操辦,之前江弦歌都安排好的,下人在當日照應起來也是方便。
楊隆興與楊夫人都到了,在他們看來這場喜事並不光彩,總有點尷尬的意味,尤其是楊隆興,也就是他這種厚臉皮的,還能在這種情況下心平氣和地露麵,楊夫人來見客都覺得羞臊,心裏怨氣不知多少,但為的是讓兒子順心,表麵上就裝作不計較了。
楊隆興夫婦二人本來隻打算來走個過場,喝杯喜茶,連酒宴都不願意留下吃,但在新人敬茶時,他們見江弦歌不在,立即變了想法。
楊夫人是一進門不見兒媳婦在場主持大事,臉就耷拉下來了,跟楊容安不斷抱怨江弦歌不識大體氣量狹窄,更兼說一套做一套,之前裝作賢良大方提出為夫君納妾,真到場麵上就耍脾氣不出麵,實在不像話。
楊隆興坐在堂上接受新人敬喜茶的時候,看到楊容安身旁的位子是空的,就知事情不對,江弦歌應是心裏有氣故意不出麵,他開始犯嘀咕了,注意力不再在堂下跪著的這懟原本屬於他的雙生佳人身上,也顧不得賓客竊竊私語他們楊家的醜事。
楊隆興想的是,江弦歌不在這裏,那她會在哪裏呢?江家?那就意味著江河川也知道了,定會為女兒感到不平。更可怕的是顧家,在楊容安與江弦歌成親的婚宴上他就看出來了,顧家是把江弦歌當自家女兒一樣心疼,這會兒要是江弦歌去那邊抱怨他們楊家虧待她,那顧家那三位豈不是……
楊隆興心裏糾結這該如何收場,宛魚和宛蝶將兩杯喜茶奉到他麵前,拜見公婆,楊夫人喝了,他也猶猶豫豫地接過喝了口,臉色越來越難看。
拜禮完畢,楊容安去扶她們起來,卻被楊隆興突然喝止,“禮未完就起身算什麽規矩?”
他們訝異地看向楊隆興,楊隆興看看新人,慍怒的目光嚇得雙生子渾身一顫,然後隨著他的目光看向旁邊空著的位置,楊隆興道:“新人進門,怎能不向正室敬茶?正室未受,這禮就成不了!”
宛蝶宛魚茫然無措,心有戚戚,用我見猶憐的目光向楊容安求助。
楊容安想了下,賓客當前不能直說江弦歌不在,不然就是指江弦歌的不是,隻能找理由掩過,道:“可是父親,弦歌此時不便出麵……”
楊隆興起身了,看看他,又不屑地瞅瞅雙生子,道:“那就等到她方便出麵的時候!不敬正室,這禮數不得全!暫止於此!”
楊容安在猜他到底是什麽心思,賓客看著他們,他難堪起來,勸解道:“那讓她們先起來吧,待弦歌方便時,再去敬茶吧,這婚宴還得進行啊……”
“不行!新人之禮就是新人之禮,未完怎能不顧?喜宴是喜宴,照樣開席!兩不耽誤!”楊隆興沉著臉,大手一揮,讓管家傳宴開席。
見楊隆興臉色不好,他們心裏雖然樂得看笑話,可麵上還不敢說什麽,眾親友隻好裝著一切正常,一邊瞅著裏麵,一邊退出禮堂,去正廳入席吃酒。
宛蝶和宛魚就被晾在了這裏,楊容安讓她們起來,楊隆興隨即一個眼神拋過來,她們哪還敢妄動分毫,隻正身對著一張空椅子跪著,一人手裏還奉著一杯茶。
若不是楊夫人在旁邊攔著,楊容安當場就要跟楊隆興大吵起來,後來楊夫人避開耳目把他們父子倆拽到後堂。楊容安怒不可遏,羞憤難當,直接質問楊隆興是不是有意阻礙他納妾,還說既然舍不得這對美人,為何當初要同意把她們送給他?
父子之間的這層紗紙就這樣被他毫不掩飾地戳破,再醜陋不過,楊容安實在是無法忍受了。
楊隆興還硬扛著,心中羞愧,又是對著自己的兒子,自然變了態度,跟他好生解釋自己的顧慮,父子倆這才消了誤會。
得知楊隆興今日這並非無理取鬧而是無奈之舉之後,楊容安心中更是難平。
他的父親竟然畏懼顧家人至此?
嗬……
楊容安被楊夫人推推勸勸地出了後堂,楊氏夫婦裝作滿麵喜氣,正常與客人交際去了,楊容安經過禮堂,看著那對弱水佳人承受萬般委屈可憐兮兮地跪在那裏,心裏別提多難受了。
宛魚見他出來了,沒有再為她們爭取的意思,心裏是寒涼一片,麵上卻是帶笑的,眼中噙淚,大方地對他勾唇一笑以示安慰,捧著茶托,跪地筆直,惹得楊容安心中百般滋味,愛憐更甚,怨氣也更甚。
他與她們無言對視,無言地從她們身邊走了過去,投入宴席當中,會客喝酒。
就像一場荒誕劇,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熬過去的。每個人都在向他賀喜,也有朋友歎他豔福不淺,場麵熱熱鬧鬧,融洽無間,但他知道,今日出現在這個喜宴上的人,都是最會偽裝的人,他們一麵說著客氣的賀詞,一麵在心底笑開了懷,狠狠地嘲笑他,以至於他們整個楊家,而他,和他的父母,還要撐著,去應付這些……
就是這麽可笑,就是這荒謬絕倫……
他不斷笑著,穿梭在賓客間,不敢回頭看禮堂一眼,不停地往自己嘴裏灌酒。
後來天漸黑了,賓客都心照不宣,今日無有洞房可鬧,陸陸續續地告辭,人越來越少。
楊隆興和楊夫人在天黑前就走了,他們也在派人尋江弦歌,可是有消息了有怎樣呢?他們做公婆的還能腆著臉去請她不成?他們心中氣極,楊隆興更忐忑不安,不知顧家人後麵會不會找他們的麻煩。
侍郎府前苑漸空,楊容安醉倒在酒桌間,將酒瓶杯盞砸了一地。
沒人敢靠近他,下人默默收拾這宴會的殘局,那對雙生子已經跪到麻木了。
“夫人!夫人回來了!夫人回來了!公子!夫人回來了!”管事歡欣的嚷嚷聲從外麵傳進來。
接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陣熟悉的味道闖進他的鼻息。
“容安……”
這就是顧清桓平生第一次跟人動手了,他並非強死理的人,隻是在氣頭上不肯深思。後來也想通是自己莽撞了,恐會給家裏招來禍端,倒不後悔出手教訓輕薄無禮的將軍府公子。
顧清寧幫他敷了藥,勸他吃了飯,他就去躺著養傷了。
顧清風端著飲食進主屋之前,顧青玄就已經聽唐伯說過這事了。
他恐父親責罵,低著頭,躡手躡腳地進屋,不敢直視顧青玄,隻聽他咳嗽就很揪心。
顧青玄靠在榻上,對他招招手:“清風,過來,讓父親瞧瞧,傷得嚴重嗎?痛不痛?”
顧清風放下食盤,走過去,坐在床沿上,垂麵嘟囔:“父親……我是不是做了大錯事了?我……”
顧青玄搖搖頭,疏朗笑道:“不,你沒錯,你當然沒錯,血性男兒有些衝動也難免,若是當時父親在場,沒準也會跟你們一起動起拳腳來。”
他有些訝然,內疚地問:“真的?我知道這樣做不好,父親你罵我一頓吧……”
“無妨,清風,你沒錯的,錯的是你兄姊,你姐姐的事讓你無辜受累,你哥跟人動氣卻不顧及寡不敵眾,沒有好法子教訓別人,還害你受傷,這都是他們的錯,父親要罵的是他們。”
顧清風搖頭:“不,父親,哥哥姐姐待我再周全不過了,我已長大成人,卻不能為你們分憂,是清風無能,我哥哥姐姐的好是真沒人能比的。”
顧青玄寬慰地笑笑,仔細打量小兒子:“父親今日才發現,你們三個中,原來你的長相是最像你母親的,嗬,真好,隻是,若她看到你臉上帶傷,指不定會怎麽傷心。”
一提沈嵐熙,顧清風立即掉下淚來,啜泣起來。
顧青玄拍拍他肩膀:“清風我兒,你是你母親最小最心疼的孩子,父親絕不能讓你有失啊。如今是多事之秋,今後的事更少不了,你本就不愛長安城內的沉悶日子而是誌在江湖,所以父親想……不如你直跟你師父遊學去吧?暫離這是非之地,過快意瀟灑的日子,你師父待你如親兒,他必會護好你……如此才對得起你母親啊……”
顧清風伏在父親床前痛哭,最終還是答應了。
顧青玄又將顧清寧顧清桓叫進過來,跟他們說了這個決定。他們雖心中難舍,但也都是認同的,畢竟這一切才剛剛開始,前路未知,危機四伏,他們不能拉著顧清風一起承受潛在的風險。
第二日,顧青玄撐著病體早早起了床,收拾了一份賠罪禮,自是簡單禮物作個形式罷了,讓唐伯套了馬車,沒有支應兒女,就打算去驃騎將軍府走一趟。
誰想剛要踏出府門,就被顧清桓叫住。
顧清桓傷痕明顯,嘴角額頭還是腫的,直直跑過來,從唐伯手中拿過賠罪禮:“這是孩兒的過錯,不能害父親丟臉受屈,就讓我自己去給姓何的……賠罪便是!父親你在家歇著,這事由我。”
顧青玄不肯,搖頭歎息道:“丟臉怕什麽?我們顧家丟的臉受的屈還少嗎?無所謂了,你傷還沒好,在家待著吧,我去去就來。驃騎將軍與為父有舊,他為人也不是尖酸刻薄之輩,想來不會讓我多難堪,你不需擔心。”
顧清桓心裏憋屈,抱著禮盒不肯鬆開,埋頭頓頓道:“那也得讓我與父親同去!無事最好,若何家人問罪,父親隻罵我就是!”
他不聽勸,先一步跨出府門上了馬車,如此,就是父子倆一齊去給人家“賠禮”去了。
顧青玄想的是沒錯的,這驃騎大將軍何譽深戎馬一生建有赫赫戰功,為人算是大氣忠厚不拘小節,常年在軍營或邊境巡防的將軍,自然與皇城內的官員風氣不同。
因而何家也自然不似盧家殷家那般富貴勢大。
這何將軍育有一子一女,但他常年在外,難免對兒子疏於管教。
何十安在長安城公子堆中長大,好的沒學上,盡沾上一派紈絝之風,人心並非惡極,隻是太過隨性貪玩不學無術。
何將軍聽說兒子因逞口舌之快而與人動粗,還欺負弱方,本就氣極,自昨日何十安負傷回家,他就開始教訓了。
這時聽說顧青玄攜子上門賠罪,更覺顏麵無存,趕緊招待他們。
他是知顧家近況的,然而沒一絲奚落的意思,與顧青玄互道舊情。
顧清桓向他致歉,他看顧清桓傷得比自己兒子重多了,就把何十安叫出來,當著顧家父子的麵訓了一頓,讓他也賠了罪。
然而何夫人受不了,一聽說前堂有此事,就和女兒匆匆趕來護著兒子,不聽何將軍相勸,刁鑽的母女倆沒少給顧家父子倆難堪。
顧青玄與顧清桓可以說是腆著臉賠盡不是,受了一肚子屈辱打道回府。
顧清寧知道這事更是心酸非常,這些事畢竟是由她的作為牽連出來的,她實在內心難安。
顧青玄倒沒再說此事,回府吃了午飯就又出去了,去找了洪洛天,將顧清風托付給他。
於是洪洛天將帶顧清風去四處走鏢遊曆,這一走,何時再回長安都是未知數了。
可以說,沈嵐熙去後,洪洛天留在長安這麽久,就是在等這一天,就是在等顧青玄去找他的這一天。
接下來顧家人就把心完全放在將要久離家門的顧清風身上,他們為他細致準備一切,千叮萬囑,無微不至,心中難舍之情更不用說。
沒過兩日他就啟程了,他們帶他去南城外沈嵐熙的墳上拜別,洪洛天也去了。
祭拜完,就此分離,顧清風隨洪洛天南下,三顧往北回城去。
顧青玄想去江月樓見一見江河川,讓兒女自回。
顧清寧與顧清桓走在長安街上,聽聞喜樂漫天,又見迎親隊吹打而來,披紅結彩,浩浩蕩蕩,新郎騎高頭大馬,著新錦紅袍,戴高頂玉冠,相貌堂堂,俊秀清奇。如此喜事,好不熱鬧。
顧家姐弟立在茶棚下旁觀這迎親陣仗,顧清寧漠然地掃了一眼人群擁嚷中騎馬而行的新郎,道:“真是沒想到,幾日前的街頭紈絝,今日也就大婚了,看著人模人樣,可惜終歸隻是一不學無術輕浮浪蕩之輩,娶了誰家的小姐恐怕都是禍害人家。”
顧清桓笑了起來,緩了緩道:“的確,真要可憐這女子了,新婚之夜就要開始獨守空房了……”
顧清寧問了句:“不會吧?何十安就算在外有人,心思不在她身上,也不至於在新婚之夜冷落新娘吧?”
他搖著頭止不住笑,偏近顧清寧一些,道:“他不是心思不在新娘身上,而是心思不在女子身上。”
顧清寧會意後一驚,脫口道:“你是說他好男……”又立即捂住自己的嘴,臉紅了一下。
顧清桓與她對視下,挑眉點頭。
她滯愣了片刻,忽然大笑起來,望天道:“果然,我就不信這長安城內誰會比誰好過!”
顧清寧望著那駿馬之上,掩不住落寞神色的何十安,卻沒想到,多年以後,她今日嘲笑的這個男子,會同樣成為她的新郎,且是她一生中唯一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