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六章
臘月二十九日晚,冬風凜凜,入骨寒涼。
顧清寧的官服外麵披著厚實的裘袍,迎風穿過顧府的通廊,頭頂一個個錦燈隨風搖曳,廊下的丫鬟們正在收拾布罩準備在入夜之前將這些燈熄滅罩起來以防被風雪刮壞,似乎在這種天裏這就是顧府的頭等大事了,哪怕明日就是除夕,本年的最後一日。
顧清寧看著上麵一個個精巧的至今描花都沒有褪色的錦燈,想著這已經是第二年了——沈嵐熙離開他們的第二年。顧府大門內側還掛著前年他們掛上去的錦燈,燈下的銅球內寫著他們的祈願,那年她寫的是“命不由天”,而這兩年間,她做了太多逆天而行的事,也體會了太多命隻由天的無奈。
最起碼,他們都還在繼續前進,從未放棄,即使艱難。
顧府書房內燈明爐暖,門旁立著一個身姿挺拔的守衛,不避嚴寒,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裏,看著顧清寧走了過來,深作一禮:“大……大小姐……”
府上人都習慣了她平日裏穿官服作男裝的樣子,唯獨他還不太適應,顧清寧也不大適應他,畢竟這書房門外以前都是沒人的,她的父親向來習慣獨來獨往,如今身邊卻時時跟了這麽一個人。
她笑著點了點頭,多看了幾眼遮住他半邊臉的銀狼麵具,停下腳步隨口問了一句:“這麵具是父親給你的嗎?”
他奇怪地搖了搖頭,恭敬地拘禮回道:“不是,是我自己讓人製的……大人說戴麵具比較安全,所以我就弄了這一個。大小姐為何有此問?”
顧清寧隻是笑笑,覺得有趣,道:“沒什麽,就是挺有意思的,這麵具……你真成顧家人了……”
他還是不理解,稍感訝異,看著顧清寧愣了會兒。
寒風吹來,顧清寧凍得瑟縮了下,搓了搓手,轉頭望天道:“都冷成這樣了還不下雪,今年冬天的這場雪應該是來不了了……”
她是隨口閑說,他是不知所對,笨嘴拙舌地應了一句:“今年不來,明年終是會來的……”
顧清寧聞聲看向他,往裏走,說道:“是啊,終是會來的,急什麽呢?”
推門前又跟他說:“在家裏你不用守著了,這冷,你去後院和唐伯他們喝喝酒暖暖身吧。”
他領會這是讓他退下的意思,就作一禮,無聲告退了。
顧清寧進門去,見顧青玄坐在書案後麵,案邊擺著暖爐和茶爐,案上是一座座小山樣的商改文書,他右手邊的一堆上還有一本翻開的棋譜,是顧清風送他的那本《仙機奕局》,他正入神地檢閱公文批審條例。
“父親……”顧清寧關門走過去,幫他把壺裏的茶水續上,說著:“那個楊立孝,父親你真的放心他嗎?”
顧青玄早就聽見她在外麵說話的聲音了,此時頭也沒抬,專注地看著公文上密密麻麻的字,隻道:“他現在叫楊嘯寧。”
楊立孝脫離殺手組織之後就又來到了長安,知顧清玄不會輕易收他,就先悄悄跟了他幾天,試圖以暗中保護的方式為他的恩人效力,但很快就暴露了。
三顧在晚間去政事堂正在施工的防危密室工址上查看情況,顧青玄因為有事所以單獨晚到,在路上碰到飛盜打劫,顧青玄險些受害,他不得不現身憑高超武藝打跑歹人,使得顧青玄安然無恙。
他向顧青玄表明自己的意向之後,終於打動了顧青玄,他同意他留在身邊做護衛。
當然也不僅是這麽簡單,更因為顧青玄發現了一些事情——
那個飛盜是假的,是楊立孝找來的,好使他自己現身立功,讓顧青玄知道危險留他在身邊保全。
這樣的小手段雖然幼稚,但也用心,足見他心誠。顧青玄喜歡這樣會動動腦子的年輕人,一直沒有說破。
顧青玄會留下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們那個時候正在策劃‘鬼樓’之事,他們需要這樣一個可靠的人幫他們完成,這個人選,楊立孝再合適不過。
於是,楊立孝就再次替三顧放了一把火。
之後顧青玄還是讓他選擇,他再次選擇留下,戴上麵具,改名為楊嘯寧。
……
顧青玄沒有回答顧清寧的問題,顧清寧想自己也不用多問了。
顧青玄問她:“明天就不用去監工了吧?整個朝廷都休沐了,就你們最忙……”
她道:“誒,還不是因為滿朝文武都怕死啊,都催著防危密室趕快建起來,生怕自己被長生教找上無處可躲……明天不去了,休息一天。誒,也不知道清桓為百官爭取的這麽多假期,到底是好還是壞,從臘月底到上元節後,這麽長一段時間……”
“既然可以通過實行,就證明是人心所向眾人所需,誰不想多閑在幾天?大齊朝廷多少年沒這麽鬆快過了?”他笑著調侃道。
顧清寧心裏惦記的事太多,轉念一想,諷笑道:“對於有些人來說什麽時候不是休沐?他們倒是鬆快了,我們能鬆快得了嗎?父親你不照樣要忙著批審商改條例?我給他們除夕新年放兩天假,之後不照樣得去工址上加值?還有那麽多麻煩……”
“最起碼長安令尹可以晚幾天倒黴不是嗎?”顧清玄放下筆,拿起棋譜翻看起來。
顧清寧似乎又多了一層煩惱,道:“父親,你心可真大,殷成淵明麵上是怨責長安令尹沒有防護拆樓不慎引起火災燒死了他弟弟,其實心裏恐怕是把我們姓顧的咒罵千千萬萬遍了吧?還好拆除‘鬼樓’事先在戶部和令尹府都報備了下了公文,他隻能憋著叫屈不能……”
顧青玄擰眉細看複雜棋局,道:“殷家兄弟也不會給我們省事的,他們隻是先拿風口上的長安令尹府開刀,刀鋒對準的還是我們。”
“他們已經有動作了嗎?父親可有注意?”顧清寧警覺起來。
顧青玄轉眼看向她,問道:“清寧,你最近是不是有些過於緊張了?”
顧清寧稍滯,意識到自己的確有些不穩,總感覺有些急,對於這些頭緒複雜的事過於敏感,她深吸一口氣:“好像是有點……可能是心裏還有點放心不下吧,畢竟進‘鬼樓’的不是我想的那個人……她在這世上多活一天,我就一天不能安心……”
“為什麽?”顧清寧恨盧遠思他可以理解,但是盧遠思何至於不能讓她“安心”?他能從顧清寧幾番壓抑不住急切的態度中感覺到她對盧遠思不是單純的恨,還有一種忌憚,這真的很奇怪。
顧清寧意識到自己說漏嘴了,連忙掩過:“怎麽說都是個禍患,早除早清淨。父親,你還沒說呢,殷家那邊是不是有什麽動靜了?”
顧青玄有些擔憂地看了下她,又低眸看棋譜,“火災起了之後,禦史台裏就有一幫人開始活動了,第一批隻是彈劾長安令尹府治安不嚴防危疏忽,接下來嘛就是要拿鬼樓本身說事揭到我們顧家和你江伯父頭上了吧……”
“禦史台不是在父親的掌控之下嗎?他們怎敢?”顧清寧問道。
他意味不明地諷笑了笑,道:“禦史台不還有一個陸謙嗎?別忘了,禦史台本來就是殷家人的天下。”
“那父親打算怎麽辦?”
棋譜翻過一頁,燭光映照著的的側邊麵頰,眸色如墨:“且行且看吧,先過年。”
顧清寧給自己倒了杯茶,放在手邊,手心攏過氤氳的熱氣,指尖碰著青白瓷杯緩緩轉動,目光靜視清透的茶水,沉默了會兒,突然說道:“父親,鍾離已經同意了,到時候他會幫我們的……”
顧青玄聞言,又看向她:“嗯……你今日與他商定的?把所有計劃都告訴他了?”
顧清寧以為他有點不放心,問:“是今日,沒有全部說。怎麽?父親也懷疑他嗎?”
父女對視一眼,他未置可否,反問她:“為什麽說‘也’?難道你也會懷疑他?”
顧清寧道:“除了家裏人外,誰我都會懷疑。他這個人古怪,主動向我們提供了很多有用的線索,他出現得奇怪,背景太過複雜,這些都是值得懷疑的點……”
顧清玄跟她的想法自然是一樣的,有些惋惜道:“你與他走得這麽近,還以為鍾離於你而言是不同的……”
顧清寧苦笑了下,“就是因為不同才要多加留心……忙於應對敵人的明槍暗箭,真是怕身邊又冷不防地豎起友人的冷鋒……”
顧青玄隻道:“有的人莫名其妙來,有的人不告而別就走……留不住,等不來,看不透……罷了,小心就是。”
她冰冷的指尖被薄胎瓷杯的溫度暖化,杯中茶水都涼了,還未喝上一口,又拿起一本商改條例的批審公文來看,歎道:“從官商的抑製,到放貸增稅支持民商,父親是把大齊的商市底子都摸透了,如此大力度整頓,必會引起非常巨大的反響,年後,父親有得忙了。”
“忙倒是其次,處於風口浪尖倒是真的,哼,一場漫長又折磨人的惡戰……”他的目光中露出幾分桀驁,就像夜月下的孤狼,已準備好了麵對即將展開的凶殘獵殺,或者說,他根本就是一直在戰鬥,從未停止過。
“父親籌劃了這麽多年,是該讓這一場‘惡戰’拉開帷幕,驚一驚世人了。”她驕傲道。
顧清玄自有思慮,“年後,商改正式推行,我將專注於此,而有些事就得你和清桓去收尾了。”
她明白了,也很高興父親對他們有這樣的信心,想了下,道:“如今朝上討論最多的,除了商改就是,長生教,如今的刑部沒人能接手這樣大的攤子,究竟誰能完成調查,讓整個長安城都放心,是百官乃至皇上最關心的事情,也是我們應該在意的事。”
“那清寧你覺得這個人會是誰呢?”
顧清寧不語,端起茶杯,抿了口茶,與顧青玄目光相接,微笑道:“且行且看吧,先過年。”
……
顧家的這個年過得並不好。
本來顧清風不在,這個團圓佳節就不能夠團圓了,況且江弦歌也沒再來顧府,一家人聚著,總也不完整。
經過上次顧清桓與楊容安打架的事,江弦歌一直想找顧清桓談談,跟他表示歉意,她當時說那樣的話完全是無心的,她知道顧清桓一定很傷心,不過想想這或許也是一個機會,能讓顧清桓徹底對她失望,再沒有多餘的牽絆,於他而言何嚐不是一種解脫?自己又何必再去攪擾?
她正躊躇之時,顧清寧先按耐不住去找她了。顧清寧實在不放心江弦歌的的情況,一得空就惦記著,這段時間她自己心裏也有許多話無處傾訴,這會兒剛好趁年節休沐去楊家府上探望江弦歌。
顧清寧事先沒有招呼,直接登門拜訪,帶了一些江弦歌喜愛的小禮物想哄她開心,上門一瞧,楊家的侍郎府比她想象的要熱鬧許多——
她去時,滿府滿院的人都在往各處結紅綢,布置喜堂,喜氣洋洋的,雖說這正當年節,但這也有點熱鬧得過頭了吧。
在門口掛紅燈籠的府苑管事先瞧見她來,知她與江弦歌要好,身份又尊貴,連忙擱下手頭的事迎她進府,她往門裏走,看著燈籠上的喜字,奇怪道:“你們府上有什麽喜事嗎?為何如此布置?”
管事倒比她還要驚訝:“咦?顧大人不知嗎?我們公子要成親了呀,這樣大的喜事,還沒知會貴府?”
“你家公子?楊容安?他要成親了?”顧清寧懷疑自己聽錯了,向管事確認。
管事連忙拍拍自己的嘴糾正道:“哦哦,不是成親,瞧我這笨嘴拙舌的,都有少夫人在了還成什麽親?嗬嗬嗬,回大人的話,隻是納妾,納妾而已。”
顧清寧腳步立時頓住,難以置信道:“楊容安要納妾?納誰?”
管事見她臉色刷得驟變,嚇得不知如何言語了:“這……”
還沒待管事順完氣回話,右前方的廊廡下走過人來——
顧清寧循聲回頭望去,宛魚和宛蝶這對雙生子,身著錦繡華裳,環翠釵玉,身後丫鬟成群,兩人神氣活現花枝招展地往外走著,個人懷中都抱著紅色嫁衣,宛魚一直罵罵咧咧地,十分挑剔地抱怨嫁衣料子不夠好金絲不夠多雲雲。
當她們倆看見顧清寧赫然立在庭院中時,兩張明豔嬌顏霎時變色,嘰嘰喳喳的聲音戛然而止,兩人嚇得臉色發白嘴唇打顫,站在那裏既不敢直視顧清寧,又不敢在她此時冰冷如刀的目光中妄動分毫。
顧清寧直直看著她們,將手裏的東西移交給管事,頭都沒轉地叮囑一句:“拿好,這都是弦歌喜歡的,一件都不能少。”
管事急忙小心接過,迎奉道:“是是……”
卻看顧清寧走上了廊廡,逐步靠近那對雙生姐妹,強大而強硬的氣場壓得所有人都喘不過起來,她什麽都沒說什麽都沒做,她們就感覺自己快要崩潰了,把頭埋得越來越低,好像兩個偷了別人東西被當場逮住的小偷似的。
顧清寧走到了她們麵前,停下腳步,目光投落在她們懷中紅豔耀目的嫁衣上,伸出一隻手,兩人同時驚顫一下,而那隻手隻是輕輕挑起了宛魚抱著的嫁衣,挑到她們眼前,垂麵問她們:“這是什麽呀?”
宛魚張合嬌紅的雙唇,抖抖索索地回答一句:“……嫁衣。”
“嫁衣呀?真漂亮,你們的?”她放下手,冷笑一下,問道。
兩人驚懼地點頭,宛蝶眼淚都快下來了,這副柔弱的樣子真叫人心疼。
顧清寧隨著她們把臉垂得再低些,逼近宛魚,又問:“嫁給誰啊?是嫁楊隆興還是,楊容安?”
最後一分心理支撐被擊垮,宛蝶眼淚落下,宛魚被刺激地憤然抬頭,想為自己辯解,畢竟在這之前她也做過與顧清寧直麵的準備,想好了一套說辭,她以為顧清寧會是講理的。
是,顧清寧一般情況下,都是很講理的。
但,遇到這種情況,就沒什麽道理在她麵前能說得通了。
因為,那是江弦歌,所以,根本什麽道理都不用說……
“啪!啪!”
一個耳光扇在宛魚臉上,一反手宛蝶也挨了一下。
“清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