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五章

  “你不去上朝嗎?”


  “不去,我哪也不去。”


  “可是我想離開這裏……”


  “好,我帶你走。”


  “你帶我去哪兒?”


  “回家。”


  ……


  昏暗間,她將手交到他手中,他說:“不用怕,跟著我走。”


  光亮中,她那樣用力地推開了他,看著他葬身火海,看著自己墜入地獄……


  “元心……”


  “盧遠思!”


  “噓~~不要說話……”


  ……


  好疼,齊修,你一定很疼……


  太痛了,每一寸皮膚仿佛都在燃燒,刺痛難忍,無法觸碰……


  齊修,你在說什麽?

  帶我回家?


  不,對不起,我這次不能跟你一起走了……


  她耳邊的聲音交疊錯雜,一時耳語,一時纏綿,一時叫囂,都是那一人的聲音,最後越來越遠……


  太遠了,她聽不見了,她看到前方亮得刺眼,兩道身影出現在那光圈中,她看不清那是誰,卻能感覺到,他們那麽快樂,那麽無憂無慮,他們坦然相愛,相知相伴,仿若這人世間一個不存在的美夢。


  他們越走越遠,而她被留在原地,她對著他們的背影大聲呼喊,可是連她自己都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好痛,她開口,喉間如刀割,邁步,雙腿沉重似斧劈……


  齊修,你還會回來的對不對?


  ……


  齊修,你不會回來了是不是?


  ……


  我最終還是連你也失去了……


  “齊修……”


  臉上的淚水被溫柔地拭去,淚水劃過的皮膚寸寸生疼,疼得她再次落淚。


  痛楚愈漸強烈,促使她睜開了眼。


  其實她最先張開的是雙唇,喊了一聲……


  聲音喑啞低弱,聲線模糊嘶啞,丫鬟沒聽清,說道:“夫人……她說話了……她說的什麽?”


  榻邊的年輕夫人看她醒來沒有高興,而是掩麵悲泣:“她……她是在叫……齊修……”


  她的神智逐步清楚,視線也明晰起來,看清了旁邊的人。她認得這些人,那個人曾向她一一介紹過。


  這樣端莊嫻雅的少婦哭得痛斷肝腸,心疼地看著自己,溫柔地守在她身邊……


  “這是二嫂,嫁給我二哥六年了,書香門第的大小姐,對我們都可好了,就是對二哥有點凶……好了嫂子,我錯了……快叫二嫂啊。”


  又有一道披著白紗麻衣的身影走近,還端著一碗藥湯,見她醒來麵露喜色,有年紀了,但氣度雍容,行止穩重,眼眶也是紅的,又笑出來:“終於醒了,多好,弟妹別哭啊,應該高興……碧心,快去告訴大公子二公子……”


  “待會兒見的就是我大嫂,我大哥的賢內助,管家可有一套,你得跟她好好學學……”


  不過少時,門又開了,進來兩個匆忙的人,他們憔悴了很多,深思憂慮,心中痛苦一目了然。


  “這位是大哥,這位是二哥。等你休養好了,再帶你去見大嫂與二嫂……”


  “大哥,二哥……”


  她再次開口,卻再發不出聲音了。


  她看著他們,又茫然四顧,空落無措。


  他們知道她在找誰……


  殷家二少夫人將她扶坐起來,握著她的手,含淚道:“傻姑娘……別找了……他不在了……”


  她怔住了,癡愣地望著他們,用目光向殷家兩兄弟確認,殷成淵和殷韶初也哽咽了,對她點了點頭。


  殷成淵上前來,告訴她:“你已經昏迷三天了……那夜……你從樓上摔了下來……兩隻手都被火灼傷了,腿摔斷了一條,渾身是傷……還好保住了命……可齊修沒有逃出來……我們撲滅了火之後,前天才在廢墟中找到他……”


  隨著殷成淵的描述,那日的種種慘狀又重現在他們眼前,那漫天的大火,那無能為力的挽救,那片刻不停的挖掘,他們用手挖開燒成灰燼的廢墟,找那具燒焦的骸骨……


  他們頓時又止不住地放聲痛哭起來,外麵的喪樂為這哭聲伴奏……


  “我……我……”


  她淚流滿麵,用力地喊起來,然而什麽也說不住,她瘋狂地往地下撲,絕望而悲痛的樣子令人動容。


  兩位少夫人扶住發狂的她,製止她下床,自己的眼淚卻止不住,“元心,元心,你不要這樣,你身上全是傷,你不能動,你冷靜點,你冷靜點……”


  一番折騰之後,她終於精疲力盡,無力地靠倒在床榻上,無聲地落淚。


  他們圍在她旁邊,痛惜地注目著她,照顧她,安慰她。


  冷靜下來之後,她再也不敢直視這些眼睛了。


  她什麽都記得,她知道他們的弟弟是怎麽死的——


  是她,親手將殷齊修推下了火海。


  因為她是盧遠思,因殷齊修不會留她,他答應了他死去的父親,等著一切結束之後就殺死她,而她不想死……


  她恨殷齊修,也恨親手殺死他的自己。


  這些人,他們還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他們隻知道她是那個不顧自身安危首先衝進火場救他們弟弟的女子,他們的幼弟心中最愛的女子……


  所以他們會救她,會對她好,會保護她。


  在所有人圍著她勸慰她的時候,滿麵寫滿絕望悲涼的她心中想的卻是別的事情——


  自己既然活下來了,又該怎麽活下去?

  還有,她得理清這一切的來龍去脈,有太多的謎題讓她想不通,最大的一個莫過於——自己是怎麽輸的?


  記憶往回倒轉,她的第一次暴露應該就是被顧清寧發現的那一回,但是那次顧清寧因受她欺騙還有成碩郡主的求情而放過了她,而之後她也立即做出逃離長安的假象,那後麵怎麽又被顧家人懷疑上了呢?


  假設顧清寧一直不放心她一直派人跟著她,或者在他們到了洛陽之後顧家的人就發現了他們在查河洛鏢局,從而又再次對她起了殺心,所以派殺手意圖滅她和殷齊修的口,這樣以上都能解釋得通。


  可是,從他們在洛陽四處調查到他們逃回長安的一個多月裏,那麽多批殺手追殺暗殺他們,都沒有得手,難道三顧是故意的?


  對!他們就是故意的!


  他們派那些殺手不是為了殺死她和殷齊修,而是為了把他們逼回長安。


  因為這樣,自己這個潛逃的死刑犯就會和殷家有更緊密的聯係,他們可以借她再捅殷家一刀。


  這就是為什麽三顧既知她回到長安了卻遲遲沒有任何舉動。


  在這個幾個月裏,她以為自己暗處,實則一直在明處。


  那三雙眼睛早就盯住了她,看破她和殷齊修的意圖,掌握他們調查的進度,也可以說是那三雙手在推動他們的調查,他們以為在一步步接近真相,然而那卻隻是三顧想讓他們知道的真相。


  接著她和殷家人又在商改上想轍,讓陶春臨反對顧清玄激怒顧清玄,刺激三顧露出他們的獠牙。


  這個小把戲當然早就被三顧看穿了,最後,他們將計就計……


  苦心調查精心布局,誰想自己其實一直是在別人的局中。


  用自己引誘,用殷齊修做引誘,用殷濟恒引誘,用陶春臨引誘……


  最後是引火自焚。


  嗬嗬……


  如果不是此時得在殷家人麵前演戲,她真想放聲笑出來,狠狠地嘲笑自己一番。


  她怎麽能這樣一敗塗地?

  不!

  還沒到最後!自己不是還活著嗎?既然還有一口氣在,何談絕望?


  不然自己又何必從燃燒的鬼樓中艱難逃生,何必將殷齊修……


  直接一死了之豈不省事?

  此刻,盧遠思驚訝地發現,自己的心如死灰隻是表麵,她清楚地感覺到心底那沸騰的恨意那不甘的叫囂,就像那夜的大火一樣灼熱。


  真好,還知恨,那就還有理由活下去。


  盧遠思看著眼前的殷家人,讓自己不斷地流出讓人心疼的眼淚,她現在需要他們的幫助,不然她會立即死在三顧手裏。


  三顧讓自己活到現在,是因為他們還在等合適的機會借自己傷害殷家,她是不會在意這點的,還很慶幸。


  能多活一時是一時,她還要為自己爭取機會,至於殷家未來的存亡,她才不會關心。


  她恨殷濟恒,也恨殷齊修,她恨殷家,和恨顧家一樣。


  殷齊修……


  如果那夜,沒有那個出口,她是願意和那個人一起死的。


  嗬嗬,奇怪。


  為什麽兩個可以共死的人,偏偏不能同生呢?

  滿麵淚痕已分不出那一行是真哪一行是假,她哭累了,閉上了眼睛,麵朝牆壁,頭向旁邊墜去,裝作昏迷。


  她聽見殷家人見她這樣慌忙地嚷著請大夫,她感覺到殷家少夫人親手將她扶正讓她躺進被子裏幫她掖好被角,拿著溫熱的毛巾為她拭去臉上淚痕,周圍的人因她而著急忙亂。


  這不禁讓她想起自己幼年生病的情形,在自己家中,哥哥姐姐母親圍著自己忙得團團轉,這時憶起隻能讓她愈發堅定自己心中的仇恨。


  她聽到大少夫人歎著氣問:“夫君,真的要將元心姑娘留下嗎?會不會有麻煩?”


  “大嫂……”這是二少夫人的聲音。


  殷成淵有一段時間沒有說話,可見非常為難,後來開口道:“誒,她是和齊修一起查顧家的,被三顧盯上,的確有可能會給我們帶來麻煩……但是,這麽久以來齊修……齊修對她的情意,我們都是有目共睹的,這不是個一般的姑娘,她和齊修一起冒險同生共死,又為齊修傷成這樣……我們殷家虧欠她的。她如今無依無靠,若我們不護她周全,齊修,齊修在天有靈怎能安心?我們殷家又是多絕情啊?”


  二少夫人也道:“是,大哥說得對,我們得把她留下護她周全……其實,其實昨天韶初就跟我說,在他看見這個姑娘衝進火場去救他弟弟的那一刻,他就已經認定她是我們殷家人了……所以,就算大哥大嫂你們不管,我和韶初也不會……”


  盧遠思如同吃了一顆定心丸,睡了過去。


  又是一個夜裏,很安靜,她醒了過來,頭腦昏沉,看了看屋內,好像沒有其他人。


  她想起來,想看看自己傷成什麽樣子了,無奈根本動彈不了,兩隻手都包著厚厚的紗布無法使力,臉頰上有一處刺疼得厲害,嗓子也疼,但好像比上次醒來時感覺好些了。


  她覺得自己好像可以說話了,試著出聲,一開口:“齊……”


  聲音是發出了,她卻傻住了,為什麽下意識地想叫那人的名字?


  聽到了她的聲音,二少夫人從屋子的另一邊走來,原來她一直都在,方才是在別間親自為她煎藥。


  “你醒了,太好了,快躺下,不要動,先喝點水……”二少夫人給她倒了一杯水,吹涼了,用手臂環著她的肩膀幫助她喝下水,她幹啞的喉間感覺好了許多。


  二少夫人放下她,叫人去請大夫來,吩咐完,返還榻前,坐在她麵前,關切地問她傷口疼不疼想不想吃東西。


  她張嘴,試著說話,聲音沙啞得不像樣,勉強能聽清:“好些了……我想……我想……”


  “想什麽?吃東西?我讓他們去準備,都是做好的……”二少夫人道。


  她搖搖頭,虛弱道:“不,我想……去看看他……”


  二少夫人即刻又是泫然,勸道:“你現在還不能下地,再等等好嗎?他……就在家裏……等你能下床了,再去奧。”


  她抿唇,想要伸手拉二少夫人的手,然而做不到,動作讓人心酸,含淚懇求:“我要去……求求你……”


  二少夫人不忍心拒絕了,想了想,點了點頭,遂讓丫鬟進來服侍她更衣。


  二少夫人怕別人弄疼她,親自給她穿換衣服。


  盧遠思感覺脖子上好像少了什麽,用裹著紗布的手摸來摸去。


  二少夫人瞧見了,連忙從袖間掏出那個用紅繩係著的鑰匙:“你是不是在找這個?我給你更衣的時候拿下來了,沒弄丟,你放心。”


  她又給她戴在脖子上了,盧遠思低頭看了下那把鑰匙,頓時眼淚砸落下來,讓她自己都措手不及。


  二少夫人見狀,問道:“這是……”


  她道:“是他送給我的……侍郎府的鑰匙……一個紀念品……那個地方,是我和他的第一個家……現在都沒了……”


  二少夫人再次心痛落淚,泣不成聲,放下手裏的衣物轉到了一旁去調整情緒,丫鬟繼續為盧遠思穿衣服。


  侯門女子總是這樣克製守儀,連哭都不能讓自己盡情。


  後來她調整好了,又回到盧遠思麵前,幫她下了床,低頭歎息,說著話:“那天……他和他二哥喝酒,喝醉了……他二哥打趣他,問他什麽時候娶你……他很煩惱……我們就問他怎麽了,他說父親不讓他跟你在一起,他沒法讓父親接受你……”


  平緩的聲音又顫抖起來,抽噎一下,繼續說道:“但是……他跟他二哥說,他是一定要跟元心在一起的,永遠在一起,就算父親反對也沒用……他說他的元心世間最好,值得他犧牲值得他相信……在結束這一切之後,他要帶他的元心遠走高飛,不再留在這裏,不再理會這長安城內的紛紛擾擾……”


  她的耳邊又響起,那人說:“如果你是元心,我們能永遠在一起……”


  所以,他是不是在期待她說一句:“我願意為了你做元心”?

  可她說的是:“可惜我是盧遠思……”


  她太害怕太絕望,所以她不懂得他說的是不能讓盧遠思留下,而不是元心。


  他怎麽會對元心下殺手?他那麽愛她!

  原來他早就想好了與她遠走高飛,不再做殷家的三公子,也不用想什麽前仇舊恨。


  真真假假,紛紛擾擾,他心裏,不過一個元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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