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四章

  穿梭在這樓裏,為了緩解被這些“鬼怪”牽引的不良情緒,他讓自己回想這這棟樓過去的樣子。之所以殷齊修一直對父親把這棟酒樓移交給朝廷而耿耿於懷,是因為他對這原來的“如意酒樓”是有特殊情感的。


  小時候,每次來這裏,大人們都會跟他提起,這棟酒樓是跟他同一年出世的,他的滿月酒就是在這裏辦的,那個時候他父親驕傲地抱著他這個最小的兒子滿樓敬酒,當時所有在場的人,包括那個時候已經十歲的殷成淵和六歲的殷韶初都還記得,那是他們見過的他父親最高興的時候……


  然後長大了,他們都會惹父親生氣了,每每在家待不了就往這裏跑,他們三兄弟都是這樣,因為經營這家酒樓的是他們最喜歡的叔父,二叔是庶出,無心功名,淡泊名利終身未娶,隻愛美酒,也愛他們這些孩子。三兄弟一旦犯了錯誤就來這樓裏找叔父求救,躲在叔父的地下酒窖裏,那個酒窖藏了無數壇絕世美酒,也有很多是叔父釀的,他們三兄弟要是碰巧一塊來這裏,總要在地窖偷喝上那麽幾口……


  在他的少年時期,父親常常也是十分溫和的,對他們從不以嫡庶視之,休沐時常帶他們兄弟三人去湖邊垂釣,且幾乎是每個月都要來這如意酒樓父子小聚,聽大哥說他剛入仕遇到的種種煩惱,聽二哥說他剛讀了哪本書又發現了什麽好玩的……


  前兩年,叔父死在他最愛的酒上了——飲酒過量,吐血而亡。被發現時,他躺在酒窖的大酒缸上,旁邊剛釀好還沒來得及封口的一壇玫瑰露灑了半壇。


  之後地下酒窖就被封上了,那裏麵千萬壇酒隨著他們的叔父被世人遺忘。


  而他不能忘。


  ……


  撥開垂掛如吊死鬼一般的符布,他走到了三樓的樓梯口,踏著地上粘稠的液體拾階而上。


  那個與他一起進來的護衛在他的指使下從另一邊樓梯上了樓,一處處查看,畢竟人家身手比他好太多,膽量也大起來了,速度遠超過他,這時已經從那邊往下走開始搜索第二遍了。


  他用火折子照著那一個個角落,光線黯淡,他低頭看了下地上的液體,露出了厭惡的表情,在一樓時,他就踩到了,驗過是動物的血,裝作人血嚇人,聞著腥味非常重,讓人惡心。這會兒看四周更是可怖,依稀可見樓道上的各個柱子上都有暗色的液體,往下緩慢地流著,一道道,無聲地延伸到地上,在堆滿雜物或假骨骸的牆角匯成一灘灘……


  他上了頂層,尚未發現他搜尋的目標,一隻手一直握著腰間的短刀,又走過一會兒,聽覺靈敏的他隱約聽見樓外有漸行漸進的腳步聲,那是軍士行進的人影,他的援軍要到了……


  那個“鬼”又藏在哪裏呢?

  他定神看了看四周,仔細嗅了嗅樓裏的氣味,他發現腥味幾乎不見了,逐漸清晰的是一陣陣濃烈的油味,還有酒味……


  他再用火折子去照地上一攤一灘又連成一片一片的液體,猛然察覺,這些不是血水,而是油!

  專門用來焚燒的蓖麻油!


  門窗都是用棉氈封得嚴嚴實實的,樓裏到處掛滿了布符……


  還有地下那無數壇陳年烈酒!


  “快逃!”


  他的這一聲驚呼剛落音,頂樓樓道上就落了一個火折子,接著一道人影在他麵前閃過,一束炙熱的火光亮起,那人手一撒,許多個火折子落了下去,一樓二樓三樓,瞬間燃起火光。


  那道人影在前方飛速移動,火苗一動,消失不見。


  殷齊修周圍的一切都燃燒起來,到處都是烈火的圍擋,他四處奔逃——


  然而沒有去路。


  樓道一片一片地燃燒起來,他拚命地撲火,越過火牆,但火是連綿不斷的,永生不息的……


  倏忽之間,原來一片黑暗的樓裏,被大火點亮,四處通明,那些可怕的,不可怕的,都被火舌吞噬,灰飛煙滅。


  他被煙熏得難以睜眼,頭腦暈眩,恍惚間聽到似乎有人在喊他,那是那個護衛的聲音,可是那聲音又越來越遠,他們都沒法在大火中找到對方。


  他抓不住任何援手,迎麵而來的隻有絕情的大火……


  ‘鬼樓’火起,燒紅了夜色下的長安街,周圍的人家商家都亮起燈來,‘鬼樓’是獨棟,周圍沒有其他高的建築,被大火波及的民舍中百姓已及時撤出來了。人們紛紛跑出來救火,喧鬧聲中,殷家兄弟帶的人馬也趕到了。


  他們被眼前的景象驚到,尚不知樓中情況,這場大火推翻了他們原本設計好的一切,讓他們不知所措,在周圍找尋一周,不見殷齊修身影,殷成淵和殷韶初大喊起來,“齊修!齊修!”


  他們萬萬不願想象殷齊修在這樓中……


  然而,當兩個個渾身是火的人從‘鬼樓’門中撲出來的時候,他們最後的僥幸破滅了。


  傷得最嚴重的是隨殷齊修進去的護衛,另一個是守在門口見火起而進去救人的護衛,但他隻救出了他的同伴,並沒找到殷齊修。


  眾人幫他們滅了火,他們渾身灼傷,用最後的力氣對殷家兄弟喊道:“公子!公子!公子還在裏麵!快救公子!”


  殷成淵頓時猶如被烈火灼心,撕心裂肺地嘶吼一聲,這就不管不顧地要往火場撲去,被殷韶初攔住,殷韶初也十分焦急,隻是一絲理智尚存,他急道:“大哥乃一家之主不可有失!我去!我去救齊修!”


  其他人幫忙拉住殷成淵,殷韶初火速找人取水,殷家的管家也攔他,一批護衛四處找水,準備淋濕自身代替殷韶初進去救人。


  在他們互相保全,混亂拉扯的時候,盧遠思搶下了一桶水,她果決地將整桶涼水從頭潑下,趁他們沒有防備,直奔火場。


  在看到這裏火起的時候,她就完全迷茫了,她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


  來到這‘鬼樓’下,她知道今夜的一切都被顛覆。


  而她輸得徹底。


  她以為他們在甕中捉鱉,其實是那些人在引君入甕。


  冷水冰涼刺骨,當頭澆下,就像這現實賞給她的一耳光,打得她暈頭轉向,打得她忘乎所以。


  震驚?恥辱?不甘?絕望?

  此時此刻,她不過是不想那人死而已。


  在一身赴火場的時候,她沒有想其他,也來不及再想其他。


  所有人都看到她義無反顧的身影消失在火場入口,像一支羽箭,奮不顧身,勇敢無畏。


  殷韶初追了上去,但是大火越燒越烈,從門內撲了出來,一股熾灼的熱浪將意欲靠近的人掀翻在地。


  是地下酒窖爆炸了,大門後的那麵牆轟然坍塌了擋住了門。


  他們誰也沒辦法再進去了。


  ……


  盧遠思還活著。


  她及時衝上了二樓,酒窖爆炸的時候,她滾到了牆角,因為身上的水,沒有被大火吞噬,四肢都在地上磨出了血肉顯露的傷口,痛不欲生,鼻腔中的煙灰更讓她難以呼吸。


  她看著火舌追逐而來,知道自己不能停留,否則下一刻就將被焚滅。


  痛,證明還活著。


  她要活下去,她不能死。


  她從地上爬起來,捂著口鼻,彎著腰,往前飛奔,一邊咳著,一邊大喊:“齊修!齊修!”


  殷齊修被圍困在頂樓,周圍已經沒有可踏足之地了,他縮著身體艱難移動,神誌也逐漸脫離他,他精疲力盡,無法呼吸,身上無一處不疼痛。


  但他還沒死。


  火海中那個聲音將他喚醒,他聽得那樣清楚,是她。


  她的聲音喚起了他求生的欲念,他又有了逃避火舌的力量,回應她的聲音:“元心!元心!我在這裏……不!你快走!你快離開這裏!”


  你快離開!


  他用他最後的求生欲望,支撐自己不斷喊著這句話。


  盧遠思聽到了他的聲音,淚流滿麵,淚水混著臉上的髒水滲人她臉上的傷痕中,刺疼難忍,錐心之痛,而她不能就此放棄。


  她在茫茫火海中找尋他的身影,聽著他的聲音前進:“齊修!齊修!我來了!我來了!”


  盧遠思脫下濕透的外衣,撲打麵前的火,在火牆中穿越,她不斷揮舞雙臂,用厚重的外衣與無情的大火相搏。


  她感覺自己力氣快要耗盡了,她的手上腿上全是自己血,大火燒焦了她的發尾,摧殘著她的一切。


  她在心裏祈禱,父親,哥哥,姐姐,你們在天有靈,再庇佑我一次好不好?


  或者,你們也覺得這就是結局嗎?

  那好吧。


  那一刻,她也能接受。


  當這一切告終,當她灰飛煙滅,她要攜著那個人的手,一起去見她的家人……


  這樣好像也不錯。


  活著好累,齊修,我們走吧……


  去見我父親,去見我兄長……


  她踏著殘破的樓梯攀上了頂樓,離殷齊修的聲音越來越近。


  終於,他們相遇了。


  她的手交到他手裏,就像他們初見的那一夜。


  兩個傷痕累累渾身灰燼的人擁抱在一起,周圍的一切都在坍塌。


  看到她穿過火海而來,殷齊修覺得自己活了,又死了。


  他哭著責怪她:“你為什麽要進來?你知不知道你在幹什麽?你會死你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她在他懷中用力地搖頭,用最大的力氣擁抱他。


  他的心比身上任何一道傷痕都痛,“你在外麵不是好好的嘛?你不是恨我們殷家嗎?你不是隻是在利用我嗎?又為什麽要來救我!你不複仇了?你不要活了嗎?盧遠思!”


  在這種時刻,他終於將一切嘶吼了出來。


  她身上猙獰的傷摧殘著他的意誌,他是多麽想她從未來到這裏。


  盧遠思抬頭,明朗地笑了,果決而勇敢的樣子,說道,“殷齊修,我騙你欺你玩弄你,我罪大惡極,我十惡不赦,隻有陪你一死以償還了!”


  殷齊修流著淚,笑了起來,看著她,心頭從未如此歡喜,搖頭:“不,我們不會死在這裏。”


  他的一句話又重燃起她的希望。


  他緩了下氣,指著樓道另一端,說道:“那裏有一個出口……我看到那個殺手是從那裏出去的……那個地方應該有一扇沒有被封閉的窗子……我一直試著往那邊靠近……”


  一線生機。


  盧遠思望著前方大火彌漫的樓道,四麵八方越燒越烈的火,她笑了。


  原來三顧也不過如此……


  他們立即往那邊去了,用盧遠思的濕衣服撲打地上的火苗,一起躲開塌陷的梁柱,他們用最後的意誌,向那個生的機會靠近。


  在絕望的時候,她想不了其他,有無邊的勇氣與這個人同生共死。


  但是當轉機來臨時,她卻忍不住想起了其他……


  “殷齊修,出去之後,我們還會在一起嗎?”


  當她問出這句話的時候,他很明顯地猶豫了一下,沒有停止幫她撲火的動作,也沒有馬上回答她。


  她隨著他跨過火海煙山,但跨不過他們之間已經撕扯開來的鴻溝。


  他被煙熏得直咳嗽,好不容易緩過氣來,轉頭悲哀地看她一眼:“如果你是元心,我們能永遠在一起……”


  她心中頓時變得冰涼生寒,低聲道:“可惜我是盧遠思……”


  “父親識破了你的身份,他不準盧遠思留下……他怕別人知道你……怕殷家被牽連……而我不能拿殷家的冒險……更何況……這是父親的遺命……”


  所以,她終是會被舍棄?

  此刻她覺得闖進這火場受此煎熬的自己真的有點傻。


  樓下的熊熊大火像生猛的野獸向上攀爬,可以撕碎一切,毀滅一切。


  身上多處灼傷的他們離那個出口越來越近,隻要撞開那扇窗子,跳出去,他們就不會被燒死,他們就能獲救……


  可是這些與她無關了。


  極端痛苦的環境,心神破滅的時刻,她看不不到自己的出路。


  一塊燃燒的木頭從上麵掉下來,他們躲過了,擠到火勢較小的廊道上,四周的欄杆已被燒毀。


  錯身時,她放開了他的手,忽然說道:“齊修,你先走吧。”


  殷齊修驚詫地回頭,看她一眼,伸出手想要再次拉住她。


  她也向他伸出了手,然而這次沒有交到他手裏……


  電光火石之間,她猛地一推,殷齊修向後摔去,身體失重落空,整個人墜進火海中,刹那間被烈焰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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