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五章
蔣嶸急急上前,指著顧清寧道:“她是女子!怎能為官!”
梁正卿叉腰,白了他一眼:“大齊律法上哪一條寫了女子不可為官?”
蔣嶸氣得跺腳,儀態全無:“可是,可是,女子為官,從古至今都沒有的事!這不是牝雞司晨嗎?豈不有損工部名聲?梁大人千萬慎重啊!”
梁正卿不耐煩地看著他,直言:“從古至今都沒有?那現在有了!不行嗎?我看蔣司監你不是在為工部名聲著急,你是不願意與一小女子平起平坐吧?”
蔣嶸被他一語噎住,“大人……”
梁正卿向他拂拂手,湊近他,拍拍他青筋暴起的臉,道:“住嘴吧蔣司監,還是那句話,工部是以才華論人的,尤其是你工事房!要的就是實打實的才幹!這一下午以來,你還沒看出顧姑娘的才華在你等之上嗎?在工部混了十幾年,還不如一年輕女子,我都要為你這張老臉羞煞了!”
蔣嶸啞然失語,也沒法再說什麽了,眼珠一轉,憤懣地哼了一聲,退後一步,拘禮道:“大人教訓得是,下官愧疚難當,特向大人告假,下官要歸家麵壁靜思己過,還請大人允準!”
他以為這樣能讓梁正卿改變主意,他想著畢竟這個關頭梁正卿也應該明白顧清寧是鎮不住工事房眾參事的,他要一走,這裏肯定亂套,覺得梁正卿會顧忌這一點。
沒想到梁正卿直接道:“好,難得蔣司監有這種覺悟!好走不送!”
蔣嶸一下子臉色煞白,跺腳走了。
也快到散值時間了,梁正卿在工事房又說了一會兒話,囑咐眾人盡快按照今日所議的畫出圖樣,爾後聽到放班的鑼聲,他就讓他們散值了。
顧清寧隨梁正卿去領了司監印與官服,拜謝叩恩,不懼其他,在散值的參事中款款而行。
放眼前方工部前廷,一間間望去,執事堂、總司監庭、郎中院、侍郎廷、尚書堂……一路走去,前路如何清晰,今後的每一程都近在眼前,後事可期。
她做到了。
古往今來,從來沒有,隻有她做到了。
……
蔣嶸豈肯善罷甘休?在眾人散值之後,他又去執事公房堵住了梁正卿,千方百計勸他改變主意。
梁正卿不想與他置氣了,把門關上,一臉無奈地問他:“蔣司監,你可知這位顧姑娘叫什麽名字?”
蔣嶸莫名其妙,一時無解,道:“我哪知道?女子的名字能隨便說嗎?她從不說,我們也沒人問啊,隻知道她姓顧,這皇城裏也沒哪家姓顧的有多大台麵啊……”
梁正卿搖搖頭道:“我來告訴你吧,她是前戶部尚書顧青玄之女,名叫顧清寧,有沒有覺得這個名字有些耳熟?”
蔣嶸想了想:“好像是……”之後恍然大悟:“哦,是不是那個之前傳言與盧侍郎有私情的……”
梁正卿不置可否,隻道:“我再跟你強調兩件事,你自己想去吧,一,她是拿著盧侍郎的薦書進來的,這事盧侍郎隻與我說過,還讓我保密,再有一件事就是,昨日,盧侍郎找我商議過改建廣和宮的事,你猜怎麽著?他的想法與今日顧姑娘所說的一般無二。”
蔣嶸如醍醐灌頂,拍了一下自己的頭,道:“大人你的意思是,這小女子是借盧侍郎的主意在此賣弄?”
“誰借誰的主意倒說不定,隻有一言,這小女子不是我等惹得了的。原來我還沒這猜想,今日讓你們提辦法也隻真隻是想整一整你們工事房的風氣,主意其實已經有了,隻等盧侍郎把圖紙拿過來,但聽那小女子敢那樣說,我這就心裏就明白了,沒準是盧侍郎有意成就她,你說我能不把那司監的位置給她嗎?“
蔣嶸沉吟了一會兒,“可我還是放不下啊,梁大人,你果真讓她為司監?這太冒險了吧?”
梁正卿拍拍他的肩:“你呀,怎麽還不開竅?找一個人為你頂罪不好嗎?”
“頂罪?”
他道:“是啊,你也不想想,就算按照盧侍郎建壇的方案去做,又談何容易呢?你自問自己能擔下這麽大的事兒嗎?顧姑娘自己要往這風口上撞,你就讓她撞去好了,有什麽岔子也都算她的,我們不就能躲過是非了嘛?”
蔣嶸還是有些顧慮:“對,風險是被她擔了,可功勞不也被她搶了嗎?要是她辦成了……”
梁正卿道:“辦成了又能怎樣?她還指望升官啊?就算盧侍郎幫他,那盧相國能願意嗎?如果盧侍郎不懼盧相國反對,會讓我保密?所以你放心吧,哪有那麽容易的?一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女子,以後有她受的,你還不平?有什麽好不平的?不如趁機去享幾天清福。”
他看蔣嶸在思量,便說最後一句,道:“你隻需記住,她不成,自有罪責要擔,她成了,還有盧相國之禍。我們隻需作壁上觀便可。”
……
翌日一早,顧清寧首次著官服上署,工事房的參事見了她,有的假作歡迎上前賀喜,有的直接對她不屑一顧,根本不打算承認她這個司監。
她也是清楚的,這些參事不會輕易服她。
她按禮去梁正卿的公房叩謝上官,行禮完畢之後,她拿出一封書信交於梁正卿。
梁正卿不明其意打開來看,隻聽她道:“下官恭喜梁大人,令郎將金榜題名取得功名,實在可喜可賀。”
“你說什麽?”他從信封中抽出一張紙,打開一看,是一篇文章,分明的行卷格式,且隻有一半,上麵的字跡格外眼熟,再細看行文開篇,署名竟是他的兒子梁言琛。
他始終摸不清頭緒,問道:“這是什麽意思?”
顧清寧柳眉細挑道:“梁大人莫非連令郎的筆跡都看不出來了?這篇行卷文章,可是他花一萬兩銀子買的,加上明年科場文章,他還得再出兩萬兩,這麽大一筆支出,難道梁公子未曾與大人商議過?”
梁正卿緊攥著紙章,怒目圓睜,“不!不!他絕對不會!”他難以置信,火氣上頭,直接將那張紙給撕了。
顧清寧睨了一眼地上的碎片,安然不驚,道:“撕掉又有何用?這隻是一半而已,底稿尚在,隻好勞煩梁公子再抄一遍了。梁公子是個爽快人,早就付了銀子,親筆寫了字據,且畫押簽名,此事已是鐵板釘釘,梁大人何必動氣?隻待明年放榜不就好了?”
梁正卿額頭上青筋暴起,罵著:“這逆子!逆子!”他發泄了一陣,後來恢複理智,問:“這文章怎麽會到你手裏?是你在搞鬼是吧?你想借此要挾我?”
顧清寧似乎被他嚇了一跳,連連擺手,一臉無辜,退後一步道:“不,梁大人你誤會我了,我真的隻是來向你道喜的,這不是好事嗎?梁大人何必動氣?我哪有那能耐為令郎捉刀代筆寫行卷文章?還打保票他一定會中舉?隻是恰好這文章落到我手裏了而已。要說在背後幫襯梁公子的人,可是目前長安城內第一名門的貴人啊。梁大人不用擔心,令郎前途大好。”
梁正卿鎖眉沉思,看著一地碎紙上那熟悉的字跡,頹然道:“你是說盧家?”
她答:“有這種本事的還能有誰?至於是盧家哪一位,梁大人去問令郎就好了呀。”
他轉過頭來,用厭憎的目光直視顧清寧,壓著聲音問道:“那這文章怎麽會落到你手裏?還說與你無關?”
顧清寧毫無怯意地對上他的雙眼,靠近他一步,神色陡轉,雙眸中的冷厲鋒芒直戳人心。
她道:“因為我與盧家人有私情跟我們的侍郎大人糾纏不清啊,梁大人忘了嗎?我就是靠著盧遠澤的抬舉上位的啊,所以,這些事我能不知道?”
“你……”他被顧清寧嘲諷的話語刺到,這才看清原來她一直心如明鏡,將別人對她的看法摸得一清二楚。
她步步緊逼,一字一句地說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怎麽想的。把我推到前麵擔風險,而你們在一旁見機取利,豈有那麽容易?你知道借盧遠澤在工部謀事的我最畏懼什麽,我自己更是知道,所以,盧相國那一頭,你想不都不用想。我就直說吧,若梁大人你能保我在承建司安然無恙,我就能給你兒子光明前途,若我一日失官,我必讓大人你陪我一起被驅出工部!”
梁正卿駭然無言,想他四十多歲的官場老人,從未想過有一天竟會被一小女子厲言威脅,頓時臉色煞白,暫且穩住,賠上笑臉,一番虛詞打發顧清寧,想等回去問過兒子之後再作打算。
顧清寧豈能不知他的打算,多說已無益,就給了他好臉色,出了他的公房。
這時,盧遠澤帶著天一神壇圖樣定稿來到了工事房,見工事房內一片嘈雜無人管製,心下生疑。
眾人一見他來,才安靜下來,連忙行禮。
盧遠澤環顧了一下兩廂的司監公房,皆門戶緊閉,便問道:“你們的司監呢?”
有人回道:“回稟大人,李司監被撤職了,蔣司監告假在家不上署。”
他鬱悶道:“那現在誰是你們的司監?偌大的工事房不會無人提領吧?”
“自然有人提領。”
他背門而立,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便聞聲回頭,一眼看到身著司監官服,束冠佩印的顧清寧,霎時間愣了片刻。
隻見她微笑上前,聲音娓娓:“稟大人,下官就是工事房的新任司監。”
“清……”盧遠澤詫異失言,看著顧清寧淡然走到自己麵前,行官禮,問他道:“侍郎大人駕到所為何事?下官專候大人指教。”
盧遠澤始終難以置信,看向隨之而來的梁正卿。
梁正卿此時心有顧忌,便賠了一笑,拘禮道:“大人,這位便是昨日剛任命的顧司監,在蔣司監告假期間由她總領工事房,任命文書已經交到郎中院了,應該不日就能傳到侍郎廷請大人過目。”
盧遠澤轉頭與顧清寧對視,看出她眼中的堅定,還有一瞬似乎隻為他一人而顯露的懇求。
他如鯁在喉,緩了一下,隻點了點頭,轉而言道:“嗯,這些事梁執事你拿主意便好。我此來是向你承建司移交圖樣定稿的,後續細化事宜,還得梁執事與……顧司監多多費心。”
顧清寧上前雙手接過畫軸,答道:“侍郎大人放心,工事房諸位必盡心完善,不負大人所願。”
她行完禮,直接打開圖樣畫軸,掛到牆上,一副新的工事圖樣就這樣展現在眾人麵前。
堂下諸位參事盡皆唏噓,因為那圖上畫的竟與顧清寧昨日提出的方略相似,也就是說,顧清寧的見識竟與侍郎不謀而合。
顧清寧看出參事們看她的眼神變了,便明白自己成功了。
她故作驚訝,稱讚盧遠澤的圖樣如何驚奇。
聽盧遠澤向眾人宣布新的工事開展,眾人至此才真的心底安穩起來,又受顧清寧一番激勵,參事們士氣高漲,個個躍躍欲試。
天一神壇圖樣的公布象征著他們這大半月的驚疑不定終是結束了,一項工事拉開新的篇章。
而顧清寧與盧遠澤此刻並肩立在工事房大堂之上,也讓有心人感知,這是一個全新的開始。
無論是工事房還是承建司,或是偌大的工部,都將因這個女子的到來,徹底改變。
討論完工事,顧清寧按禮送盧遠澤出工事房,盧遠澤依然有些晃神。
她對他淺笑,道:“將為人父,恭喜。”
他深望了她一眼,道:“初為人臣,小心。”
是年,十一月末,天一神壇正式動工。
……
幾日後,在如意酒樓二樓,兩位長者臨窗而坐,一個貴氣自顯,一個風雅恬淡,相對飲酒笑談,話語不多,其間還摻雜著算珠撥動的聲音。
顧青玄打著算盤,十指靈活如行雲流水,認真思量著。
殷濟恒看著他,笑道:“顧賢弟不愧是當了十幾年戶部尚書的人,這算起賬來真是熟稔。”
顧青玄手指沒有停頓,隻笑回:“是啊,顧某平生所好,除了下棋便是撥弄算盤算籌了……”
他推上最後一個算珠,收手停下,凝神審視算盤上呈現出的數目。
殷濟恒問道:“哦,那賢弟你此刻算出什麽了?”
顧青玄伸手一拂,又將算珠全部打亂,道:“顧某算出,皇上得心疼一陣了,各位大人恐怕也要割點肉了。”
次日下午,殷濟恒受召進宮麵見皇上。
皇上還招了兩位司丞及戶部要員,坦言國庫吃緊,加上天一神壇的工事消耗,國庫嚴重虧損,讓他們進言想法解決這次財政危機。
殷濟恒諫言,廢除官員年底領福銀的政策,將這一筆款項充作公用。
殷濟恒的諫言當即遭到眾人的反對,兩位司丞在禦書房裏都不想給他好臉色看了。
皇上也覺得有些不妥,未置可否就讓他們先退了,他再與盧元植和兩位司丞商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