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七章

  “這些名字……”


  殷濟恒的目光在紙上梭巡一遍,便已看明:“這些官員都來過這如意坊?”


  “不。”


  顧青玄道:“不但來過,而且欠下的賭債累累,以左司丞荀高陽為首,其中不乏有與盧家關係緊密之人,比如現戶部尚書黃正廷,他雖不是常客,但也在這如意坊的賬本上有名。”


  殷濟恒笑道:“嗯,顧賢弟好生厲害,到這不久便把這些名字都摸清了。好!如今證據已足,老夫不日便可安排禦史開始起筆彈劾……”


  顧青玄附和道:“顧某正是此意,我們可以先從荀高陽黃正廷著手,一一鏟除盧元植一黨,料想他們怎麽也沒防備我們有這一招……”


  他試探性地緩下了語氣,看著殷濟恒。


  在他說後話之前,剛高興過一陣的殷濟恒忽然想起什麽似的,神色遽變,有些怨怒道:“糟了……可是,方才過來時,老夫不小心在樓下露了一麵,正好被荀高陽等人瞧見了,恐怕已經打草驚蛇,他們有防備,就不好繼續取證了……”


  顧青玄一聽此言,也緊張起來,悶恨地皺起眉,道:“怎麽會這樣?誒呀,真是……真是……恐怕他們真的是有防備了……那大夫,我們隻能暫且隱忍了,此時出手他們必然知道是大夫要對付他們,一舉除盡了還好,要是除不盡,恐怕會給大夫你帶來隱患啊……不如等等,先讓他們放鬆警惕……我們可想想能不能借別人的手揭發這些人……大夫你覺得如何?”


  殷濟恒想了想,道:“嗯,顧賢弟所言極是,還是你考慮得仔細。誒,偏偏出了這個狀況。”


  顧青玄寬解道:“無妨,先穩住他們便是,我們正好利用這段時間取證。嗯,我想了一下,目前江兄到手的這個賬本隻是他們參賭欠債的一小部分證據,就算拿這個舉發,他們也隻會被治以小罪而已,而荀高陽所欠的絕對不止這些,還得想辦法從如意坊原主那拿到他們畫押的欠據才穩當……”


  聽了他的分析,殷濟恒深以為然,同意了,兩人又商議了如何如何,方才停歇,後來殷濟恒先離開了。


  江河川不知從何處進了房內,跟顧青玄直麵,兩人還沒說話,隻目光相接一瞬,就同時肆無忌憚地笑了出來。


  顧青玄捋捋短須,道:“方才他說的河川老兄你都聽到了?”


  江河川隻笑著點頭。他繼續喟歎道:“誒,這人啊,就是容易得意忘形,聰明人一旦被眼前利益衝昏了頭,可比普通人還糊塗。哼,他竟然逮著這麽一點事兒就想下手了,是太急還是太貪啊?要是靠著檢舉官員賭博就能拔掉盧家的爪牙,我等何苦費心經營這如意坊,豈不早就事成了?十幾年的心血,就為了撤幾個官?”


  江河川道:“誒,也不怪他,其實都怪老弟你。”


  顧青玄疑惑:“怎麽他蠢還怪起我來了?”


  江河川點頭,輕拍了他一下,笑道:“不是他蠢,是老弟你太能謀劃了,兩麵擺迷魂陣,這場局又是思謀已久,他如何能招架?你呀,就是欺負厚道人,不,至少是比你厚道的人,哈哈……”


  “那在暗中經營這如意坊,還捏造出一個‘如意坊原主’的老兄你,是不是也很不厚道?”他玩笑道。


  江河川不停搖頭:“不不不!我隻是生意人,眼饞人家如意酒樓賺錢,就抄人家的名字開了個賭坊而已,哦,這還是你給出的主意呢。說到底,這賭坊也不在我名下啊,那房契官證上寫的可是薑穀的名字……”


  顧青玄伸手搭上老友的肩,挑挑眉頭,道:“嗯,顧某掐指一算,這薑穀遭了大禍了,而且後來遭遇會更不妙啊……”


  “這是什麽意思?”江河川問。


  顧青玄一旋身,在案後落座,伸出一根手指一下一下地敲著賬本,像在講述真實發生過的故事一般,悠然道:“薑穀,如意坊原主,經營賭坊多年,因惹上權貴仇家不得不逃離長安,倉促將生意轉手他人,攜帶與官員相關的字據逃之夭夭,在路上遭人追殺,死了,而那些欠據下落不明。這是我們講給殷大夫聽的故事。”


  他頓了一下繼續道:“薑穀,如意坊現任掌櫃,背後老板實乃禦史大夫殷濟恒,背著殷大夫借貸與他人,卻導致虧損慘重,不敢上告,隻能請求欠債的官員們還錢,以暫時補上虧損,可是那些官員們也一時無法湊出那麽多銀子,他隻能另外想招啊,就提議那些官員先出一部分銀兩,立下字據,讓他拿著再去放貸,以放貸收回的銀子抵債,並幫他們取得暴利。這是老兄你要講給荀高陽黃正廷他們聽的故事。”


  江河川入神地聽著,聽他說完之後,愣了愣,才笑出聲來:“以禦史大夫的露麵安他們的心,又以暴利誘之,引他們掛名,加上這幾位正在為國庫虧空的事頭疼……反正我是明白了,賭博之罪比不過放貸之罪,放貸之罪又抵不過……哈哈,青玄老弟你好狠的心啊,這是要誅荀黃等人的九族啊……”


  “不止於此。”顧青玄抬手斟茶,掩袖將溫熱的香茶一飲而盡。


  “不止於此?”


  他放下茶杯,晃過目中凜然之色,看向江河川,麵色平和,道:“是的,這樣的話河川老兄你也能掙許多錢啊,反正是以假名開的賭坊,到時候卷錢一走,老兄你不是早看中隔壁的羅紅閣了嗎?到時候一並買下,保你生意做得更大,贏利更多。”


  “什麽叫我看上羅紅閣了?這話可不能亂說,要是被弦歌曉得了指不定怎麽想她父親……”江河川竊喜,嘟囔了幾句。


  顧青玄笑問:“那到底有沒有看上嘛?”


  江河川有些不好意思,低頭道:“不是看上了,而是……已經讓人在跟那邊談了……”


  顧青玄噗嗤笑出來,忍俊不禁:“河川老兄真生意人也!誒,是讓誰在談?”


  江河川道:“我不便出麵,是讓鬱生去談的。”


  “鬱生啊?”顧青玄若有思量,讚賞地點點頭:“嗯,這小子是跟著你長大的,的確學了不少本事,看把這如意坊打理得多好,的確是做生意的好手,對了,他不怎麽去江月樓的吧?”


  “是的,他是不怎去江月樓的,畢竟不能讓人知道江月樓與如意坊有關係,隻好委屈他在外幫我打理這些生意。這小子在做生意上很有主意,頭腦又機靈得很,剛才讓他配合做戲,他裝小廝裝得可像了……”回想著剛才他在殷濟恒麵前打鬱生那幾下,一開始還真有些下不去手。


  “哦?”顧青玄道:“那這次就讓鬱生出麵跟荀黃等人談吧,你還是不要出麵。”


  “鬱生……鬱生……”江河川沉吟了一會兒,之後點頭道:“也好,就讓他去與他們斡旋吧。”


  寒冬已至,風起,雪飄。


  江月樓內,三樓的雅室中添了新鑄的暖爐,毛氈鋪地,座上鋪了色澤鮮明的絨毛坐墊,銅壺盛著狀元紅在殷殷炭火上烘出了香氣,令人迷醉的芬芳沁入鼻息。


  天寒,而這裏不寒,在座幾位年輕公子都卸下了裘袍,披著錦緞外袍,或坐或躺,斛籌交錯,吟吟停停,笑語不息,筆走龍蛇,落在地上的白紙墨跡未幹。


  她係著白色披風,銀色的交疊雲紋,狐毛滾邊,直拖到地,長身玉立,緩步走向窗前,伸手拔掉窗梟,寒風隨即卷著白雪撲麵而來。


  屋內的人直叫冷,而她隻是笑望窗外被大雪覆蓋的錦繡長安城,接了幾片雪花,回過身去,輕輕一吹,手一揚,白色的飛花還未落到溫熱的毛氈上便消融不見。


  她笑看屋內人,提音粗聲平和道:“是你們說要吟雪作詩的,怎麽又怕起冷來了?落雪是好看,但怎麽吟誦怎麽喜歡,雪都是冷的……”


  一個公子朗朗笑道:“薑賢弟就饒了我們吧,今日來找賢弟吟詩以沾沾賢弟的才情,可不要挖苦我們不受寒。”


  她搖頭笑笑,關上窗,拎起銅壺把手,去給他們添酒,笑道:“你們呀,吟詩是差了點,喝酒倒是在行的,盡點這最貴的狀元紅,饒的是你們闊綽。”


  另一人道:“哪闊綽?不是想借賢弟的麵子給便宜些嘛。”他們都笑了起來。


  她斟酒,道:“我隻不過江月樓一小廝,哪來的麵子?你們指望錯人了。”


  後麵一個人酒至微酣,拍桌笑道:“薑賢弟這麵子可大了去了!諸位都聽說了吧?那相國府的小姐可是天天往這江月樓跑,對我們的薑賢弟甚是殷勤啊!我等還苦苦巴望著考試中舉,可我們薑賢弟沒準就能入贅相府平步青雲了!當相國的乘龍快婿,這麵子大得沒邊了!”


  他們全起哄笑了起來,江弦歌心中汗顏,故作臉色,將一盞酒噔地放到那人麵前,嘟囔道:“我隻當你們是嫉妒。”


  那人調笑得更歡,一邊醉醺醺地笑著,一邊伸手要碰她的臉,“是啊,我等當然嫉妒,隻怪自己生得沒有薑賢弟這樣美,能引相府小姐傾心!”


  江弦歌打開他的手,不與他們計較,斟過一輪,酒壺空了,她出去傳酒。


  一出去卻見一個侍者在門口六神無主地打轉,看到她出來了,才鬆口氣道:“薑公子,快上樓吧,盧小姐在四樓漱玉齋裏等你。”


  她沒法,猶豫了一下,把銅壺交給了侍者,提著衣擺,快步上樓去了。


  漱玉齋的門是開著的,一到門前,她便感受到一陣寒意,寒風穿門而過。


  想來不應該,樓上的布置向來比下麵精致舒適很多,這漱玉齋又是專門用來招待貴客的,沒理由會冷成這樣。


  她抬眼梭巡,望見屋內正對門的一扇窗大開著,寒風就是從那裏吹進來,帶著紛飛的雪花,在屋內飄揚飛舞,撲向人的麵孔。


  房屋正中央,一方坐案直對門戶,江弦歌看到那道身影麵窗而坐,身上披著帶有氈帽的月牙黃錦緞狐裘披風,卻依舊顯得得雙肩削瘦背影單薄,身後垂在錦緞衣衫上的如瀑黑發幾絲幾縷隨著白雪飄飛。


  她的背影始終挺直,披風垂地如雀尾,帶著與生俱來的倔強與驕傲,還有孤單,就這樣迎雪而坐,靜默無聲。


  江弦歌敲了敲門框,“盧小姐。”


  聽到這聲音,她立即回過頭來,雙眸中有晶亮的光點,前額的青絲中抖落幾片白雪,微提的唇角滿是盈盈笑意,她看著走過來的“薑賢”,撐著桌沿起身,“薑賢……”


  卻因為盤腿坐太久了,不覺腿有些麻,起身又過快,竟一時不穩向前傾倒。


  江弦歌急忙上前一步去扶她,她直直跌進江弦歌懷裏。


  盧遠思原本冰涼的雙頰上立時浮上一陣羞臊的緋紅,江弦歌連忙放開她,別過臉,差點露了原聲,扯了下嗓子,道:“冒犯了,請小姐見諒。”


  盧遠思用冰涼的雙手捂住發燙的臉頰,結巴道:“沒事,沒……沒什麽……薑賢,我等你很久了……”


  江弦歌轉頭看向她,問:“何不讓侍者早點通知在下?還讓小姐久等……”


  她道:“等等沒什麽的,我是怕誤了你的事,你又不是閑人,怕耽擱你,讓你覺著我很刁蠻不講理……”她越說越不好意思,就這樣把心裏話說了出來。


  江弦歌感覺自己心頭湧上一陣柔軟,這還是那個驕橫的盧二小姐嗎?那日在顧府前斥責顧清寧的大小姐在她麵前怎會如此羞怯柔情?

  她頓了頓,故作疏離,問:“盧小姐光臨,有何事吩咐在下?”


  盧遠思似乎已經習慣了她的持禮冷淡,反而欣賞這份寵辱不驚,兀自對她獻以熱情,喜悅地指著窗口,揪著江弦歌的袖口,眉開眼笑道:“薑賢你看!這雪花可美?我最愛長安下雪了,我來找你是想你陪我賞雪。”


  說著她又覺得自己的語氣近乎是習慣性的命令,連忙語音一轉,小心翼翼地看著江弦歌,補上一句:“我是說,如果你有空……可不可以陪我一會兒?可不可以?”她輕輕晃著江弦歌的袖擺,懇求道:“就一會兒……或者我可以等你招待完別的客人……”


  江弦歌隨手為她撣去發絲上的白雪,溫和笑道:“可以,當然可以,你就是薑賢最重要的客人,何須等待?在下隨時待命。”


  盧遠思抿唇一笑,羞怯又喜悅地埋下頭,拉江弦歌坐到她對麵,關了門,兩人誰都沒有提及要關窗,就這樣一道迎風坐著,任白雪簌簌而下,好似身處最雅致的園林,什麽也不用做,也不會有人打擾,天地間,隻有這兩人,還有飄飛的白雪。


  江弦歌真的在看雪,盧遠思在看她。


  江弦歌感覺到她的目光,轉過頭,她卻立即低下頭,一手仍是撐著下顎,一手擺弄茶具,作倒茶的樣子。


  她偷偷抬了下眼,看江弦歌正凝視自己,她連斟茶的手都顫了起來,隻好說話掩蓋難堪,道:“我,我聽說……這江月樓有一位小姐長得極美……聽說是江掌櫃的女兒……被人稱讚為長安第一美人……是不是有這個人啊?薑賢?”


  江弦歌聽聞此言,反而避開了她的目光,猶疑道:“嗯……是有的,是掌櫃的女兒,江家小姐……不錯的……”


  盧遠思見她神色有些不對,就以為有什麽,連忙問:“你認識她?她真的那麽美嗎?”


  “認識,認識,也還好吧,傳言畢竟都很誇張……”


  她雙眼一瞪,莫名地急了起來,攥著江弦歌的衣角,道:“可是你卻真的是很好看,她要是喜歡你怎麽辦?”


  江弦歌看著她天真的吃醋模樣,哽了一下,又忍不住笑了出來,搖頭道:“不會,不會……”


  她追問:“你怎麽知道不會?我聽說她都二十了卻還未出閣,這必然有隱情。”


  江弦歌低頭擺弄茶杯,微闔的美目中,清冷的目光無處停歇,最終停留在杯中溫熱而透徹的茶水上,啟唇,聽不出心緒,“她……心裏有人了,而那卻是個不可能的人,所以,她隻能等,一直等……不會喜歡上別人……”


  盧遠思安靜下來,有些失神,手指依舊緊攥著她的衣角,還是不放心,問:“你真的不會喜歡上她嗎?”


  “不會。”


  她更加用力地攥著那一角,仿佛傾注了今生所有的勇氣,賭掉了今生所有的運氣。


  “那你會喜歡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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