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八章
有很多男子,或是與她偶遇,或是精心設計與她見麵,細膩的她總能在他們眼中看到一種渴求,那是一種讓她無法接受的欲望。
他們的目光總是那樣,看到她的臉,便一寸寸地下移,仿佛想將她徹底地看穿,想用他們的一切,深情、才情、權勢或財富,將她的冷淡融化,將她據為己有,或奉為高嶺之花,或把玩踐踏……
她已習慣,卻依然害怕。
或許有太多人都認識那個待字閨中名動長安,一直深入簡出,偶爾會在江月樓頂樓琴閣的紗幔後撫琴,偶爾會在長安街上遊走,偶爾與同齡女子歡聚一堂談詩作畫的美人。
但很少有人認識,江弦歌。
當她化裝成男子,終於能夠不受那些目光所擾,可以裝作瀟灑,與所有人歡笑自如,還能學男子的豪邁,放浪形骸,她覺得這樣很快樂。
她跟他父親一樣,能傾盡心力幫助顧家人,忽略一切,去做於他們有利的事,就算有時違背純良,她也願意,所以她甘當“薑賢”,與情竇初開的盧二小姐往來,作男子狀,有意無意,撩撥她,引誘她……
然而,這個時候,她望著這個少女眼中純真的愛戀與期盼,隻聽到自己的心咯噔一下,心潮湧起,全是艱澀。
她愧疚了,也想到自己,或許,也曾有這種目光,但她隻能隱藏,她想自己永遠都做不到,握著那人的衣角,問一句:“你會喜歡我嗎?”
她目光傷感而柔軟,沉默了許久,終於開口:“會啊,很喜歡。”
盧遠思整個人一怔,難以置信自己聽到的回答,驚喜地望著她,那種純粹的喜悅溢上她的眼眸。
真快樂,這樣真好,又何必打破一個夢呢?
江弦歌收回目光,換上一副低沉模樣,道:“但是喜歡又能怎樣?我們是不可能的,盧小姐,不,遠思,我們很難在一起,畢竟差距太大,我隻是一個寒門書生,無官無爵……”
盧遠思的神色遽變,卻不是破碎的傷心,而是一種堅定的勇敢:“你是怕我父親反對?沒事的,薑賢,我就要定你了,誰反對都沒用!我會去求父親,求他同意,求他給你官位,求一次不行就求兩次,他一直不答應,我就一直跟他鬧下去!他覺得我給他找的女婿不配我,那他就應當塑造一個配我的女婿,而這個人隻能是你,薑賢。”
她被她的堅毅感動,道:“那他一直不同意呢?”
盧遠思眼中黯然了一下,又轉而明,雙手握住她的手,道:“嗬,薑賢,你還記得我第一次來江月樓找你嗎?我讓你帶我私奔啊,這次也是這樣,父親再不同意,我們就私奔,走得遠遠的!”
江弦歌苦澀地笑了出來:“可是我想讓他同意。”
她說:“我不想拐走他女兒,我不想讓你顛簸吃苦,他想要一個地位財富與你相配的女婿,我也想成為這樣一個人,而且不是靠他施舍,而是靠我自己爭取,這樣,我才配喜歡你,才能堂堂正正地將相國千金娶回家。”
盧遠思聽著她的話,雙目淚濕:“可是,可是這樣很難啊……”
她伸手溫柔地給她拭淚:“是很難,但你相信我嗎?隻要你相信我,我就會去拚,去爭取,為了你,不再渾渾噩噩,不再得過且過。”
“我相信你……”盧遠思點頭道,殷切地望著她。
她接著道:“那請你給我一點時間,我會去考功名建功業,等功成名就,便帶著很多很多的聘禮去相國府,在你的父親,在你的兄長麵前,親口提親,讓他們放心滿意地將你交給我,我要辦一場最矚目的婚禮,用八抬大轎迎娶你。遠思,你說可好?”
盧遠思熱淚泉湧,又有些不舍:“那你需要多少時間?無論多就久我都等。”
她搖頭:“不,不要等,等是很痛苦的,暫時忘了那個叫薑賢的人,你隻要知道這世上有一個人永遠心裏有你,你是他進取的動力,他在為你而變得越來越好,這樣就夠了。遇到喜歡的人就同樣大膽地去喜歡吧,去好好享受你的人生,不要隻牽念一人。”
“不……”盧遠思抽咽著,抿唇搖頭。
“遠思,若今生真有緣,我會在你嫁給別人之前回來娶你,若今生無緣,我隻想知道你一直過得很好。而不是因為等待而痛苦。你能明白我的心嗎?”
盧遠思握著她的衣角,握了很久,哭了很久,最後終於點頭。
她深深望著這個姑娘,給她所有的溫柔,為她拭幹了淚水,攏上氈帽,帽簷上柔軟的絨毛隨風撲著她如凝脂軟玉的臉頰。
江弦歌伸手輕撫一下,帶著憐惜的笑,微微傾身,輕輕一吻。
“走吧,天黑了,我送你回家,陪你在雪中走一回。”
……
“薑賢”與盧遠思在雪中走了最後一程,沒有過多的言語,小雪也沉默地飄飛著,縈繞她們身側,她們一高一矮,一前一後,慢慢地走著。
盧遠思始終攥著“薑賢”袖擺的一角,直到到達相國府前,兩人話別,她終於放開手:“薑賢……”
“嗯?”
她抬頭:“沒什麽,隻想再叫叫你的名字。”
最後,她踏上了相國府高高的台階,朱紅府門在夜雪的映襯下紅地刺眼,門前燭火在燈籠中搖曳,一輪圓月灑下清輝,映照著人間雪地中,兩道孤影。
盧遠思停在府門前,看著“薑賢”的背影消失在燈火闌珊的長安街上,消失在風雪中。
……
一邊是離別,轉身就是相遇。
她獨自在燈火寥寥的大街上冒雪而行,遙遙望見熟悉的身影顯現在朦朧的視線中。
顧青玄剛從如意坊出來,走到九方街上,遇上了江弦歌。
順路同行,顧青玄打趣她的男兒裝扮,見她神色鬱鬱,問起是否有心事,江弦歌將這些事都跟他說了,後來問,“伯父可覺著我傻?”
顧青玄雙手揣在袖子裏,目視前方,眸色平靜,微笑搖頭:“不,弦歌不傻,弦歌再聰慧不過了,女子最明白女子的心思,你不忍直接拒她斷她念想,怕驕傲的盧二小姐會接受不了,這很好。”
她道:“是啊,我就是覺得,比起知道自己心儀的人不喜歡自己的傷心,知道自己被喜歡著卻不能跟那人在一起,這兩種痛苦,對於女子來說,後者好似會輕一些,隻是遺憾,不是傷心,知道這世上有一個人願為她變得更好,這樣的夢不正好嘛?生而為人,總需要一些念想,才能撐過這漫長的一生。”
顧青玄側頭望著她,認真地聽她說這些話。
她察覺到這平和又含帶欣賞的目光,轉頭問:“怎麽了?伯父,弦歌妄言了?”
他轉目望向飄飛的白雪,搖搖頭:“不,弦歌,是長大了。”
她笑了一下:“我早就長大了。”
“是啊。”他喟歎道:“弦歌長大了,伯父老了,成老朽了。”
她望著他:“不,伯父不老。”
顧青玄指指自己的頭:“怎麽不老?都長出白發來了,很快就要白頭了。”
“不。”她固執地搖頭,看著顧青玄頭上落滿了白雪,同行一路,她知道自己也是這樣,就笑了,指了一下自己。
“要說白頭,此時此刻,弦歌也是白發滿頭,是否是與伯父一齊變老?”
顧青玄駐足,伸手為她輕輕拂去青絲上的白雪,攏上氈帽,歎了一口氣,平和淺笑,語氣深深:“不敢與卿同老,恐負芳華。”
走到了江月樓外,江弦歌停下,目光在地上流連,無意地想找出兩人齊行的步印,而鋪滿白雪的街道上有太多的痕跡,淩亂的腳印,錯雜的車轍,他們曾一同走過的痕跡早就匿跡無尋。
顧青玄笑看她,目光和藹,擺擺手道:“快回家去吧,弦歌……哦,不對。”
又想打趣一下她,便拘禮道:“就此別過了,薑賢薑公子。”
她含笑,一步步倒走著,一直望著他,一手撥開氈帽,拔下束發的玉簪,隨手一扔,簪子無聲地落到地上,被白雪覆蓋,發髻瞬間散落,長發在風中揚逸,青絲如練,寒風微拂,白雪隨之飄舞。
她的笑那樣淺淡,那樣疏離,卻又那樣溫柔。
她說:“長安城內,已經沒有薑賢了。”
他目送江弦歌進了江月樓,準備離開,又想起了什麽,上前一步,彎身在雪裏拾起那根玉簪,看了一眼,回身繼續走他的路。
而一轉頭,沒走幾步,就看清了,在前方燈火稍暗的一處,一道人影迎風而立佁然不動。
他向他走去,笑了笑:“清桓……”
顧清桓是出來尋父親歸家的,卻停在了那裏,也不知停了多久,隻望著這邊,神情呆滯,一動不動,等顧青玄走到他麵前了,他的依舊固執地直視著方才江弦歌停留過的位置。
顧青玄將簪子塞到他手裏,隨口道:“江家闊綽呀,上好的玉簪說扔就扔了,怪可惜的,父親替你拾來,你什麽時候還給弦歌吧。”
他看顧清桓還是一臉呆滯,就拍了一下他的肩,“看傻了?臭小子,美吧?還不早點把她娶回家來?父親明日就去找你江伯父提親……”
“不!”他回過神來,否道。
顧青玄有些意外:“怎麽?你還想等到取得功名之後?”
“不……不是……”顧清桓垂下腦袋,望著手中的玉簪,好似在苦惱什麽,低聲道:“我覺得……她好像不喜歡我……”
“她當然不喜歡你。”
這話著實讓顧清桓哽了一下,“父親……”
他引著兒子往前走,回望了一下江月樓,繼續道:“你以為跟她一起長大,她就會對你芳心特許?感情呐,哪有這麽簡單的?弦歌待你之情如家人,女兒心思細密,情竇初開,尚懵懂,你要想得佳人芳心,得加把勁啊兒子,不然追求她的人那麽多,萬一被別人拐回家做媳婦了,你可就落空了。”
還是第一次跟父親談論兒女之情,未曾想過父親這麽豁達開明,他得到少許安慰,下定決心一般重重地點頭,將那隻冰冷的玉簪珍惜地放進懷中,又有些不好意思,轉移話題道:“父親看得這麽明白?想必當年追求母親的時候也費了很大力氣吧?不然怎麽能把洛陽首富家的大小姐拐來做你書生之妻……”
顧青玄抬手拍了一下他的腦袋,責他輕言父母之事,嘴上卻輕鬆坦然道:“哪需要費多大力氣?我與你母親是一見定情,第二次相見就有你姐姐了,哪像你這麽沒出息?我看沒準清風都比你靈光些……”
“父親……”顧清桓又愣了,被他的話噎住,支吾了半天都不知道該說什麽,回去說給顧清寧聽,又被顧清寧笑話了一晚上。
……
顧清寧在工部當著她的司監,當得好不容易。
雖然事先有了把柄威脅住了梁正卿,但她還有好多顧慮,手下的參事們真心服她的沒有幾個,隨著天一神壇動工,工事房愈加繁忙,也愈加混亂,想讓這群參事完全服她一女子的領導,真是比登天還難。
顧青玄為她想過幾個計策,她拉攏了一些人,在其他各司也開始打點起來,但效果甚微。也不敢冒進引人注意,她還是忌憚盧元植的。
部裏已經漸漸傳開,有她這麽一位女司監,她就擔心這些傳到尚書的耳中,幸好暫時穩住了盧遠澤,讓他幫自己作掩護。
公務繁忙,而地位岌岌可危,她感覺自己被夾在逼仄的夾縫中,無力為生,常常莫名地夢到自己被許多人掐住了脖子不得喘息。
畢竟是凡人,哪能處處讓她順心得意?她不能指望什麽神通,隻能這樣咬牙堅持著,再一邊候機而動。
長安大雪天,她準時到署署事,忙了一上午,又被梁正卿叫去了他的公房,他指著案上的一封稟呈告訴她,十幾位參事聯名上書讓他撤掉她的官職。
顧清寧沒有因此有所懼色,反而說起他兒子已經在報名應試明年春闈的事,咄咄逼人,強迫他把這稟呈壓下去,就當沒發生過。
梁正卿已知他兒子無法脫身了,隻能向她妥協,虛偽地說他本來就是想讓顧清寧取走這稟呈,提醒她注意著聯名上書的人。
顧清寧卻一眼都沒看稟呈上的內容,直接拿著文書就走了。
到了工事房裏,她看著滿堂或忙碌或吵鬧的參事們,沒有刻意說什麽,隻環顧一遭。
那些心虛的人瞥到了她手上拿的文書都默默關注著她。
她不置一言,徑直走到大堂角落熱茶的爐子旁,一手提起水壺,一手將那文書擲下,燒成灰燼。
至此許多人已經看到了她所為,她隻作無恙,順手便往桌上放好茶葉的瓷杯中添熱水,笑言:“天這麽冷,得多喝些熱茶暖暖……”
有人連忙圍了過來,嚷嚷道:“這事還是我們來吧,怎能勞煩司監大人斟茶?”他們奉迎賠笑道。
一人殷勤地伸手來接銅壺,顧清寧停下了動作,順勢將盛有半壺熱水的銅壺遞給他,掃了他及周遭人一眼,目光沉著,“你們記住,我斟茶,是因為我願意,而不是因為我是誰,我願意斟就斟,不願意……”
她話語緩了下來,快要交到那人手中的銅壺柄突然從她指尖滑落,咚地一下砸到地上。
她迅捷而平靜地退後一步,那傾覆迸濺而出的熱水全濺在周圍參事的腿上,有幾個被燙得尤為嚴重,抱腿號了幾聲。
她麵色不改,若無其事,隻看著原先要接壺而現在抱腿叫疼的那個參事道:“我真是太不小心了,看把你燙得,誒,站在我旁邊就應當更小心才是,下次別這樣了。”
顧清寧說完,又看了他們一眼,就轉身走了,身後一度鴉雀無聲。
她走進隔壁屬於自己的公房,一推門見盧遠澤正坐在她的書案後麵,雙眼無神眼簾低垂,氣色極差,竟沒有穿官服,前額幾絲頭發散亂,姿態隨意地坐在她的位置上。
她向他走去,“怎麽了?”
他卻不回答她的問題,隻以極其複雜的目光看著她,反問她道:“你昨日去哪兒了?”
顧清寧道:“昨日?昨日我整天都在署裏啊,下午還跟你討論了一下午的工事,你居然不記得了?”
他還不甘心,追問:“你真的沒有出去?沒有去祈元寺?”
“盧遠澤你瘋了吧?”
她走到他旁邊,伸手探了一下他的額頭:“我整天都忙得要死,哪有閑情跑出去逛寺廟?”
盧遠澤一把抓住她的手,緊緊握住,瞬間爆發的絕然悲痛令她心神一怔。
他雙眼中盡是血絲,含淚咬牙,艱難地說出:“可是昨日……君瞳在雪地摔倒……孩子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