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九章
這一次,換作她,穿上家仆的衣服,溜進相國府內,去看一個女子。
相國府東苑,長房的居處從內到外都變了陳設,一片白雪掩蓋苑中景物,她看著這一切覺著全然陌生,這府宅,這庭院,好似從未來過,今生沒有,前世更未曾踏足。
盧家人開了東苑最大的一間屋子作為盧遠澤與郡主的的婚房,他原來的臥室此時門戶緊閉,門上加了一把鎖,經風雪侵蝕,已經有些生鏽了。
路過那門前時,她不由得心虛紛亂,心頭終於找回熟悉的感覺,瞥了一眼盧遠澤,看著這個已然陌生的人,刻意躲開自己的目光,因為他知道她在想什麽——
她與盧遠澤的第一夜,就是發生在那間如今已然廢置的屋子裏。
當時,兩情相悅,翻雲覆雨,她將自己完全交付,
如今,她來這故地,不是為他,卻是為他的妻。
顧清寧裝作小家仆,彎腰垂麵跟在他身後,到了東苑主屋門前。
他先進去,讓在屋子伺候的丫鬟醫婆們盡皆退去,她這才轉進屏風圍擋住的內室。
一張簇新的梨花木榻上堆著幾層厚厚的錦絲鵝絨棉被,隱約可見那蜷縮著的瘦弱的身形。
顧清寧突然覺得這相國府的下人一點也不會伺候,她知道在這樣的環境中,那個小郡主不會過得舒服,從不開心。
“郡主,郡主……”她拿掉帽子,跪坐在榻邊,輕輕喚著她:“寧姐姐來了……寧姐姐來看你了……”
原本嬌柔欲滴的兩片紅唇此時幹裂發白,微微張合了幾下,還未睜眼,那細長的眉頭就皺了起來,有些艱難地抬開沉重惺忪的眼簾,循著她的聲音,側目看清了眼前人的模樣,眉頭一鬆,蒼白的臉上轉爾浮上讓人心疼的笑容。
“寧姐姐……寧姐姐,你真的出現了……”
顧清寧雙手握住她伸出被窩的手,苦澀一笑:“嗯,我知道了你的事,就溜進來看你了……你還好嗎?”
她頓了一下,繼續問:“是不是還是很疼?”
這個問題很少有人直問,因為有禁忌,他們所有人隻會問好不好,不會問疼不疼……隻有她了解,所以,她問了。
她抿唇,似乎痛楚猶在,雙眼一閉淚珠滑落:“很疼……好疼……疼得好像要死掉……”
“我知道,我了解……”顧清寧伏在她枕邊,與她額頭相抵,不覺間也落下淚來。
郡主哭得愈加悲傷:“寧姐姐,我的孩子沒了,我的第一個孩子……”
盧遠澤不忍郡主這樣悲痛,坐到床邊,握起她的手,柔聲寬慰道:“君瞳,沒事的,都會好起來的,我們以後還會有第二個孩子,第三個孩子……一定會再有的,你相信我啊……”
是啊,你們還會有第二個,第三個孩子,可是……我不會再有了……
她放開了郡主,上身直起來,看著這對夫婦,獨自無言,隻等他們情緒好了一些了,她才問:“昨天到底發生了什麽?為什麽一定要在大雪天去寺廟祈福?”
盧遠澤似乎有些介意她問得太直接,而郡主無妨,雖然虛弱但還是答了。
黃夫人早就為郡主選好了祈福祈子的吉日,昨日恰好是還願之期,誰想遭大雪封城,黃夫人又是個極其虔誠的人,就怕誤了吉日。
郡主不想她煎憂,便與她在雪停之後乘車去往祈元寺。一路上所有人小心翼翼,還算順利。
隻是祈福之後,黃夫人留在禪房為兒媳誦經積福,郡主在寺廟客室中等候,忽見一人從門前走過,她恍惚間見著了覺得熟悉,便出門去追。
她會去追,是因為,那個人的樣子與她一直念念不忘的“寧姐姐”十分相像。
據她回憶,那個身影無論是身形還是裝扮都與她初見寧姐姐時看到的相似,她一見那個身影晃過,就以為是偶遇了寧姐姐,忍不住去追。
那道身影走得很快,她也跑得很快,然而無論她怎麽叫寧姐姐,都不能讓那身影停下,她越追越著急。
從風雪簌簌的廊下,到寺院的後院,她看到那道身影上了拱橋,於是她也踏上鋪滿白雪的拱橋,在下橋時由於跑得過快,足下在一層結冰的台階上打滑,倏地跌倒,滾下了拱橋……
所以盧遠澤懷疑是顧清寧故意為之,也不是沒有道理。
隻是這一次,他真的懷疑錯了。
顧清寧極力否認郡主看到的那是她,郡主也想通了,她所見的那道身影比顧清寧要矮些,隻是裝扮與姿態太過相像,是她自己看錯了。
她也不信真是寧姐姐,因為她相信她的寧姐姐不會對她的呼喚充耳不聞。
他們在這裏安慰郡主的時候,相國府的正堂正被鬧得天翻地覆。
晉王得知愛女因雪天出門而墮胎,又氣又心疼,來相國府問責於盧家人。
盧元植好言相勸也無用,他隻是責怪盧家人沒有將郡主照顧好,逼得盧元植與黃夫人連連致歉,可他還不罷休,完全不給他們臉麵,執意要將郡主接回王府去。
想那盧元植心中也是有傲氣的,愈發受不了他的盛氣淩人,與他大吵起來,鬧得不可開交。
管家知道盧遠澤回來了,就連忙到門外通知他,他將顧清寧送出去之後,就趕去正堂向嶽父賠罪。
顧清寧出了相國府之後,一直恍然失神,也沒心力再返工部去繼續署事了,就乘馬車回了家中。
在她回去之前,顧清桓也還未歸家,顧青玄無人對弈,便教扶蘇下棋,指教她道:“……下棋也是這樣,攻守進退,必有得失,你看這一處勢盛,好像勝券在握,實則,弱點缺處也暴露了,所以,一定要懂攻防之道,暗藏鋒芒,攻取敵方弱處……”
顧清寧卻無法拾起閑情來,與父親招呼一聲,便獨自去臥房休息。
在掛解下的披風時,她無意間瞥到衣櫥下方的一雙繡鞋。
這是在秋日穿的夾棉絲履,天寒下來,她早已換上了厚絨氈靴,再說自當上司監之後,她平日隻穿司監製服,沒有再穿女兒衣衫,更不會穿這雙鞋。
可此時,這雙鞋的鞋底卻是濕的。
她憑著直覺翻找那套自己與郡主初遇時所穿的衣裙,果不其然,不見蹤影,跑到浣洗房一看,那套衣裙被晾在風口處,衣角還在滴水……
顧清寧趕去前苑,衝進茶室裏,冷著臉問正在含笑數子的扶蘇:“扶蘇,你動了我的衣服?”
扶蘇一怔,看向她,搖頭又點頭。
她上前,詰問道:“是你!是你裝成我的樣子去的祈元寺!是你害郡主滑了胎!”
扶蘇見她越來越激動,不知如何應對。
默然坐在一旁的顧青玄開口了:“不怪扶蘇,是為父吩咐她去做的。”
顧清寧睜大雙目看著父親,哽凝無言。
顧青玄讓扶蘇出去了,他下了坐榻,與女兒直麵:“清寧不要這樣,做大事者哪能有所顧念?心一軟,就容易暴露缺陷,投鼠忌器更是不能成事。”
她咬牙艱難地搖頭,“可是父親……我就是覺得,再怎樣陰謀算計,也得留下一些什麽吧?為了對付盧家,而害無辜之人,這樣是不擇手段了……我恨不得將盧遠澤千刀萬剮,但成碩郡主……何其無辜?何其可憐!”
原本麵色如水的顧青玄,在她說出這樣的話後,突然震怒,麵目扭曲,痛苦地捶著胸口,大聲吼道:“那我女兒就不無辜!不可憐了嗎!”
“若不是因為那扯謊的婚約,你怎會被耽誤到現在都不能出嫁,若不是盧家犬子傷你至深,你怎會立誓不嫁人?盧家毀我女兒一輩子啊!我怎能容忍他們好過!”
“父親……”顧清寧雙目含淚,握住他氣到顫栗的手臂:“父親,我沒事的,沒事……”
顧青玄深深喘了一口氣,好似心中有千斤巨石,壓得他不能喘息,充滿血絲的雙眼中充斥著悲涼的淚光,他托著女兒的手,聲聲泣血一般:“怎會沒事?”
“清寧……從你出生起,父親就一直在盼著,在想著,一定要找這世上最好的男子來配我女兒……可是,可是,你卻再不想嫁了……你知道父親看著別家女兒出嫁是什麽感覺嗎?我心痛啊!父親永遠沒法做嶽父,永遠沒法做外祖父,永遠等不到你出嫁的那一天了……”
“不,父親,就算不嫁人,女兒也能非常好過,你相信我。這一生這一世,我不要誰來配我護我,我隻想做自己想做的事,我要加官進爵,我要圖謀權位,我不會再為人所傷,我會淩駕於所有瞧不起女子的男子之上,我不要他們愛我,我隻要他們怕我!就算他們想嘲笑我這個老姑娘,也隻能憋著!就算千夫所指,我也絕不罷休!定讓天下男兒在我麵前俯首!”
一日,江弦歌歸家後,見鬱生從江河川的書房裏出來,就問他怎麽大晚上的還往這裏跑。
這鬱生見到她,本來低眉順眼步步謹慎的年輕人立馬眉開眼笑,一麵是不好意思跟她說話,一麵又是怕她不與自己說話,隻撓著頭看著她傻笑。
鬱生是江河川收養的孤兒,從小也是在江月樓長大的,比江弦歌小一歲,便喚她姐姐。
雖然江河川隻把鬱生當徒弟來教育培養,而江弦歌是待他極好的,把他當作親弟弟,待他的心不次於待顧家姐弟。
江河川器重他,自他十六歲起,就讓他在外麵幫忙張羅生意,他頭腦機靈又深諳人情,年紀不大卻很有做生意的手段,久而久之,江河川就將外麵那些不好在明麵上與江月樓扯上關係的生意都交給他打理,為了不遭人抓住把柄,隻能讓他獨居在外,少與江月樓的人往來。
而顧清桓,極其不喜歡他。
江弦歌知道江河川最近正在與顧青玄籌謀賭坊的事,就悄然問了鬱生幾句
知道父親讓鬱生主導此事之後,她若有思量,忽而道:“鬱生,姐姐去如意坊給你打下手如何?”
“什麽?”鬱生反應不過來,隻見她握起自己的手腕拉他一同進書房去了。
江弦歌當即跟江河川說了她的打算,她要再扮男裝,去如意坊做事,跟鬱生一起促成這件事。
江河川自然不同意女兒混跡賭場,好說歹說,江弦歌就是下定主意了一點不聽勸,反而一直在設法勸動他。
江河川拍拍書案,嚴厲道:“想什麽呢?我是不會同意的,弦歌你就安生點吧!不準再提這事兒!不準再扮男裝!好好的女兒家有你這樣的嗎?”
江弦歌有些賭氣了,見父親這麽頑固,她也不好再惹他,就悶著轉身往外走。
江河川看著女兒妥協下來的背影,有些竊喜。
誰想她還沒踏出門去,與她走在一道的鬱生急急道:“弦歌姐姐,你別哭啊,不就是挨了幾句說嘛?別哭,別哭……”
然後江弦歌捂住了臉,好似拭淚。
這一下子,驚到了江河川,他立即從書案後麵躥起來,急慌慌地奔向江弦歌,嘴裏好言說著,完全不複嚴厲之狀。
“別哭!別哭!是父親的錯!父親錯了!女兒你別氣啊,你說如何便如何可行?你想扮男裝就扮嘛!父親高興著呢,你想去如意坊那就去,父親都同意!你別哭……”
江弦歌捂著麵頰,抽噎了幾下,問:“真的?父親不反對了?”
“不反對!”他態度陡轉,此時比之前反對時還要堅定許多:“絕對不反對!”
“好……”
江弦歌緩緩放下手,臉上一點淚跡都沒有,反而笑容燦爛,“父親答應了可不準反悔。”
江河川無奈地拍了下額頭,看看他倆,“誒呀,又上當了!”
鬱生與江弦歌樂不可支地笑了起來。
她又跟他們重作商量,問清所有關節之處,說了打算。
這次她將換裝扮作那個虛有的人——薑穀。
若是別人,鬱生定然怕誰跟他分一杯羹,可這是江弦歌,於是他尤為高興,不斷地給她出謀劃策,教她該怎麽裝扮,該怎麽待人行事。
江弦歌也看明白了,扮“薑賢”時自己模樣太光鮮太引人注意了,這次她就狠狠地扮醜。
把皮膚塗得更黑更粗糙,在臉上粘了一顆痣,且衣著庸俗,通身裝扮下來,儼然是一個不討人喜歡的俗氣富商。
第二日她裝扮好了要出去時,江河川捧著什麽東西來到她房裏,給她看:“弦歌,來,把這胡子粘上,父親做了一晚上呢,隻有粘上胡子,我這漂亮女兒才真像男人。”
江弦歌也同意,任由父親在自己嘴唇上方粘了一道一字胡,這樣一看,她的模樣不但庸俗醜陋,而且頗有喜感。
她摸著胡子疑惑道:“父親,你哪來的須子做的這個胡子?”
江河川一邊打量這個“兒子”,一邊揚起自己的下巴掀開短須露出內側,道:“還不是剪的自己的?反正父親胡子厚,剪一些也無妨。”
江弦歌噗嗤笑出來,故意拘禮道:“勞江掌櫃費心了。”
收拾完之後,她就隨鬱生去了如意坊,開始熟悉賭坊事宜,裝成賭坊掌櫃與人偶有接觸。
因為如意坊一幹事宜向來是鬱生出麵打理,所以當鬱生有意無意地向那些官員透露這個就是幫禦史大夫殷濟恒經營賭坊的掌櫃,他們也就信了,開始與她有交往。
她和鬱生便想著法子試探這些人,有時讓他們贏錢來討他們信任,有時又在他們輸錢時“慷慨解囊”借錢給他們賭。
幾天下來都算順利,這也急不得,畢竟他們還需要等待一個時機。
這個時機就是——幾經周折,為了保證天一神壇準時落成,皇上終於同意了殷濟恒的提議,下旨取締六品以上官員的年底福銀。
荀高陽等人一下子就丟了一大筆收入,氣得三屍暴跳。
他還與黃正廷等人打算著報複殷濟恒,故而在盧元植麵前也說盡殷濟恒的壞話。
而盧元植清楚他們的心思,所以也不怎麽理會,正為國庫著急,加上與晉王鬧了矛盾,憂患重重,哪有心思與殷濟恒私鬥?每每被他們煩到了,或被皇上逼急了,總不由得歎朝中無能人,這個時候往往會想起顧青玄……
在盧元植那裏討不到便宜,年關又將至了,光生氣還是沒用的,荀黃等人就開始想辦法撈錢。
這個時候,早就觀察許久了的江弦歌與鬱生出手了。
照著顧青玄編好的故事,一通演下來,又許了他們許多好處,幾番應酬,將他們逐個擊破。
數日之後,他們投了第一筆錢到如意坊,次日便收到了高利,不但償還了一部分債務,還能到手不少現銀,這下把他們攏住了,在鬱生的誘導下他們又投了許多錢,並立下了字據。
顧青玄的籌謀算是成功了一半。
不遺餘力地跟這些官員斡旋的江弦歌對此尤為高興,但讓她心裏有些介意的是,在與這些人應酬上,鬱生所表現出的老練世俗讓她有些吃驚。
那些醜陋不堪的事,鬱生招架自如,那樣子,不像完全是裝的,她恐鬱生混跡生意場久了沾上不好的習氣,總想找他談一談。
為了照顧夜間的事務,江弦歌暫住到如意坊後院,與鬱生的住處相隔不遠,她有意留在他身邊引導他,鬱生很高興。
而顧清桓不高興……極其不高興。
在得知江弦歌與鬱生一起謀事之後,一向內斂的他直接到江河川麵前去抗議了。
無奈江弦歌堅持,他就日日去如意坊,有意無意地攪擾他們,晚間也會故意賴在鬱生房裏不走,直到江弦歌回房去睡了,他才打道回府。
這種種,隻有一個簡單的原因,就是他知道,鬱生喜歡江弦歌,從小就喜歡。
……
這天,江弦歌與鬱生順利地拿到了荀高陽親筆畫押的貸條,兩人喜不自勝,晚間就把顧清桓留下,一起喝酒慶祝。
鬱生也煩顧清桓纏著江弦歌,就一個勁地灌他酒,顧清桓不甘示弱,兩人喝得酣酊大醉,差點打起來。
但是無奈顧清桓一書生,他的酒量怎能比得過經常在外應酬的鬱生,所以最後還是他先醉倒了。鬱生就把他扶上自己的床睡了。
江弦歌沒有喝多少,看顧清桓臥倒安眠之後,她也就回自己房間洗漱就寢。
她取下帶了許多天的假胡子,小心翼翼地收在匣子裏,放下髻冠,用清水洗淨臉上的妝粉,褪去扮醜的模樣,又現美人嬌顏,寬下外衣,收拾床榻,卻聽有人敲門。
“弦歌姐姐,我有話跟你說……”
她聽是鬱生,便道:“鬱生稍等。”
心裏想著,剛好趁此機會能跟鬱生好好談談,就怕因為這生意誤了他。
江弦歌披上披風,去開門,讓鬱生進來。
鬱生步履有些踉蹌,走進房內,關上門,停頓了一下,靠在門上,抬起一雙迷醉的眼睛看著江弦歌,緩緩道:“姐姐好美……”
江弦歌知他醉了,給他斟了一杯茶,走到門前,笑道:“你果然醉了,都開始說醉話了,好了,把茶喝了醒醒酒,姐姐好好跟你說說話。”
他眼中浮上一層愈漸濃烈的迷離之色,不像是醉了,而是一種衝動,一種顯露無疑的本色,帶著一抹決絕。
他一把抓住江弦歌端茶的手,茶杯從她手中滑落,在地上摔碎。
她心頭悚然一顫,看著這樣的鬱生,那種熟悉的恐懼感越來越強烈,“鬱生,你要幹什麽?”
他把自己的臉緊貼在她的手腕處,貪婪地依偎著,腦袋緩緩向前:“我陪姐姐說話,姐姐陪我睡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