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二章

  怎會沒有?


  外麵的顧清寧都能想到,從顧青玄鼓動殷濟恒進諫取締官員福銀開始,就是在一步步地算計著他,將殷濟恒一點點地推到危險風口。


  讓他進諫取締福銀,表麵上說是逼荀黃等人更沉迷於賭,好讓禦史台取得罪證彈劾他們,其實是讓他得罪官員,並且引他在如意坊出現,借他的門麵誘荀黃等人入局。


  荀高陽大禍臨頭之時,定然會想起自己會墜入如意坊黑暗生意的誘因,就是殷濟恒在地下賭場露的那一麵。


  而殷濟恒尚不知賭場放貸也是顧青玄親手設的局,而自己就是最初的“餌”。


  她暗自嘲笑,當初殷濟恒向盧元植出賣顧青玄,害得顧家麵臨巨危,說是為了試探顧家,後與顧家結盟。


  但其實他的真正居心誰知呢?他那一招,若是真把顧家逼上絕路,那他正好可以結好盧元植,而結果如是,他又有說辭,來與顧家結盟。


  如此周全算計,何其心狠?他以為顧家人真的那麽好哄的?哪想到他們全都心知肚明。


  顧青玄設暗局時把他牽扯進來,是還他一擊。


  他想左右逢源八麵玲瓏,他們偏不讓!


  果然,屋內的顧青玄回他道:“是的。”


  殷濟恒驚道:“那他怎麽就能確定是老夫害了他?他為什麽會一口咬定如意坊與老夫有關?就因為老夫露了個麵?就因為殷家有酒樓叫如意酒樓?”


  顧青玄沉默一會兒,“或許就是呢?有什麽難想的?”


  顧清寧聽出,父親這是有些狡辯的意思了,心下也不由得生疑。


  殷濟恒苦惱地歎了幾聲,“那還有一個名字是誰?”


  她聽到顧青玄撥弄棋子的聲音,雜音退去之後,他的聲音明晰:“董燁宏。”


  “董燁宏?”殷濟恒疑惑道,“他怎會與他們的事有什麽關係?”


  “這個顧某也同樣想不明白,但可以肯定的是,董燁宏並非盧元植一黨,殷大夫你可以拉攏他,薦他做左司丞,他必為我等盟友……”


  殷濟恒打斷他的話,冷哼一聲:“他本來就是顧賢弟你的盟友吧?”


  這一語,讓房內房外之人皆訝然。


  凝滯片刻後,顧青玄沒有否認,他道:“無論如何,總是大夫的可用之人。”


  殷濟恒的棋子重重落下,聲音略顯陰沉:“顧青玄啊顧青玄,你這一盤棋下得可真是夠玄的!”


  ……


  不久之後,殷濟恒離開,顧青玄恭敬地送他出去。


  書房門開時,顧清寧隱到轉角之後。


  送走殷濟恒後,顧青玄重返書房,卻見女兒赫然坐在他方才下棋的座位上,麵無表情地垂眼看著麵前的的棋盤。


  “清寧?”他走進去,喚了喚她。


  她倏忽抬頭,直視他。


  那一霎間,他隻感覺一道極寒意的目光穿身而過,瞬時變天,兩人之間如被閃電擊破,驀地支離破碎。


  “董燁宏?”


  她絕厲的雙瞳轉而又溢滿淚光,血絲明顯,難以置信地瞪著顧青玄,口中念著:“董燁宏?董燁宏!”


  顧青玄便知道顧清寧都聽見了,他欲有所言,麵上浮現一種無奈,張張嘴又閉上,隻是點點頭。


  再次得到他的默認,顧清寧又感到一陣天旋地轉,就像當初得知他們從小敬重的董伯父會與盧家勾結陷害顧家時的感覺一樣,太過吃驚,太過離譜!

  看著父親,她就知道自己猜對了,但還是固執地想要從他口中得出不一樣的答案:“如果他一直都是父親的盟友……那當初陷害清桓又算怎麽回事?還是父親從一開始就知道?”


  是時候揭開迷局了嗎?


  他自問,無可知,但顧清寧已經猜測至此,不說也已無法。


  他在她對麵坐下,準備將一切向女兒坦白:“是,我一直都知道,因為從始至終這些事都在為父籌謀之內。”


  “害得清桓差點被監禁終身功名無望,也都在父親的籌謀之內?”她迷茫了,什麽都想不通。


  顧清桓安撫地看她一眼,歎氣道:“清寧勿慌,且聽父親一一道來。父親怎會害清桓呢?當初隻是借清桓的科考給盧家盧家下局而已。先皇登基後,我早料到盧元植不容我顧家,接著幾番遭他打壓,正遇上清桓科考,那不是入仕的好時機,所以我就與你們董伯父商議演一出戲,讓清桓向他投公卷,引盧家出手,然後拿下罪證,揭露盧元植多年在科考中包庇門生舞弊的事,就算把清桓牽扯進去,最後董燁宏還可以翻供,以賄金舉報盧家挾他誣蔑考生,清桓終會無恙。”


  “我太了解盧元植了,他每年最在意的就是科考取仕,對於考場事宜,他一向關注,在那個關口,他絕不會讓清桓得功名!必將入局!然而……”


  就算是此時回憶,他都還有些不能釋懷,深感謀局者也是被謀者……


  他怎想到自己高估了盧元植的耐性?那麽早就想將他除去,汙蔑他貪汙,然後又以顧清桓的事威脅他去皇宮認罪?

  他之所以到那個關頭都沒有讓董燁宏中止計劃,就是想幹脆拉盧家給他陪葬!

  就算自己為了救兒子含冤而死,後麵還有董燁宏會幫他完成對付盧家的事。


  又怎想,他一心赴死,闖宮認罪,皇上卻在他認罪之前查清了他貪汙是被人陷害……


  他思考著這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處講起,還未說出這後來種種,書房大門被人推開。


  顧清桓站在門外。


  又是這種目光?


  他訝異地回頭,對上兒子殷紅的眼睛,那道寒光直射心底……


  第一次,他還可以承受,第二次,他害怕了。


  他一直最怕的事,就是他的兒女也會用這種眼神看他,那是被他算計的人發自心底的恨怨,可是他怎會算計他的子女?


  還是自己已經這樣做了?


  “清桓……”他站起來,走向兒子,拉他的手進屋內,卻被他一把甩開。


  “原來……我的首次科考失敗,是由我父親一手促成……嗬!父親,我原以為你是對我寄予厚望的……吏部的人把我帶走的時候,你那般維護我,我以為你是真的相信我的才華……卻沒想到,原來那些都是假的!”顧清桓咬牙痛訴,是真的傷心了。


  顧青玄惶惶恐恐,急忙辯解:“不,不,清桓,父親自然是看重你的,你想考取功名,父親當然在意,隻是那時候並非良機啊!盧元植想鏟除顧家,必不會讓你中舉……”


  “不!”


  顧清桓嘶聲訴道:“父親你以為我在乎是一時取不得功名嗎?我氣的是父親你竟然對我演戲!你竟然騙我!你為什麽不起先就告訴我真相?你覺得我不會配合你?你怕我會舍不得功名而將它親手剝奪!”


  顧青玄搖頭,“不,清桓,我是怕你受不了……”


  “是啊!我的確受不了!可你明知道我受不了卻還是那樣做了!”


  顧清桓失控,奪門而去。


  顧青玄失神了許久,回頭看向顧清寧,脊背又是一涼。


  還是這種眼神……第三次,他是真承受不住了……


  顧清寧含淚,聲音幽涼:“父親……你的這一局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他的身影顫了一下,似有深思,回道:“從二十四年前,我與你母親踏入長安城那一刻起……”


  “所以,父親這麽多年來,也就是追名逐利,步步為營……與盧家為盟,與盧家結姻也是在父親算計之中,而並非無奈?”


  他合眼思慮,往事湧上心頭,“是……”


  顧清寧忽然看得好透徹,似乎明白了一切,這才看懂了她父親。


  她站起身來,與他對立,愴然道:“盧元植把父親當謀權的棋子,然而,其實他盧家才是父親的棋子,可對?”


  顧青玄點頭,她向他走近一步:“棋子,終可棄……若父親早早事成,那麽,又將置我的婚約於何地?還是從未想過我的結果?”


  “不!”顧青玄駭然,失措地不停搖頭:“不,清寧,父親絕無此意!你的終身幸福父親怎會不顧?所以這麽多年我都在隱瞞這婚約,不被別人知道,就是因為,這樣我們顧家也可以隨時反悔,你照樣能覓得良人啊!”


  “也就是說,從一開始,父親就沒打算讓我真嫁盧家?就像盧元植從來沒有真的打算讓盧遠澤娶我一樣?若不是盧家先反悔,父親事成了,也是會反悔的……”


  “可是,父親,你知道十多年間會發生什麽嗎?你怎麽知道我不會對盧遠澤動情?若我做下不可挽回的錯事……是不是就隻能遺恨終生?”


  “清寧……”他驚疑地看著女兒,心中翻江倒海。


  後來他垂下了頭,沉沉道:“那是你想要的嗎?清寧,不念其他,你就問問自己,如果盧家沒有背約,我也沒有反悔,真讓你穿上嫁衣嫁給盧遠澤,你真的願意嗎?”


  這一問,叩中她心弦,打入她內心最深處,一個人的聲音莫名地湧上來,恰似在耳邊——


  “不管父親信不信我,我知道,他始終是懂我的……”


  是母親,是洛陽,是沈家門前……


  她終於懂了,原來真的會這樣,即使連自己都不懂自己,始終有一個人最為了解她,最能看懂她的心,就是眼前的父親……


  “你是我女兒,你的秉性我怎會不明白?兒女情長是世間所有女子的終生事業,但不包括你。於你而言,就算嫁得良人,也不會比在工部操勞公事更快樂,這世上最華貴的嫁衣,也不會比你此時所穿的官服更好看。不是嗎?”


  他是如此通透,雙目中露出鎮靜的威嚴,對上顧清寧的眼睛,“你姓顧,你是我的血脈,你比你的弟弟們更像我,你也是天生的野心家,天生的逐權者,你就是這樣,清寧,你承認吧。”


  你就是這樣……


  對,她就是這樣,她就是這樣!


  她永遠不能為自己找借口,她永遠不能向自己假裝這一切都是別人在逼她,她永遠不能對著自己的良心裝委屈。


  因為她就是這樣。


  “那……父親你為什麽還總是說要給我找一個好夫君?你不是口口聲聲說希望我找到歸宿嗎?”她問。


  顧青玄低垂眼簾,眸色瞬間變得黯淡,整個人都好像抽去了力氣,隨意地坐下去,低頭時烏發間幾根銀絲若隱若現,長聲歎息,語落凝霜。


  “因為,懂是一回事,期望又是一回事……清寧,這世間的所有父親,都希望兒女選擇一條更簡單更安穩的路,我也不例外……我知道這……太難……”


  顧清寧瞬間哽滯,鼻子一酸,雙目淚濕:“可是,父親……你永遠不會知道我失去了什麽。”


  她說完便轉身,走向門口。


  “你是說……洛陽的事嗎?”


  顧青玄這一問,讓她猛然駐足,刹那間人神分離,她回身,臉色變得蒼白:“什麽?母親……母親告訴你了?”


  顧青玄抬麵,頹然地搖頭:“不……我和她之間從未有過秘密,除了洛陽……年初時她陪你去洛陽,到底是為了什麽,她沒有告訴我,並讓我永遠不要向你問起……”


  想到沈嵐熙,想到洛陽,顧清寧再也支撐不下去,捂麵悲慟起來,淚流滿麵,望著父親,不斷搖頭。


  後來她又似乎想起了什麽,頓頓地向後退了幾步。


  “除了這個,全無秘密?”


  她不敢深思,但還是忍不住問:“那麽,母親的病情,父親你也是早就知道了?你一直都知道,母親病入膏肓命不久矣?”


  恰似一把利刃,狠狠地捅進他滄桑的心中,燭火映照,他低垂的眼睫下,有顫動的淚光。


  他許久不語,然後點頭。


  “我都知道,我知道她要離開我了……卻留不住她……”


  ……


  二十四年前,那是洛陽最冷的一天,卻是他一生中最暖的一夜。


  不是她選中了他,也不是他選中了她,而是上天選中了他們。


  “喝完這壺,顧兄你就得把氅衣脫下來抵酒錢咯~”是哪個同窗友人肆意地笑話年輕的自己,他早已忘記。


  他仰靠在木椅中,解開狼裘大氅,扔到一旁,身上隻餘單薄的布衣,隨意地倒在椅背上,微醺的酒氣讓他氣質瀟灑而姿態放肆。


  “這大氅直管拿去,我就是要定這最後一壇女兒紅了!”


  掌櫃吆喝了一聲:“好咧!”便跑過來,拿他的大氅。


  畢竟狐裘貂裘看多了,這狼裘還是第一回見到,他迫不及待地披到自己身上,炫耀地在眾人麵前打了幾個圈。


  顧青玄仰頭灌下一碗酒,看了掌櫃一眼,“這可是狼裘,俗人怎可能配上?掌櫃,你還是披你的貂皮吧,狼皮就罷了,遠觀則可!”


  掌櫃不服氣道:“同樣是獸皮,為人禦寒而已,有什麽差別?怎麽就配不上了?”


  他道:“狼者,孤也,絕也,狠也,非勇者不可降,非智者不能馭,世人敢屠諂媚之狐縮首之貂,又有幾人敢與野狼相搏?更何況食其肉衣其皮乎?”


  “那你倒是說說什麽人能配這狼裘?”


  他答:“智者,勇者,降狼者。”


  “何人?”


  手一揚,烈酒入喉,他仰天而笑:“世間,唯有顧某人。”


  書生們圍桌哄笑,在洛陽城最豪華的酒樓中放浪形骸,輕狂年少,放縱不羈,更無懼那些達官貴人蔑視的眼光。


  今日我沒有的,以後我終會有,今日瞧不起我的,遲早要臣服於我腳下……


  或者,江湖夜雨,詩酒琴棋,得一生快意,未為不可?


  年輕時,總有那麽多的豪氣,總有那麽多傲氣。


  然而當他看到沈嵐熙的第一眼時,那一瞬間,他心裏隻有烈酒都沒法抹淡的自卑。


  ……


  他話音未落,再一轉眼,隻見掌櫃抱著的狼裘到了別人手裏。


  一隻纖長的手挑起狼皮,身後的丫鬟自然地接過,披到她單薄的肩頭。


  她一旋身,端臂正立於他眼前,那一刹那,天下傾覆。


  她微微低眼欣賞了下身上的狼裘大氅,抬眼勾唇,對他淺淡一笑,“我看這狼裘,我披也正合適。多謝公子割愛。”


  那一雙眼眸那般平靜,帶著天生的驕傲自持,卻比狠厲的狼眼更驚攝他的心魂。


  輕躁狷狂的膚淺青年如他,第一次領略到,用美麗來稱讚一個女子是遠遠不夠的。


  因為眼前的她,不是絕色,卻已傾國。


  “大氅我要了,掌櫃一並算賬吧。”她為自己係好頸帶,莞爾笑道。


  掌櫃有些驚異,連連點頭:“好好好,小姐樓上請。”


  她轉身,在丫鬟的擁簇中走上樓梯,端莊發髻,精致釵環,身上一襲灰色狼裘,光背影就顯現通身的氣派,卻又不盛勢淩人,而是那樣淺,那樣淡,那樣溫和。


  她回頭,目光不經意地掠過他,稍稍駐足,對掌櫃道:“這位公子的酒隻當我請的,給他上酒吧。”


  掌櫃應聲:“小二,快把公子要的女兒紅拿出來……”


  “不。”


  她打斷掌櫃的話,轉眸又看顧青玄一眼,兩人的目光相接。


  “上最好的狀元紅。”


  她繼續往樓上走,進了二樓的雅間。


  “沈家大小姐啊!天哪,真的是她……”同伴們在他耳邊嘰嘰喳喳地驚歎著,他卻沉默了。


  這一桌坐了四個人,其中一個將要前往長安,趕赴明年的科考,故而他們奢侈一回在此設宴為同窗踐行。


  那個將要去趕考的書生,就是二十歲的顧青玄。


  他喝完了一壇狀元紅,到了暮時晚間,外麵北風呼嘯,酒樓客人逐漸散去,他也告別了同窗,卻沒有離開,而是仰頭望著二樓那扇門。


  後來,有人來到他麵前,是隨侍沈家小姐的丫鬟,問他:“公子可會弈棋?”


  他點頭:“會。”


  “我家小姐樓上有請,邀公子手談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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