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三章
顧清桓跟發了瘋似的,向盧遠承撲去,跟他扭打糾纏在一起,好似將所有的怒氣和怨氣都朝他發泄出來。
卻因為醉酒四肢乏力,又被盧遠承反撲過來,他不依不撓地反擊,盧遠承壓著他跟他互相撕扯捶打,就像小時候兩人置氣那樣頑皮打鬧。
一起在太學讀書時,顧清桓時常被那些王孫公子嫉妒取笑,盧遠承自然是帶頭的那一個。
可他怪得很,若是別人在他之外欺負顧清桓,他反而更氣,又要出麵護顧清桓,兩人時常相伴,又時常打鬧鬥嘴。
他們打得麵紅耳赤,把榻上滾得亂七八糟,那些書稿都被他們碾得粉碎。
糾纏間,顧清桓伸手一扯就撕裂了盧遠承的領子。他華服被撕胸膛袒露,更不服氣,就把顧清桓壓得死死地,去扯他厚實的衣服,兩人都不肯退讓一點。
顧清桓頭痛欲裂,實在不敵,又不肯認輸,直把臉憋紅,圓睜的雙目中溢滿血絲狠狠地瞪著盧遠承。
盧遠承伏在他身上,摁著他的肩與他對視,僵持了一會兒,好似先敗下陣來一樣,怒氣退散,倒了下來,臉埋在顧清桓肩上,喘著氣,聞著他身上的酒香……
“是我不好,我不應該招惹你,從來都是我的錯……”
他竟然先認錯了。
顧清桓一怔,不再發怒,也放鬆下來。
“清桓,我隻是嫉妒你,從小就嫉妒,你有那樣超群的才華,還有疼愛你的父親母親,你的姐姐弟弟也都愛你,你不用麵對豪門中複雜的嫡庶爭鬥,考取功名也是輕而易舉……”
聽他這樣說著,顧清桓心中似有所動,感覺到自己肩上有一些濕潤,“你哭了?”
盧遠承嘴硬道,“我才沒有哭!我……我隻是累了……”
顧清桓輕拍了下他的後背:“累了你就睡會兒吧……”
這麽多年,隻有顧清桓最明白他的苦楚,最能看穿他……
就算那麽多人都圍著他那光芒萬丈的哥哥而對他假意敷衍,但顧清桓一直都在,就算被自己欺負,他也從不拋棄自己,他一直都懂自己想要什麽……
這麽多年來,如果沒有顧清桓的激勵扶助,自己恐怕也就甘心做一個默默無聞的庶子了,跟這長安城中滿城的貴族紈絝一樣,永無止境地墮落下去。
所以他才那麽舍不得他……
他抱緊顧清桓,“你會陪我嗎?留下來陪我……”
顧清桓撫著他的後腦安慰道:“我一直陪著你啊,你放心,我會一直幫你的,你想要的,我都能幫你爭取。”
“清桓……清桓……”
盧遠承喝醉了一般,低聲連綿地念著他的名字。
在這青樓中,在這淩亂的床榻上,盧遠承的依賴,讓顧清桓感覺有些詭異,聽著他的喘息越來越重,身體好似與自己相連分不開似的,腰間也有奇怪的異樣……
他心如鼓錘,莫名不安,輕輕推開盧遠承,把他放倒在榻上,自己小心翼翼地移下床,整理衣服,揉著絞痛的頭顱,想要離去。
“清桓,你怕了?”
他回頭,見榻上的盧遠承嘴角揚起邪魅的壞笑,那麽玩世不恭,卻又孤單酸楚:“算了,你去吧,不用管我……”
他低頭往前走,卻聽盧遠承又加了一句:“對了,把墨玉姑娘叫進來,還有初荷姑娘也一起吧……”
……
一夜酒醉,宛如夢靨,顧清桓失魂落魄地遊蕩回家。年尾之時,長安街上盡是熱鬧,他渾渾噩噩昏昏沉沉遊走其間,心中無限落寞。
回到家中,前苑無人,看著一府的清冷寂靜,心裏更不是滋味,想往年這個時候都是家中最熱鬧的時候,若母親還在……
他惋歎著,聞到濃重的藥味,心中疑惑,徑直向父親的房間跑去。
無論怎樣,這還是個家啊。
此時顧青玄正躺在榻上,身上依舊披著狼裘,嘴唇幹裂發白,半昏半醒。
顧清寧不發一言,坐在他榻沿上,喂他喝苦澀的補藥。
顧青玄睜開眼,看看女兒,從床榻內側枕下拿出一個小匣子。
顧清寧放下藥碗,接過匣子,疑惑地打開,見匣子裏安然保存著三樣東西,似曾相識。
有一樣她是一眼就能認出,那是一把粗糙的小木劍,劍把上還歪歪扭扭地刻了“顧清風”三個字。
這是顧清風六歲時削的一把小劍,當時還劃傷了手指,惹得他們好是心疼,被父親發現就沒收了。他在劍身上留下的一點血跡,現在已經變成黑色一點。
再打開另一樣,是一張折疊泛黃的紙張,上麵的筆跡稚嫩,寫著四句詩,她念了念,那是顧清桓五歲時寫的第一首詩……
顧青玄伸手,從匣子裏拿出最後一樣,是一副卷軸,緩緩攤開,裝裱其間的紙張已經陳舊發黃,上麵的線條筆墨已然淡去,顧清寧看清上麵的圖畫,鼻子一酸,幾乎落淚。
“清寧,你還記得嗎?你十二歲那年,父親想重建書房,你就畫了這幅圖樣,給父親設計了一間書房……你知道父親看到這圖樣時有多麽激動嗎?我跟你母親那晚一夜沒睡,就在這屋子裏,看著我們女兒畫的建築圖樣……十二歲的小女兒啊……你母親一直說,她的兒女都是要不凡於世的……”
“父親……”顧清寧哽咽著握住顧青玄的手。
他仰麵,滿目蒼涼:“我顧青玄何其榮幸?得妻如她,又生兒女如你們……”
顧清桓在門外看到房中情形,含淚撲了過來,跪到父親榻前,握住他另一隻手:“父親……”
顧清寧道:“我們永遠是一家人,父親,無論你有何圖,我和弟弟都會助你,我們不可分隔!”
顧青玄看看兒女,道:“父親並非隻有私心,你們是我的兒女,我能夠拋棄自己的一切去成就你們,因為我們都是顧家人,顧家永不離心,如此才能長久……”
他撫著身上的狼裘,真切道:“自從我遇到你們母親的第一日起,就向她袒露了我的野心。她拋卻一切跟我曆經風風雨雨,父親籌謀二十年,唯有一願,就是不負她……這麽多年,爭爭搶槍,富貴貧窮,幾大起落,我無數次問她,自己是不是讓她失望了……我是那麽害怕,害怕她當年選錯了……”
“她走了……我也有無數次想問你們,父親可是讓你們失望了?”
“不!”顧清寧與顧清桓齊齊搖頭,俯倒在他身旁,“父親從未讓我們失望過。”
他拍拍長子長女的肩膀,凝視他們,“清寧,清桓,陪陪我吧,陪父親將這條路走下去……”
“好……”
主屋內,三顧正感傷之時,顧府門前有駿馬勒韁,如同白馬一般昂揚清朗的少年披風飛揚,衝進府門。
“父親!哥!姐姐!我回來了!清風回家了!”
雖然在路上因事耽擱很難脫身,但洪洛天還是讓顧清風在上元節前回家了。
這一年的年末,顧家終於又一家團聚,隻是少了沈嵐熙。
顧清風一回來,整個顧府都重現生機一般,家裏又是到處都洋溢著歡聲笑語,不再唳氣深沉。其他三顧不約而同地忘卻了先前的心結,以最明朗最簡單的一麵對待他們最偏愛的清風。
雖然朝廷已經開始閉朝休沐了,但顧清寧依舊整天為天一神壇的工事忙碌著。
春闈將近,顧清桓忙著打著盧遠承的名號聯絡各方,引誘那些公子哥上鉤,不斷攛掇斡旋,甚是頭疼。
隻有顧青玄,看似很閑。
顧清風一回到家裏,見父親病了,就急得不行,直責怪兄姊沒有照顧好父親,也如埋怨自己長時間在外不能侍奉父親,所以在顧青玄病好之前的那些時日裏,他幾乎是寸步不離顧青玄,整日陪著他,給他講講江湖趣聞,向他透露師父洪洛天的糗事……
顧清風一向好動,是最坐不住的人了,這次回來後卻整日陪父親下棋也不聒噪,體貼了許多。
過去年關,顧府也是時常有人走動的,今年清冷異常,經常來往的隻有江家父女了,且還是暗中來往。
知道沈嵐熙不在,顧家四個就沒有過節的打算,江家父女就常常往顧府搬過節的吃食用具,幫他們打點。兩家人一道過節這個傳統,是他們誰也不想打破的,所以今年的上元節,依然是兩家一起過。
上元節當天,江家父女早早去了顧府,跟他們一起布置做宴。
江弦歌本也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小姐,特意學了不少菜式,親自下廚。
顧清風一直給她打下手,其實是給她搗亂,顧清桓也沒有好多少,這兩兄弟沒差點被她轟出廚房去……
一處有一處的熱鬧,對於長安城內皇親貴胄一品大員來說,上元節這天最莊重最熱鬧的一節,就是進宮獻禮祝節受賞。
尤其是盧家殷家這樣的人家,更是早在節前就選好了入宮朝賀的禮物,家族中有娘娘在宮裏,還得備上別具人情的禮物。
今年上元佳節,盧家百事節省,惟有進宮賀節是一貫的大手筆。
宮中有明規,上元節進宮賀節的貢禮不得多於一方木箱,抬禮進宮的禮侍不得超過兩位。
盧元植在半月之前就特意搜羅了一箱珍寶,選了兩個中用的家仆,為這次獻禮準備著。
沒辦法,這一年盧家過得實在不安生,他但願這精心所獻能討得皇上開心,好作“禮”釋前嫌。
這樣的禮,他還為晉王府備了一份。
上元宮宴,皇宮中大擺宴席,禮樂鳴奏,磅礴慨然,宮女們奉著千支燈燭點亮明堂,如星河燦爛,熠熠炫目。
陳景行坐於龍座上,右邊是皇後盧遠曄端坐在側,左手邊是李昭儀依偎在旁,難得閑適的他此時的確心寬不少,堂下皇親列坐,共賞舞樂。
百位舞姬秉著菱形梅花燈隨樂起舞,嬌顏玉容,身姿婀娜,層層疊疊起起落落,美不勝收,一舞便是一派長安盛世旖旎風光。
陳景行目若含情,輕撥李昭儀金釵垂穗,手指滑過佳人臉頰,柔聲道:“愛妃編排的這出燈舞實在是妙,隻可惜……”
李昭儀不由得心中一緊:“可惜什麽?是不是不合皇上心意?是臣妾之過……”
他唇角微挑,輕揉她的下顎,打接著道:“隻可惜,百位美姬,世間佳人,不如朕後宮一人。”
他說這些話,總是眉目含情的,總是讓人意料不到的癡醉心迷,讓她以為都是講給她聽,心中無限歡喜。
李昭儀永遠想不到,此時就算看著自己得寵也毫無波瀾的盧遠曄,也曾愛眼前這人,很深,很深。
最起碼,在嫁給他之前,盧遠曄是真的心裏有他的。
隻是後來她發現,自己想嫁的隻是陳景行,而不是爭奪帝位的大齊儲君,她料到他遲早君臨天下,她卻不想圍困深宮。
十六歲那年,皇家春獵,她不慎落馬,陳景行掠身而過,拉她上自己的馬上,帶她縱馬飛躍山丘,她在他懷中一箭射中奔鹿,百人歡呼。
她曾那麽清清楚楚地聽他說過:“遠曄,這世間萬人,不及我眼前一人。”
而今,她隻是一個沉默的皇後。
……
舞罷,禮樂停歇,司禮太監在殿外通傳早已等候多時的各府禮侍將獻禮依次抬進大殿,由自家主人當眾進獻給皇上。
第一個,自然是盧元植。
盧家的兩個禮侍將沉甸甸的紅木金箱抬進大殿,與盧元植一同行禮叩拜,等盧元植說完祝詞,他們又將箱子抬到離龍座近一些的禮壇上,揭開封紙,打開箱蓋……
所見者無不驚歎箱內珍寶之多,盧元植小心地拿起最上層的一個錦繡匣子,其中是一支長頸花瓶,向陳景行獻寶道:“陛下,這是漢代……”
電光火石之間,他身後右側的一個禮侍瞬間竄到前方,一把奪過他雙手捧著的匣子中的那支長頸花瓶,在丹墀上砸了一下,瓷瓶底部破碎,變成利刃,直直向上方正座上的陳景行刺去……
霎時間雷霆變色,眾人驚駭,禦前護衛都來不及護駕,眼見著猝不及防的鋒芒直戳陳景行心口!
那發瘋似的刺客還沒衝上丹墀,李昭儀就奮不顧身擋到陳景行麵前,以身護駕。
這時盧遠曄卻鎮定如常,一手拔下頭上金釵雙指一擲,就在瓷瓶利刃將要傷到李昭儀與陳景行時,金釵正中那刺客的肩胛。
刺客隨著瓷瓶落地的又一聲脆響而倒地,滾下丹墀,侍衛們一擁而上將他鉗住,他雙眼盛火,瞪著盧遠曄,聲嘶力竭地喊道:“皇後也是盧家人!為何要壞盧家大事!”
盧元植此時近乎被嚇到魂飛魄散了,聽他這一言,滿堂更驚,盧元植最是如遭驚雷轟頂,在一殿的混亂中,直直跪下,長叩喊道:“陛下明鑒!此事與我盧家絕無關係!”
驚恐隻在陳景行眼中存留了一霎,他很快恢複安穩,攬著受驚的李昭儀坐正起來,疼惜地拍著她的肩,目光卻不經意地瞥向站起來的盧遠曄。
還是一臉平靜?
這種關頭,他命懸一線,而她始終沉穩如常?
就像一潭死水,不起半點波瀾……
“相國大人,小的辱沒大人托付,不能殺了這昏君,是小的沒用!請大人放了我家人!小的以死相抵!”
他衝盧元植喊著,聲聲悲求,然後決絕地咬斷了舌根,一瞬斃命。
盧遠曄急忙走下丹墀,在盧元植身旁下跪,對陳景行道:“請陛下明察!這刺客分明是在陷害盧家!他一死就死無對證了,定是有人對盧家有險惡居心才設此局!派來這等死士!臣妾懇請陛下詳查此案,揪出背後主謀!”
她的確是很聰明的,總是看得最清楚,就連盧元植慌神之時,她都能一語道中要害。
可是,她實在太聰明了,聰明到,眼中口中,隻有盧家。
陳景行怒氣勃發,或許是真怒,或許隻是恨。
他直接推翻了龍案,指著盧元植與盧遠曄吼道:“對盧家有險惡居心?那方才行刺就不算是對朕有險惡居心了?為了設局誣陷你盧家,不惜搭上朕的性命,你盧家真是天大的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