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四章

  顧家正堂燈燭華彩,點香烘爐,各色酒菜佳肴端上圓桌,江弦歌在桌旁親自擺盤布碗,添置美酒佳釀。


  顧家姐弟跟她一起來來回回地忙著,隻有兩位長輩閑適地在前苑廊下談話說笑。


  顧清寧端菜進來,江弦歌在茶座旁,一麵小心地煎煮香茶,一麵道:“清寧,菜都差不多了,你去叫我父親和顧伯父入席吧,該敬茶了……”


  顧清寧道:“誒,我去叫江伯父和清桓清風,父親他出去了,還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他說不用等他了,我們先開席……”


  江弦歌手一抖,壺中的開水灑到她的手背上,細嫩的肌膚立即燙紅了一片,泡了好幾遍才好的明前香茶也潑了一半。


  顧清寧被她嚇到了,連忙過去查看她手上的燙傷,托著她的手,給她吹了吹,心疼道:“弦歌你怎麽了?看把你燙得,都不小心一點?”


  江弦歌隻搖搖頭,問道:“顧伯父此時怎麽出門了?還有什麽事情要忙嗎?”


  顧清寧若有所思,抬頭湊近她,低聲道:“方才有殷家人來,請父親去見一麵,我想大概是今晚的事成了,殷大夫還要跟父親商量之後的安排……”


  “什麽?今晚的事……”江弦歌有些茫然,沉吟道:“我還以為,今晚隻是過節……”


  顧清寧一笑,撫了下她的耳垂,道:“今晚我們過節,盧家也要過節啊,皇宮裏的人也要有熱鬧啊……”


  說著她就將顧青玄的籌劃簡單地告訴了江弦歌。


  ……


  家家闔家節慶之時,長安街上有一輛漫無目的地遊走著的馬車,馬車中點了小而明亮的燈燭,兩人相對而坐,皆露笑顏。


  殷濟恒道:“果然如賢弟所料,這一局真讓陛下對盧家忌憚起來,老夫當時瞧著都心驚,要不是皇後出手護駕有救駕之功,恐怕盧元植此時就不隻是被疑待罪而已了……陛下龍顏大怒,盧元植百口莫辯,不說是否真的有行刺之心,這帶刺客進宮就是一條天大的罪狀了,不由得他不請罪進言自貶……這大齊朝堂上,是再無於金殿上座聽政的相國了……”


  顧青玄高興是高興,但他並不像殷濟恒這樣得意,思量道:“還是差了點……誒,罷了,這樣的局麵已經夠好了,也算不枉費這半月來的各種安排。對了,那個死士的家人呢?殷大夫你還打算留著嗎?”


  殷濟恒想了下道:“賢弟你不用擔心,當時不就是以盧家的名義買的凶去挾持他的妻子嗎?那小子的妻子到如今都還隻以為是相國害他家呢,不會牽扯到我們。隻是老夫想,還是再藏一段時日再說,往後沒準能夠用來作為人證。”


  “這樣的話……”顧青玄點點頭:“暫時這樣吧。藏好就是。陛下是把這樁行刺案交給刑部詳查了吧?”


  “嗯是,就在我兒齊修手下,所以老夫才有把握,哪怕不能陷害到盧元植,也不會讓別人查出什麽與我們有關的來。”


  他自然不會說,不久之前,宮中風波停歇,他們在陳景行的震怒下惶惶退散,他還殷殷切切地到盧元植麵前去討好,用這相反的言辭安撫盧元植——殷齊修定能查出真相,還盧家清白。


  殷濟恒拍拍顧青玄的肩,讚道:“顧賢弟你可知道你半月前跟老夫提這主意的時候真讓老夫嚇了一跳,連陛下的命你也敢賭?你也真是太大膽了!”


  他安然道:“那是因為我早知陛下會無恙,陛下從小習武強身,顧某挑的刺客恐怕根本不是陛下的對手,你看這不?他都能被皇後一招製服……”


  “那人是叫羅……東是吧?是跟盧元植很多年了,可是賢弟你又怎麽知道盧元植一定會選他做禮侍?”


  顧青玄眸色黑白分明,卻又朦朧莫測:“因為顧某設在相國府的耳朵眼睛不止這一雙……”


  “大夫可知弈棋中最重要的是什麽嗎?”


  “是布局。”


  “所有的正麵較量都各有虧損,隻有事先預見局麵所趨,才能主導全局,所有開局時看似隨意落下的棋子,終會在一局中逐漸顯現它的作用。”


  商談完後事,馬車又繞到了離顧府不遠處。


  顧青玄下車告辭,走之前想起某事,對殷濟恒拱手一禮,道:“都差點忘了,恭喜大夫,李昭儀以身護駕有功,受旨冊封為妃,有寵妃在宮中,殷家幸甚!往後更添富貴!”


  殷濟恒還禮道:“這還是拜顧賢弟所賜啊!殷家大勢全仰賢弟籌謀!”


  ……


  顧青玄回到府中,走入前苑,看著燈燭通明的正堂,寒風拂過身側,而眼前是一室的溫暖,朗朗笑聲,恍若舊時。


  他沒有直接進去,而是找來杆子,走到廊廡下,在第一盞燈下停駐,久久凝望燈籠下懸掛的銅球。


  那是去年上元節時,他與沈嵐熙一起掛上的,銅球中有沈嵐熙寫下的禱語。


  佳節又至,年複一年,得把舊燈取下來掛上新燈了,可去年的嵐熙祈願的又是什麽?

  他沉思了很久,抬起竹竿,又放下,幾次往複。


  顧清寧從正堂走出來,看見了他,心中淒然。


  “父親……不取吧……去年的燈,還是由它掛著……”


  他回頭,放下竹竿,木然頷首:“也好……”


  父女倆進正堂時,已換上了笑顏。


  剛開宴不久,先前顧清風擔心他們因為顧青玄缺席而興致不高,就一個勁地逗樂他們,在席上惹得江弦歌都笑得花枝亂顫。


  江河川受過他們的敬茶之後,便一直拉著顧清風的手問他這幾個月在外如何如何。


  顧青玄進堂時,他們的笑聲間歇,因為顧清風正講到他回來的路上耽誤的原因。


  “……我跟師父他們都覺著奇怪得很,那商洛離長安多近啊,想來應該是富足之鄉,但那時所見卻是滿地餓殍,更糟糕的是那一帶都瘟疫肆行……對了,聽我去青州走鏢的師兄說,那邊也有許多饑荒之地,民不聊生啊……還有……”


  顧青玄咳嗽了一下,“清風,大過節的,不要講這些,多掃興。”


  “父親……”


  他們見顧青玄回來了,都十分歡喜,江弦歌起身迎他入座,準備敬茶,他與長子長女還有江家父女都有目光接觸,暗示今晚之事事成,隻給了顧清風一巴掌,因為顧清風不高興他不讓自己說路上所見。


  敬茶之後,顧青玄讓唐伯和扶蘇也入了席,團聚歡慶,喜樂自然,一如往年。


  隻是這一個上元節,誰都沒有提起掛燈祈願,沒有人忍心將去年掛上的燈拆下,仿佛去年落筆,今生已成定局,那一個個玲瓏巧妙的錦綢花燈,已是人間絕筆。


  天佑二年,上元節後開朝,朝堂上又是另一番景象,特設的相國座已被撤掉,開朝首日,盧元植沒有上朝。百官中風頭漸偏,一些牆頭草正好可以趁盧元植看不見而去討好巴結殷濟恒。


  散朝後,晉王與喬懷安單走一道,看著前方擁簇的人群,他笑道:“殷家出了寵妃,立下護駕之功,怎麽?喬老弟你不去巴結巴結你禦史台的第一紅人?”


  喬懷安揣手笑道:“權位更易,君恩轉變,誰人能預料?今日之紅人,明日何見乎?”


  晉王撫須而笑,轉而似有憂思,皺眉點點頭,低聲歎道:“是啊……明日之事誰能料定?我真是後悔啊,當初老弟你連寫三封信來勸我不要與盧家結親,我都沒有聽取……而今成這樣的局麵,真是可憐了我女兒……”


  喬懷安神思也凝重起來,拍拍他手背,深沉道:“王爺還是早些把小郡主接回去吧……盧家,恐怕長久不了……”


  ……


  顧清寧到工部署事,顧清桓去街上擺攤寫字,家中又隻剩顧青玄與顧清風父子倆人。


  他們在院中對麵而坐,顧青玄教顧清風按譜擺棋,他解說間,顧清風隻雙手撐著下巴,愣愣地看著棋盤上黑白縱橫的棋子。


  顧青玄瞅瞅他,道:“你自小好動,最在家待不住的一個,怎麽這次回長安都不出去走動走動?別說你是想在家孝敬父親,為父可不信。”


  “父親……”顧清風嘟起了嘴,擰著柳葉般的眉,似有心事,許久之後才開口道:“其實,過節之前,並不是因事耽擱才回不來……而是,我不想回來……”


  顧青玄手一頓:“什麽?”


  他繼續嘟囔道:“父親,我跟你說過,回來的路上我們經過商洛一帶,那裏澇災嚴重,到處都是饑荒,還有瘟疫,師父就決定出錢出力救災,然後我們就在商洛停留下來,事情嚴峻,人手完全不夠,我是想留下給他們幫忙的,但又想你們,想回來過節……本來都說等救災後再回來的,所以才寫信說在上元節前回不來,可是師父不許,他把我轟回來了……”


  顧青玄繼續擺棋,聽著他的話,頭都不抬,故意道:“那你這悶悶不樂的,就因為師父強讓你回家過節?不高興在家呆著,那你再到商洛去便是,我又不留你……”


  “不是。父親,你怎麽說氣話嘛?”顧清風鬱悶道。


  顧青玄抬頭,看看兒子,似有欣慰地笑起來:“清風我兒,父親還能不懂你嗎?你在商洛看盡貧苦,回到長安再見這滿城繁華紙醉金迷,傷心了可是?所以都不想出去看一眼了?”


  被父親說中心思,顧清風立即明朗起來,不住點頭:“是啊,是啊,父親你說,這都是大齊國界,為何差距如此之大?長安洛陽權貴雲集夜夜笙歌,好一個太平盛世,可我在外所見卻都不是這樣?各處天災人禍,民不聊生,而朝廷……”


  他越說越氣,激動地快拍桌了,顧青玄趕忙護好棋枰,一邊把棋子往棋盒中收,一邊道:“收拾收拾,我們去商洛見你師父去。”


  “我們?父親你也要去?”顧清風愣了下。


  他點頭道:“是啊,我倒是要去問問他,我把這小兒子托付給他來教導了,他把我兒趕回來又算個什麽事?”


  顧清風知道顧青玄身體還沒大好,這又要遠路顛簸恐怕是扛不住,連忙勸慰,可他又怎麽能勸得住?


  顧青玄當天就讓唐伯打點了行裝,帶了一盤棋幾服藥些許筆墨幾箱銀錢藥材,就準備次日趕赴商洛。


  晚上顧清寧與顧清桓才得知他的這個決定,都驚訝得不行,而他的解釋是——


  這一段時日,他不能留在長安。


  因為盧家刺客之事還在審查,盧元植絕不會束手任人陷害,很有可能就會與殷家展開角力。他需要避開一段時間,以免被殷家牽連。


  顧青玄走之前去了一趟江月樓,江河川也擔心他身體有恙,況且是奔赴那苦寒之地,就也勸阻他。


  然而並沒有成功,反而被他勸動,投了一大筆銀子以作賑災之資。


  他拿著從江河川那裏“誆”來的厚厚一遝銀票,出了江月樓的頂樓私家會客室,聽到對麵的琴閣有樂聲悠揚,便駐足直聽到曲罷,然後緩步向那邊走去。


  樓下之人聽此曲如聞,曲終之時盡皆叫好,幾層樓內的客人都從雅間中出來站在走廊上仰望琴閣,莫不讚歎江家小姐將一曲歡愉明動的《春日宴》演奏得多麽美妙。


  江弦歌走出琴閣,轉身進入一旁的茶室,卻見顧青玄獨坐在內,洗葉煎茶,神情專注。


  “見過伯父。”她上前見禮,坐到他對麵。


  顧青玄低歎了一聲:“弦歌這一曲《春日宴》,竟比再多哀曲都傷人心啊……”


  她一滯,低垂螓首:“伯父……弦歌明明彈奏的是再歡愉不過的曲子,伯父怎聽出傷感?”


  顧青玄放下茶壺,故意問道:“哦?不是嗎?那是伯父多心了?”


  江弦歌失語,隻能坦白,看了他一眼:“我……不……伯父是真知音人……”


  他關切道:“誒,你和清寧姐妹倆都是心事特別重的孩子,尤其是你啊,一顆玲瓏心,最是多愁善感,也最讓伯父掛心……兒女大了,都有心事了,我們這些老家夥也不好多問,弦歌啊,伯父隻願你凡事都能看開些,放寬心……生死有命……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伯父……”


  原來他都懂。


  江弦歌心中寬慰,想了想道:“是啊,可能是在長安待得太悶了,無處排遣憂思,聽說伯父要去商洛,可願讓弦歌同去?也好給伯父幫忙啊……”


  顧青玄猶豫了下,還是同意了:“也好,弦歌隻當去散心吧。不過,你若去,還得換上男裝才行。”


  扮男裝,對她來說已成陰霾,她以為自己再不會那樣了,什麽薑賢薑穀,不是傷自己的心就是傷別人的心,可是……


  她點頭,微笑道:“好,小生明日就隨伯父遠行。”


  ……


  節後開朝,整個工部都一心撲在天一神壇的修建上,從上到下焦頭爛額,如臨大戰,工址上日夜兩班開工,晝夜不息,顧清寧時常親赴工址,哪怕是夜間,也要親自督促。


  一忙起來哪還顧得上其他,她常常在散值之後與盧遠澤長時間探討工事,兩人仿佛真隻是上下級,那晚的瘋狂之事被他們用忙碌掩蓋得好似從未發生過一樣。


  但無論表麵偽裝得多完美,她都始終逃不過自己的本心,每每在侍郎廷待到晚間,盧遠澤不小心碰一下她,都能讓她的心髒劇烈撕扯。


  不行,實在是太疼了,怎能讓她一人這樣疼?

  兩人靜默時,她也會不由得看著盧遠澤玉雕石刻般立體明晰的俊美側顏兀自出神,不同於幼時的迷戀,她隻想將這美好的皮囊撕碎,將手中裁紙作圖的刀子,插進他那深檀色的侍郎官服,一下一下絞著他的心髒,就像他對自己那樣……


  此時天將昏暗,初春梅雨時節,雨落簷下空寥滿庭,盧遠澤去尚書苑取文獻,不知因何耽誤遲遲未歸。


  她獨坐在侍郎廷內,裁紙的手停滯了好久,失神地望著前方堆滿圖樣的侍郎公案……


  空曠無人的走廊上傳來腳步聲,是輕盈靈動又急促的步伐,伴隨著暖心悅耳的聲音:“夫君!夫君!我給你送傘來了!你何時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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