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六章
三十廷杖,就算是健碩男兒挨上一頓都得丟半條命,更何況她本就是體虛帶傷的女子,幾乎暈死在刑板上。
那一群參事麵紅耳赤地候在刑房外,等她受完刑,就急忙找來醫官和在官署做雜活的婦人給顧清寧上藥包紮。
顧清寧氣息奄奄,臉色慘白,不能起身不能翻身。治完傷,他們張羅著找馬車送她回家養傷,她卻搖頭拒絕,讓他們把她抬去執事堂。
她受傷過重,身上血跡斑斑,但在官署不能有一刻失儀,所以她堅持扶著桌案撐起身來,不能坐,就端跪在坐墊上,微弱無力而依舊嚴肅,道:“不,今天的事還沒完……於外,我自擔責,於內,承建司也絕不縱容有過之人……主簿,記錄,今日,工事房參事唐風……”
她將參與鬥毆的人一一點名,該除名的除名,該罰俸的罰俸,該訓責的訓責,一通處置下來,有理有據,節節分明,眾人心服口服,再無話可說。
承建司與總司監的矛盾衝突向來難平,其中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兩司長官也好意氣用事,到擔責的時候又都互相推諉,上下為泄一時之憤而不顧及後果,受懲時隻管個人得失,所以兩司往往亂打一通,事後又和稀泥,總不清不楚,積怨愈深。
處置完下屬過錯,她讓案員另起文書,當著眾人麵,口措奏疏,檢舉彈劾總司監濫用監察職權多番刁難打壓承建司以泄舊怨,致使工事進程拖延多方受阻,令工部對外失責失顏。
她不是彈劾一人,而是彈劾整個總司監。
承建司上下因此奏疏熱血沸騰,誰能想到那麽多任建工執事都不敢幹的事,都被她一人做了。
這一係列事情完畢,還未到散值時間,她讓擠在堂下的參事們和承建司其他屬員盡皆散去,各司其職,並點明今天要照常審核圖樣文稿。
他們走後,執事堂大門關上,她再支撐不住,向前傾去,倒在公案上,額頭上的汗水如泉湧,她連呻吟的力氣都沒有,半昏半醒。
不知過了多久,門被人推開又關上,一個聲音緩緩靠近:“對外自擔全責收服人心,對內懲處嚴厲建立官威,與屬員統一立場共抗外敵以顯露膽識震懾內外,妙啊,真是妙啊!不愧是顧家女兒,顧家人真是不容小覷啊,個個心似虎狼,有膽有謀,一邊朝堂陷害,一邊科場籠絡,一邊官署逐權,如此攻勢,盧氏休矣……”
神智模糊,她困難地睜眼,視線迷茫,好不容易才看清來人的衣衫顏色及身形,她沒有撐起上身,也撐不起來了,隻用胳膊枕著頭,閉眼笑道:“那也多虧了有殷氏相助啊。侍郎大人過譽了,顧家隻是無奈才有此謀,不算人必被人算,談何虎狼之心?”
她不會說真話的,他也沒想要聽真話。
殷韶初——原工部郎中,現任工部侍郎,禦史大夫殷濟恒第二子,長期以來的潛在“盟友”,終於與她直麵。
他看著她現在憔悴虛弱的樣子,難免又些憐憫之情,來到她旁邊,跪坐下來,掏出絲帕給她擦拭汗珠:“一個女子,這樣拚又何必呢?”
她苦澀地笑道:“我隻知道,我已經失去很多了,若我不拚,便會一無所有,退一步,萬丈深淵,萬劫不複……”
……
這一日,她依舊是最晚離開官署的一個,苦苦支撐,直到諸事完畢才放心地昏迷過去。
殷韶初在侍郎廷一直候到這個時候,雖然之前兩人為不讓盧遠澤起疑而從不往來,但他對這位女下屬也有關注過,了解她的習慣,等眾人散值之後,再去執事堂找她,將她抱上馬車,送她回府。
知道了顧清寧的情況,顧清桓趕忙提前收攤回家,他急著去同源堂請張大夫,然而唐伯告訴他,殷韶初已經請了與殷家交好的太醫到府中給顧清寧診治了。
回去之後,眼見姐姐慘狀,了解事情經過,顧清桓更怨盧遠澤的無情,深恨盧家人,當晚又按耐不住,去酒樓找正心有不平的盧遠承好一陣攛掇,激得盧遠承更為怨憤。
盧遠承本就覺得,就因為不肯進侍郎廷這種莫名奇妙的理由,盧元植就幫盧遠澤升官實在是太荒謬,不甘許久。當晚喝了酒,一氣之下,就向顧清桓泄了密,透露了盧遠澤吸食石靈散的事。
又陪盧遠承胡玩一夜,顧清桓滿意而歸。
第二日,顧清寧不肯歇息一天,強撐病體,穿上洗淨的執事官服去工部署事,自己都不能行走,還是讓唐伯駕車,扶蘇隨行攙扶,才到了官署。
這一天,她到工部,第一回感覺不是那麽逼仄,雖然身體還是痛的,堆在麵前的大小事務還是如同大山般繁重,可總算是能夠看到一些真實的笑臉,或是人群中幾分飄忽的敬佩的目光。
挨了一頓打,坐穩了建工執事的位子,算來算去,好像也沒虧。
晨間,顧清寧當眾宣布,再過一月,待天一神壇主體修建完成,她會根據這一個月內眾人的表現來決定舉薦誰為新的工事房司監,共有兩個名額,優者得之。
自此,整個工事房煥然一新一般,這些參事終於認真起來,專注投入到工事中,不再拗著那點男子的自大自尊,談什麽男女之別,真心信服她。就因為她是女子,而且重傷在身,他們反而對她嗬護了許多,整個承建司一致對外,見不得別人說他們執事大人的不是。
對於總司監的事,他們更是上下同心。
顧清寧的奏疏交到信任郎中梁正卿那,不說梁正卿有把柄在她手裏,單說他長久以來受的總司監的氣,就沒有理由不通過的。
之後彈劾奏疏直傳到殷韶初那一級,他見顧清寧寫得有理有據大義凜然,就著手查證,的確揪出不少總司監的弊病,於是又加擬了公文,上書請示整頓總司監。
殷韶初的公文呈到盧遠澤麵前,盧遠澤正被藥癮折磨得痛苦不堪,平素又信任他,就沒有認真看,直接蓋了尚書印,放權給他整頓總司監。
王碩被罰,險些丟了官位,幾個跟承建司最過不去的總司監也被貶的被貶,被撤的被撤。對承建司上下來說簡直大快人心,連帶著梁正卿都高興了好幾天。
受顧清寧的勤勉剛正所影響,承建司風氣大改。越是臨近天一神壇竣工之期,工事房就越緊張,顧清寧晚歸已經養成了習慣,逐漸地,這就成了整個工事房的習慣。
所謂上下齊心,莫過於一起愉快地加值到深更。
畢竟都還是年輕人,不像梁正卿等人那般老奸巨猾,忙碌起來更無暇耍什麽心思,熟稔起來,參事中叫顧清寧姐姐的有,叫妹妹的也有,雖有討好之嫌,但畢竟也算關係好轉。
她在工部,或要挾或利誘,總需要拉攏一幫人的。
這些參事就是,梁正卿也算,王碩也是。
因為她的彈劾,王碩差點被撤職,然而他沒有被撤職,也是因為她的諫言。再私下恭敬迎奉“推心置腹”一番,他更犯不著與顧清寧計較什麽了,從此對承建司寬容了許多。
……
一月末,顧青玄到商洛大半月有餘,春寒料峭之時,不同於長安城內處處漸有欣意,他所處之境,不容樂觀。
這並不是她見識過的最疾苦的情形。
十年前,那是大齊最多難的一年,東南有南楚進犯,西北有北秦壓境,太子爭權國內動蕩,南澇北旱天災頻發……
前太子奪取兵權,逼迫先皇賜死威脅他地位的二皇子和三皇子,並傳位於他,而暗通敵國致使敵軍兵臨長安城下,皇城被圍困長達半月有餘,城中人人自危,官民仕子惶惶不可終日,水糧斷絕人難存活,加之瘟疫爆發,長安城中屍體成堆血流成河,堂堂大國之都幾近淪為一座死城……
那時候她還很小,清寧、清桓、清風他們都很年幼,她和父親到顧府避難,跟清寧縮在小榻上聽著外麵滲人的號聲,看著顧府書房的燈燭連著幾天幾夜通明不息。
當時,就算是官宦人家也都麵臨著絕糧的苦境,敵軍派細作入城誘惑策反城中權貴,許多皇親官員背國投敵,富商名門為保自身賄賂敵軍……
城中暴亂最多的那一日,顧青玄執意出門,曆經一番波折才平安歸來,他們都以為他是為了國家公事,但他回來時卻隻抱了一個長盒,放到她麵前來打開,笑道:“今日是弦歌你的十歲生辰啊,小弦歌,你瞧,伯父答應送你一把絕世好琴的,伯父沒有食言,尋了幾月才找到這把古琴,再不去取,那琴行都快被人砸了……”
“小弦歌,你可喜歡?”
小小的她輕撫琴弦,含笑點頭:“很喜歡……”
沈嵐熙溫柔和悅地從後庭走出來,“弦歌的生辰宴已經備好了,都入席吧,幸好之前有準備,不然這滿城慌亂的,都不知道怎麽給小弦歌做生辰……”
顧青玄摸摸她的頭,跟沈嵐熙道:“夫人,先不急,我們弦歌是小樂癡,這好琴到手,不試彈一曲怎麽行?”
他彎下身,對她笑著,縱使外界紛亂世道動蕩,他的笑容依舊如暖陽般和煦:“弦歌,為伯父彈奏一曲吧?”
“好,弦歌新學了一曲,名為《破陣子》,就為伯父彈這一曲如何?”
“甚善,甚善。弦歌是樂癡,伯父就做個知音人吧。”
……
她一曲未完,顧府大門破開,兵甲入府來……
那年顧青玄剛當上戶部尚書,掌管國庫操持一國錢糧調度,掌管都城防衛的長安令尹被敵方策反,帶軍士包圍顧府,逼迫顧青玄叛國投敵,為敵方細作打開大齊國庫任其攻下城後肆意掠奪。
顧青玄為保家人周全,隻身出府。
麵對外敵,他聲厲色疾大義凜然,走之前回過身,輕聲細語溫柔如常,俯身道:“待伯父歸來,弦歌再接著為伯父彈完此曲吧。”
“好……伯父一定要回來……”
他們無可奈何,沈嵐熙與兒女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獨出府門。
當年顧青玄離開時留給他們的那個背影,一襲布衣,灑脫,從容,前方是虎穴龍潭依舊波瀾不驚。
顧青玄拒不叛國,被叛軍帶走,囚禁於令尹府內。
三天之後,敵軍正式開始攻城。
禦林軍護衛皇宮尚不暇,長安城內其他軍士皆由長安令尹控製,所有人都在等著,不戰自敗,等著長安令尹主動為敵軍大開城門……
然而他們等到的是,顧青玄策反了長安副令尹和所有長安令尹府軍士,拿著調動長安防務的令牌出現在長安城牆之上,將包含長安令尹在內的二十顆叛賊頭顱拋下城門,並親自領軍抵擋敵軍攻勢。
之後,盧元植從嶺南調兵歸來,與他兩麵夾擊,殺退敵軍,剿滅叛賊,平了長安之亂。
那場浩劫平息後,太子起事落敗被斬首,三皇子陳景行與盧元植開始得勢。
而當年朝上掌權輔國的晉儀長公主在不久之後就離開了長安,退出朝堂,去了封地安邑。
長安人都不會忘了那場可怕的長安劫難,江弦歌更不會忘記顧青玄被帶走的三天,是長安城最黑暗的三天,也是他們人生中最陰霾的三天。
江河川照看著他們,也急著打探消息。
沈嵐熙卻一直很淡然冷靜,總把她和顧清寧兩個女孩子攬在身邊,叮囑他們四個孩子很多話,好似想把這一輩子的叮嚀都說完一樣。
直到沈嵐熙去世的那一天,她才想明白,其實在那個時候,沈嵐熙就已經打算好了,若是顧青玄回不來了,她也會去的,從來都是這樣……
幸好三天後得知了顧青玄無恙的消息,一直強撐著的沈嵐熙終於支撐不住,心悸病犯,卻不準別人去告訴顧青玄。
政亂平定之後,他沒有跟盧元植一樣急著去朝堂上邀功,而是親自整頓長安城內各方防務,帶人收拾街麵官署,開粥棚,治瘟疫,撫民心……
除了亂黨,朝堂上平靜如初,剛過三天,先皇就在宮中大擺宴席奏樂歡慶,百官照常享樂,長安城內富貴雲集之處歌舞升平,一如舊時。
顧青玄連著幾天都沒有歸家,後來他們得知他在南城牆下開了災民營,沈嵐熙好些了就去找他,四個小孩兒也都要跟去。
殘陽如血,高高城牆,烽煙初散的戰場使長安城外一片肅殺之氣,暮時無人,城牆上冷清蕭瑟,他一襲布衣,立在牆垣邊,俯瞰長安城,暮鼓聲響,不遠處笙歌縹緲。
她隨著父親擠上城牆時,看到的又是一個背影。
不再灑脫,而是凝重而寂寥的。
前方是巍峨皇城,在她童稚的眼中,這隻是他一個人的長安城……
他回過頭,夕陽下淺笑淡淡,緩緩抬起手,“嵐熙,過來。”
沈嵐熙走向他,與他攜手並立城垣上,於是一個人就變成了一雙人。
她父親樂嗬嗬地笑著,不再上前,摟摟他們四個孩子:“走咯,回家。”
於是她抱著跟自己差不多高的古琴轉身走了。
回頭一望,依稀記得,那清嘯歎息:“……老冉冉其將至兮,恐修名之不立……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
……
琴聲緩落,古韻流觴,商洛有青丘,丘上無青蔥,獨獨一小亭。
琴音在荒涼之地消匿無聲,耳邊又隻有不遠處飄來的戚戚之聲,眼前是荒蕪的城池,破敗的城垣,仿佛世間所有的絕望與淒涼,都匯到了眼前。
人間百態,人間百苦,萬言難訴。
天將暮,那人又獨立高處,眺望商洛城景,一襲布衣,孑然一身。
“好啊,薑冉公子琴藝真是高妙!讓洪某這粗人長見識了!勞累一天,這慷慨之音著實振奮人心!”
她收回目光,輕撫古琴琴身,謙遜地頷首微笑:“謝洪伯父讚賞。伯父仗義疏財心係民生之高義,更是讓小生由衷崇敬,伯父哪是粗人?是當世俠氣英豪才對。”
本是豪氣江湖人,在這貧寒之地,一點也沒有富賈貴人之態,散盡隨身之財,一身簡樸衣裳,依然顯現非凡的俠骨豪情,洪洛天被她誇得十分舒服,拍著顧清風的肩大笑道:“臭小子,你說你們顧家哪來的這麽好的福氣啊?能出這麽一個妙人?比你哥哥姐姐可討人喜多了!這才華,這氣度,師父真是太中意了!”
他又拍拍江弦歌的肩,親切道:“小子,不要跟著那姓顧的做什麽隨從了,有什麽意思?做老夫的徒弟如何?老夫教你武功!傳授你洪家絕學!我侄女跟你年紀差不多大,我看你倆挺般配……”
一旁的顧清風笑得前仰後合的,江弦歌也哭笑不得,急忙打住,附禮道:“洪伯父的心意,薑某十分感激,但薑某一文弱書生,實在沒有習武的天分,恐辜負伯父期望,不過,以後伯父若還要出資救民賑災扶貧等等,小生樂意給伯父打下手做點雜活,就如這些時日一般,與伯父一起奔忙。”
洪洛天還不死心,又嚐試問:“真的不考慮考慮?洪某平生可從不願收徒的,隻想收你一個呀,考慮一下嘛。”
顧清風的笑僵住了,有些茫然:“師父……我也是你徒弟啊……什麽叫做隻收一個?”
洪洛天把他拍到一邊:“有你什麽事兒?”
江弦歌掩嘴笑,目光又瞥到對麵丘上的顧青玄,寒風已起,她拿起旁邊顧青玄之前寬下的狼裘大氅向那邊走去。
她走後,洪洛天臉色一變,故意幽怨地瞪了顧清風一眼:“說吧,這個姐姐是你家的什麽人啊?”
顧清風更蒙:“啊?師父,你看出來她是姑娘啦?不對啊,弦歌姐姐裝得這麽好……師父你真神了,怎麽看出來的?”
洪洛天望向那邊,江弦歌與顧青玄一前一後立在那丘上,他若有所思:“看她眼熟……”
……
江弦歌走到顧青玄身邊,幫他披上大氅禦寒,“伯父在思量什麽?”
他皺眉鬆釋,似有回味地一笑:“一曲《破陣子》,蕩氣回腸,氣壯山河,在這悲涼之地,高亢之音更添悲壯之情,不是淒訴,而是激昂,足見藝之高,心之堅,令人陶醉於琴音,折服於曲意,高妙啊。弦歌果然樂癡,技藝已然造極,心意更為難得。”
她垂麵一笑,心中悅然:“伯父果真知音人。”
你有沒等一句話,等過十年?
你有沒有想說一句話,一開口,便知要傷心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