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七章
“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
在商洛城外山丘之上,觀滿城民生之艱,顧青玄一如十年前的慨然,懷揣著剛寫好的一封長文奏疏,也是一心的沉重。前路未知,而義無反顧。
在商洛一帶救濟賑災多時,他們能做的也都做了。洪洛天一行準備回洛陽補充物資,繼續走鏢順帶幫助各地救災,顧青玄打算就此返回長安,顧清風聽說顧清寧受傷打算先回長安探望姐姐再去洛陽追隨師父繼續遊曆。
收拾完行裝,洪洛天在等手下打點車隊,整裝待發。一同在城外小山丘上休息。
顧清風見父親與師父一直互相不給好臉色,這些天雖然同心賑濟災民,卻也沒停止過鬥氣,臨別了,就想他們坐下來緩解一下關係。正好顧青玄在與江弦歌弈棋,顧清風便喚道:“師父,你前些日子不是念叨著想學下棋的嘛?我父親可是弈棋高手,不如……”
然而他還沒有說完,那邊的洪洛天就從鼻孔中哼出不屑之氣,一邊走過來,一邊道:“哼!他善弈?對,他也就會下下棋了!算什麽本事?”
顧青玄隻拿冷眼瞧他瞥他一下,對顧清風道,“對,是不算什麽本事,隻是剛好靠下棋娶到了你母親,而已。”
那一霎,顧清風都能感覺到洪洛天拔劍的衝動了,連忙躥起來,去挽住他師父的胳膊,尷尬地笑著安撫道:“好啦,好啦,師父,父親,你們都一把年紀的人了,就不要再跟小孩子一樣賭氣了嘛,你們一文一武剛剛好,各有所長……”
他又被洪洛天搶了話,挨了一下:“你是說你師父是隻會動動拳腳的粗人咯?”
“不,不,不,我哪有這意思?師父不是粗人……”
這邊還沒哄好,那邊又起怨怨之聲:“那清風你是在笑父親是隻會舞文弄墨手無縛雞之力的羸弱書生嗎?為父當年與野狼徒手相搏時,某人還在練劍。”
真是難為顧清風兩邊不討好,沒有勸和,反而兩人怨氣更甚,他隻能踱到江弦歌身邊去,拍拍自己的嘴,鬱悶自語:“今日我不宜說話,我閉嘴。”
江弦歌看著一臉委屈的顧清風,真是哭笑不得,以前聽她父親笑話顧青玄與洪洛天一見麵就會不約而同變回十歲心性各種爭閑氣,現在看來的確屬實,也是可樂。
一向最為深沉穩重喜怒不形於色的顧青玄,大概隻有在麵對洪洛天的時候會完全顯露小脾氣,洪洛天亦然,豪氣爽朗的大俠,一碰上顧青玄就變得幽怨小氣,這兩人……
江弦歌隻好發聲調停,起身扶洪洛天到亭內落座,給他們斟茶道:“洪伯父大俠風範,武藝高強而且廣播仁義,入世經商也是高明莫敵,顧伯父鴻儒國士,心係天下憂國憂民,既有治國利民之策也有獨身赴險之勇,最難得的是二位伯父是同樣的樂善好施為國為民,如此二位並立於世豈不是世之幸也?又何必互爭閑氣?惹我們這些不知事的晚生笑話?”
洪洛天被她誇得心裏樂開了花,大笑起來,顧青玄也釋然,撫須而笑,“弦歌是真會說話啊。”
顧清風向江弦歌投去欽佩的目光,洪洛天沒忘了對他補一句:“臭小子,學著點,這才叫誇人!”
顧清風默默地轉身走了。
洪洛天後來不笑了,又看向顧青玄,道:“其實你要是去經商的話,也能成一方首富的吧?恐怕洪某都要自愧不如。”
“這是什麽意思?”顧青玄臉色也冷了下來。
還沒高興過一會兒的江弦歌又頓覺不妙。
“就好比拿這商洛之行來說吧,洪某是行善舉,徹底虧空了一回,而顧老弟你,走這一遭,定是滿載而歸吧?”
“你認為我拖著病體來這兒澇災之地做戲來了?難道顧某就不能真的像弦歌方才誇的那樣憂國憂民一回?這幾年大齊是從未太平過,南澇北旱的,顧某親赴災地救災撫民也不是什麽稀罕事吧?”
“可問題是,你現在不是官了。你此行必然是另有所圖。”
顧青玄默然一刻,直起背脊,正視洪洛天,諷刺地笑了出來:“是啊,我不是官了,於災民災地,隻不過是虛偽做戲的路人而已,還能為他們做什麽?但是!我的虛偽我的做戲,就是為了爭取能為他們做什麽的權利!你以為你洪洛天出錢出資就能救苦難百姓?不!真正能救他們的,隻有當權當政之人!民生不治,國力不強,縱你洪家萬貫家財富可敵國,也救不了這泱泱大齊!”
好似終於把他心裏的話逼出來了一般,洪洛天快意地笑了,不複多言,隻看著他,起身,提劍離去。
慷慨之氣撤去,疲憊之意又湧上心頭,顧青玄垂首,合上雙眸,再開口,聲音滄桑:“弦歌……恐怕伯父要負了你的國士之許了……”
“伯父這是何意?”
他歎道:“因為我不是大義國士……我隻是變相的名利小人……為國為民,隻是長安城中爭權奪利的借口……可是我又想做到……哪怕不擇手段……”
江弦歌望著他,沉默許久,爾後緩緩開口道:“伯父,你最是善弈,應當最為懂棋,你看這一方棋枰之上,黑白分明,然而這世間卻不是如此……”
他明白了她的意思,抬首環顧蒼穹:“蒼天如圓蓋,陸地為棋局。世人黑白分,往來爭榮辱……”
“伯父不是枰上棋子,而是世間一人。世人皆好爭,然而並非黑白分。哪個救世安民的國士不是爭名謀利的凡人呢?”
……
洪洛天的車隊走後,顧清風過來通知父親他們也可以啟程了,並告訴顧青玄:“父親,方才師父走時讓我轉告你幾句話。”
“他說什麽?”顧青玄問。
顧清風心中尚有疑惑,據實而回道:“他說,這次洪家出資出錢救商洛,是因父親你主張,往後洛陽商戶捐資賑災,也隻因你一人……”
顧青玄知道洪洛天看出自己的意圖了,心中開始感激他如此相助,又見顧清風似乎有所難言,就問:“他還說什麽了?”
顧清風支吾起來:“師父說,說……他就是有錢,就是要拿銀子……拿銀子,砸死你丫的!”
“……他非讓我傳原話!父親你別打我呀!是師父說的!我隻是……”
……
顧清寧麵色發白,接過藥碗,屏息皺眉,將半碗黝黑苦澀的藥湯一飲而盡。
扶蘇一手從她手裏接過碗,一手撚了一個杏脯遞到她唇邊給她吃了,以淡化口中的苦味。
她臉色依舊十分慘淡,有些憂悒地撫了下自己的腹部,抬頭望向扶蘇,拉住她的手:“怎麽辦?我不會……”
扶蘇用指尖掩了下她的雙唇,搖搖頭,指指藥碗,示意她隻要好好吃藥就會沒事,不用擔心。
時至今日,她依然不能安穩坐臥,此時也是撐著桌案直著身坐著,“那一頓板子的確是重了些……我哪想到會這樣?現在我真是害怕……”
扶蘇洗完手,又到銅鏡前來給她梳頭。自她手傷之後,連盤髻戴冠這樣簡單的事都沒法自己做了,每日扶蘇都會在她之前起床,幫她打理梳洗,早早去工部上署。
昨天得了信,父親弟弟今日便要到家了。雖是休沐之期,但因為天一神壇工事還沒有通過欽天鑒的考察審核,所以她今日還得去工址上,繼續應付欽天鑒的人,都沒有辦法先和父親弟弟見麵。
她出門之前再三拜托扶蘇把她換下的衣物洗了,不要讓別人知道她在服藥。
今日顧清桓也起得特別早,腆著笑臉給姐姐準備早飯,妥妥帖帖地伺候她出門,臨走了還要討好一句:“執事大人慢走!執事大人早些回家!”
卻還是被顧清寧瞪了一眼,訓道:“別以為你賣乖姐姐就會饒了你,等我把欽天鑒那幫可惡的術士搞定了,再回來接著教訓你!”
顧清桓扶她上馬車,無奈道:“姐姐,我也是為你著急,才在寫給父親的信裏提了一下你受傷了嘛,你挨那一頓打,我怎麽咽得下這口氣?就想著跟父親商量一下,怎麽……”
顧清寧用完好的右手敲了一下他腦袋,氣道:“手斷骨難以複原?被打掉了半條命?這還叫提了一下?至於這麽誇張嗎?清風和弦歌知道了指不定嚇成什麽樣?父親著急起來,你哄去!”
“姐,我說的不是事實嘛?禦醫都這樣說了,我多擔心啊,要是你的手……”他擔憂地念著,又挨了一下。
顧清寧叮囑道:“反正父親回來了你不準說得這麽嚴重!我的手好著呢,就算隻有一隻……也照打你不誤!”
她扔下話之後,就讓唐伯駕車出發,今日不去工部,而是要走較遠的路去天一神壇工址。
此時春寒漸退,暖意欣然,隻有在晨間還有稀薄涼意,倏忽間,已到二月初,他人樂於踏春遊玩之時,她卻好似大限將至,沒有一刻輕鬆舒暢。
身體也是,好像沒有一處不痛不酸疼似的。跪坐在顛簸的馬車上,她就感覺這副身體已然完全不是自己的了。
目光凝固在包紮得嚴嚴實實的左手上,她心底也隱約有幾絲不安,想著想著,就想到最讓她頭疼的公事……
通過這幾月的緊急改建,天一神壇逐步落成,隻差最後的修繕,便能趕在祭天之日前竣工。
她和整個承建司,克服了重重阻礙,想盡一切辦法加快進程節省材料,熬了無數個通宵,終於能稍微鬆一口氣的時候,卻沒想到會遭遇一個很大的阻礙——
每項與皇家有關的工事建造前後,都必須接受欽天鑒的篩選審理,欽天鑒會通過占星卜卦來為工事選擇最吉利最適合的方位,在竣工之前也要對建築工事仔細考驗,確認各項穩妥,不與天數五行相悖,不沾不潔不祥之物,不觸犯龍威避諱得當等等。
世道迷信,俗例如此,欽天鑒對工事的態度就顯得舉足輕重,一直以來不乏有欽天鑒祭司借查驗名頭刻意找茬,巧立名目,汙蔑陷害,遭訛詐或把工事推翻重建還不算最遭,因此被害致使滿門抄斬的都不在少數。
所以從畫圖開始,顧清寧就尤為注意,不想還是被欽天鑒各種找茬,審查已經進行了兩日了,那些祭司嚴苛到刁難的地步,讓工部人十分火大。
這是第三天了,要是還不完善通過,按規定就得再加三天的審核期。
對於工部來說,眼前正是寸時寸金的關頭,豈能再這樣耽誤拖延?
顧清寧暗下決心,無論如何,她今日一定要欽天鑒通過審核,一定。
做到建工執事,親自與欽天鑒斡旋,她終於明白了,為何當初梁正卿升任時會那麽爽快地同意她繼任這個職位?當上郎中就高興成那樣?
反正現在的苦頭都栽到她頭上,真是有得受的。
她一直注意著朝廷的動向,知道盧元植這一段時日都不理朝政,都不去政事堂主事,才安心冒點頭,不然她還真不敢這樣出麵行事。
然而,官場上皇宮中還是有了她這個女官員的傳言,她真是每時每刻都提心吊膽……
到了工址,恰是早朝散朝之後,守門的禦林軍已經打開了通行的門,這兩天跟她一起應對欽天鑒的工部屬員也陸續到了。
他們都在抱怨欽天鑒的苛刻,也有人竊竊私語,是因為她這位女執事才被欽天鑒的監副瞧不起,還有人暗暗商議要不要勸她回去不要出麵摻和……
更甚者,有人暗示她應該私下給監副塞點好處……
負責審核的兩位監副打著哈欠來了,跟前兩天一樣,把昨天交上去的糾改條陳往代表參事的懷裏一塞,懶懶地說:“我們大祭司說還是不行,讓你們工部再改去,今天再查。”
其他人看那條陳是交上去什麽樣還回來就什麽樣,想必是他們根本沒有呈給大祭司看,官場老人心裏都清楚,這兩位監副就是想訛他們一把。
他們都十分泄氣及惱火,顧清寧拿過條陳隻看了一眼,抬頭時換上了一副恭維的笑:“好的,本部會再改的。”
她爽快的態度讓他們都愣了下,前兩天她可不是這樣的……
她指指天一神壇內,道:“那就請兩位繼續查驗吧……哦,對了,我剛想起來,神壇閣樓上壁雕了四大神獸圖,可是,這神獸,誰都沒見過,我看那圖中有一隻神獸的爪子和須子與龍有些相似,恐怕有些犯忌吧?這個,一個人有一個人眼光,我也拿不準,還請兩位大人上去看看,是否需要修改?”
她做出邀請的姿勢,引著兩位監副走在最前麵,對他們笑著,眼神中有所暗示,刻意抬高袖口,露出其間的銀錠一角,對他們意味深長地挑眉點頭。
那兩個監副知道她終於開竅了,都欣然隨她進入神壇大殿。
她回頭對工部諸人道:“神殿森嚴,內殿最是神聖,不宜攪擾,你們先在外殿等著,待本執事與監副進去查驗便是。”
他們停在外殿中,顧清寧往裏麵走,又回過頭道:“誰帶了火折子?內殿昏暗得很,得點燭照明。”於是一個參事就將隨身帶的火折子給了她。”
三人進入內殿,點燈照明,顧清寧指著東牆閣樓頂部,道:“就是那裏。”
她對他們眨眨眼,拍拍靠牆的梯子:“對,就在這上麵,得上去才能有所……發現。”
兩個年輕監副麵麵相覷,猶豫了下,還是爬上了梯子,上了閣樓,圍牆而修的一圈石壁凸出,與牆麵相錯,剛好可以容人駐足。
他們上去之後,四處張望,問:“在哪兒呢?”
顧清寧娓娓笑道:“就在前麵一點,石雕下麵,你們湊近些看吧,把火折子點起來找找。”
一個參事就把火折子吹燃了,靠近牆麵,在牆雕下摸索。
然而,他一將火苗貼近雕紋的牆麵,眼前就躥起火光,離火苗最近的一幅壁雕立即燃了起來。
那兩人大驚失色,一邊叫嚷著一邊撲滅火光,差點摔下來。
下麵的顧清寧也驚地叫了起來,裏麵的聲音驚到外麵的人,他們連忙趕進來看怎麽回事。
隻見顧清寧在梯子下對上麵的監副喊著:“你們倆好大的膽子!竟敢放火燒毀壁雕!到底是何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