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八章

  那兩位監副被火熏得一臉焦黑,心驚膽戰地,又聽顧清寧這樣叫嚷,都懵了。


  他們急忙撲滅了火星,那一方壁雕上的墨彩全毀了,一塊黑跡,麵目全非。


  工部眾人看著那上麵的痕跡,清楚發生什麽了,剛欲聲張,顧清寧拋了個眼神給他們,幾個參事立即領會,憋著笑,跟顧清寧一樣大叫不好。


  兩位監副灰頭土臉地爬下梯子,瞪著顧清寧:“這……這怎麽回事?我們什麽都沒幹啊!”


  顧清寧一把抓住那個監副握著火折子的手,斥道:“還說什麽都沒幹?你當我們工部人都沒長眼睛嗎?好個欽天鑒,誠心找事兒是吧!本執事定要參你們一本!惡意毀壞神跡,等著砍頭吧你們!”


  工部人也都嚷著,給她助勢,那兩個監副真是嚇壞了,狼狽不知所措,求她道:“顧執事,你聽我們解釋,這真的不怪我們……”


  顧清寧甩開他們的手:“還狡辯!好,跟你們無關!那跟你們大祭司有關是吧?我不管,你們給本執事聽好了!趕快去把你們大祭司叫出來!我們要找他說說理!他來了,一切好說,他不來,你們就等著擔罪吧!”


  他們心裏清楚,這是反被顧清寧訛上了,慌張一會兒,也實在沒法,隻好去請他們的大祭司出麵。


  兩個監副灰溜溜地跑遠之後,顧清寧一回頭,與工部眾人對視一下,全都憋不住了,大笑起來。


  顧清寧笑完,咳嗽幾下,故作正經道:“嚴肅,嚴肅,官儀,官儀。”


  他們順氣平穩下來,參事程墨然道:“顧執事真是有法子!欽天鑒訛我們還少啊?他們打的好算盤,沒想到執事大人根本不買賬,還來這招,他們被嚇這一回,還敢找事兒?哼,就看他們大祭司來怎麽說!”


  其他人應聲又大笑一片,顧清寧看著那熏黑的地方,對一個屬下道:“明天記得讓工匠把那一處重新上彩。”


  的確,這樣與這些刁鑽的小監副周旋,隻能是胡攪蠻纏,他們都是欺上瞞下想收受賄賂,隻有跟他們的大祭司直麵,才能盡快完成這番審查。


  她沒有時間精力跟他們耗了,“擒賊先擒王”,雖不貼切,但也就是這個道理。


  她讓他們先各自去巡查工址,她一人在天一神壇的壇基上等待欽天鑒大祭司的到來。


  正在檢查神壇外牆雲式雕紋的時候,旁邊的程墨然道:“執事大人,他來了。”


  顧清寧回頭,看到一個人從台階下走上來,步態翩然,優哉遊哉,似曾相識。


  白玉髻冠,前額幾縷青絲散亂,敞開的棕褐色蟬紗外袍隨風飄擺,衣袍上有黑白太極八卦圖,步如行雲,風流不羈。


  這個人……


  他向她走來,唇角一直掛著玩味的笑意,坦然地直視她,仿佛與她是舊相識,上前便直道:“姑娘欠我的一壇美酒,準備何時還啊?”


  “你?你是……”她隱約想起來了,“你是那日在街上說什麽傾國雙子的術士?”


  他走近一步,甩開玉骨折扇,輕搖拂風,道:“非也,不是術士,是大祭司,是大齊欽天鑒唯一的大祭司。”


  顧清寧看他一臉狂妄自傲的樣子,愈發不順眼,諷笑道:“原來你就是大祭司,那也是術士,大術士!”


  “姑娘你再這麽說,我可以參你誹謗啊。”


  他依舊不羈:“術士有我這麽英俊瀟灑的嗎?”


  “嗬……”顧清寧無語,莫名的就是不想給他好臉。


  他湊近她,擠眉弄眼道:“那日我預言姑娘必建功名,怎樣?果真實現了吧?姑娘還不信我?”


  顧清寧小聲嘀咕:“術士就是術士……”其實心裏也開始有些動搖,感覺奇妙。


  他不跟她置氣,搖扇道:“你不是要見本大祭司嗎?現在我來了,倒是想請教一下執事大人,為何要汙蔑我的屬下燒毀神跡?你是何居心啊?”


  “汙蔑?他們點火燒牆是事實好吧?”


  “點火燒牆?你以為就你們工部人知道?這天一神壇內,那四大神獸壁雕上的墨彩中都是含有靈粉的,這樣夜間都能發光,但是不能遇一點火苗,不然就真會燒起來,你們不提醒查看的監副,就是故意陷害他們!還有什麽好狡辯的?”他戳穿道。


  顧清寧白了他一眼:“這你都知道?看來欽天鑒的人也不全是無腦嘛。但你清楚又如何?你怎麽知道我沒有提醒他們?若我一口咬定他們是明知故犯惡意破壞,你又能奈我何?”


  她如此咄咄逼人,半步不肯退讓,繼續道:“你說我陷害你們欽天鑒,那你們欽天鑒故意刁難我們,想訛詐工部,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啊!”


  他意外地幹脆,理直氣壯道:“不訛詐你們,本大祭司哪來的酒錢?”


  顧清寧噎了一下,愈發氣憤:“你無恥!”


  他收起扇子,廣袖一擺,直道:“是啊!我就是無恥了,你又能奈我何?想檢舉彈劾,還得拿證據出來呢。”


  她真覺得胸口堵得慌,仰天喘氣,簡直氣極。


  他得意地笑了,直接抽去她別在腰間的條陳,囂張道:“你不是想讓本大祭司出麵來審查嗎?我就審給你看,執事大人,你就瞧好吧!我連祭司印都帶了,就看你有沒有本事讓我給你蓋上!”


  ……


  這到底是個什麽人?


  顧清寧平生第一次感到招架不住,就是麵對這位大祭司的時候。


  眼前的人明明是最沒心沒肺,最明明白白的一個人,卻又實在敵我難辨,根本沒有辦法確定他到底在想什麽,到底想做什麽。


  一時神神叨叨,一時一本正經,亦正亦邪,亦智亦癲,亦敵亦友。


  他到底是誰?

  這一日,這個大祭司完美地向顧清寧展示了什麽叫“臭不要臉”以及“刁鑽古怪”。


  他是鐵了心給工部找茬的,比原來那兩位監副更狠更無恥,還頭頭是道,從風水到星象,從石紋到基深,一一為難個遍。


  顧清寧聽到身後幾位參事氣悶地小聲商量:“要不我們揍他一頓吧?”


  她瞥了一眼一臉欠揍的大祭司,回頭對他們說:“這次你們動手,我絕不攔著。”


  他們知道她是說反話,就幹笑了笑。


  眨眼間又到天暮,參事們陸續告辭,顧清寧還在跟大祭司審查神壇內殿。


  不知不覺間,神壇內隻剩他們二人。


  他們出神壇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一看工址的通行門都被鎖上了,禦林軍已撤走。


  是顧清寧讓先於他們走的程墨然不要告訴禦林軍裏麵還有人的,這樣他就跟她被鎖在這裏。


  兩人站在神壇外的扶欄邊,他看她一臉淡然,就問:“?你想幹嘛吧?”


  顧清寧把厚厚的審核條陳攤開,舉到他麵前:“蓋印!”


  他不從:“還沒完成呢,明天繼續!”


  她伸手攔住他:“不行,今天就要結束!反正都還沒過子時,要不大祭司你繼續驗著?”


  他氣悶甩了下袖,看向她,故作輕佻道:“你就這麽想跟本大祭司在這過夜嗎?”


  她脫口道:“無論怎樣,你給我蓋印就行!”


  他玩味一笑:“無論怎樣?”


  說著上身向她傾過來。


  顧清寧毫無怯意,就趁此時,一把拽下他係在腰間的印章,側身一避,拔印就要往公文上蓋。


  他趕忙撲過來搶,顧清寧再避,一個旋身,不想疏忽間猛地撞到身後的漢白玉圍欄上。


  腰間受強力一擊,瞬間痛楚迸發,她臉色驟變,豆大的汗珠從她額間墜落。


  她捂著腹部,摔倒在地,痛到失去知覺,銀白色的官服下擺被一片鮮紅暈染……


  “你怎麽了?怎麽會……”他真被嚇到了,跪到地上,駭然無措。


  那一刻,她覺得自己必死無疑,那種痛楚剝奪了她所有的理智和力氣,甚至是所有的求生欲。


  “救我……”


  為何還要呼救?為何還要忍受折磨?

  今夕何夕?


  “可曾打聽到一點你姐姐的消息?”


  顧清桓與顧清風一踏進家門,就被顧青玄攔住,聽他第無數次問起這個問題。


  他們第無數次憂忡地搖頭。顧清桓焦慮地念道:“都已經兩天了……江伯父派出去的人都沒能找到一點線索……姐姐會去哪兒呢?”


  父子三人頹然地坐在前苑,稍作休息,準備再各自分頭去找。


  唐伯也出去尋顧清寧了,所以有人叩響府門時,顧清風就躥去開門了。


  來人駕著錦篷馬車,不明身份,隻是一車夫與一隨從模樣的青年男子,那青年不肯透露來曆,隻道他有顧清寧的消息,顧清風就趕忙把他引進府。


  那青年拿出顧清寧日常所戴的發冠給他們看,取信他們後,道:“顧小姐暫且在我家主人府上逗留,至於原因,小的也不清楚,顧小姐隻道她會親自回來與顧翁解釋的,請顧翁不要為她擔憂。”


  顧清風與顧清桓還想再問,那人隻打住,轉而道:“依顧小姐的意思,小的來接貴府的扶蘇姑娘去與顧小姐見麵,請扶蘇姑娘務必走一趟。”


  “扶蘇?”顧青玄疑惑道,轉頭看了下立在一旁的扶蘇。


  她聽聞此言,神色微恙,上前來,對顧青玄點頭示意,有些急切地表示她願意去。


  顧青玄沉吟片刻,道:“那扶蘇你就走一趟吧,看看清寧是否安好。”


  她又懇切地點了點頭,讓他們稍等片刻,她跑去自己房間取了某物,並把房門鎖上,才出來,隨那人上馬車去了。


  馬車駛出一段路後,顧青玄對上顧清風的目光,他點頭,“去吧,小心。知道她是否平安就好,勿擾。”


  顧清風嗯了一聲,隨即向前奔去,飛身躍上街旁的屋脊,去跟蹤那輛馬車……


  顧青玄對顧清桓道:“清桓,你先去江月樓通知你江伯父先不要找了。父親去工部一趟。”


  “工部?”顧清桓反應了下,頷首:“好。”


  說完各自行動。


  待唐伯回來之後,駕車送顧青玄去了工部官署。


  顧青玄在門房管事處遞了名帖,門房管事很快就出來請他:“顧翁請,殷大人在侍郎廷等著呢。”


  顧青玄隨他進去,從側廊走向侍郎廷,刻意繞開了尚書堂。


  殷韶初對殷濟恒與顧青玄所謀之事是一清二楚的,顧清寧失蹤兩日,他也著急,正打算去顧府問問,不想顧青玄先來了。


  他此來,不但是替顧清寧告假,而且是想打探一些具體情況,也好幫女兒觀望了一下工部的情勢,以防生變,有些事還是得當麵拜托殷韶初才行。


  顧青玄此來並不引人注意,他走後,少頃,又有人來侍郎廷通稟道:“殷大人,尚書大人請你過去,有事商議。”


  殷韶初就去了。


  他進尚書堂主廳,廳內此時卻安靜得出奇,這正是各處署事的時候,其他各級各司皆忙得雞飛狗跳,尚書堂為何偏偏這麽冷清?


  殷韶初進去後,大門就被引他來的人關上了,廳內視線一暗,顯得尤為詭異。


  他抬眼張望,看到主座上的盧遠澤,一眼望去,就感覺心中一抑。


  幾日未見,盧遠澤好似又消瘦了許多,麵色枯槁,雙眼無神。他隨意地靠坐在尚書位上,身上著暗紅色一品尚書服,側麵對門,披散著頭發,手中把玩著髻冠與發簪。


  殷韶初上前行官禮,既畢,盧遠澤先開口,聲線低沉,“韶初,你我是同一年中舉,同時進入工部,你我的交情是與他人不同的……我父親之前還想與你們殷家結親,隻是可惜沒成……我也覺得挺遺憾……”


  此時他神情莫測,陰晴不定,殷韶初不知如何接話。


  他卻轉眼看向殷韶初,接著道:“韶初啊,請問你們殷家不願與我們盧家結親,是想跟顧家結盟嗎?”


  “顧家?”殷韶初心中一凜,麵上無恙,道:“盧大人何出此言?”


  盧遠澤有些不耐煩,將髻冠隨意拋下:“我都知道了,方才你見了顧清寧之父顧青玄……”


  他語調不驚地回道:“顧執事乃下官的部下,她因病不能上署,就讓其父來替她補個假單,於下官有個交代而已,這何足為奇?”


  “顧執事……”盧遠澤垂下頭,語氣冷淡,喃喃念著這個稱謂。


  許久之後,他道:“工事房一日不可無人提領,本部已經通知了蔣嶸蔣司監,讓他結假回來署事……”


  ……


  顧青玄剛從商洛回到長安,就碰上顧清寧失蹤這事,急著找尋女兒下落,一時顧不了其他,直到這日那神秘人來告知他們顧清寧的消息後,他才稍微鬆了口氣,接著籌謀他的事。


  晚間,他與殷濟恒在如意酒樓見麵,準備詳談事宜。


  殷濟恒奇怪他為何會消失這大半個月,去商洛救災什麽的聽起來都有些離譜。


  他正要解釋,雅間門忽然被人敲響:“殷大人,我家主人請見。”


  殷濟恒警惕地去開門,在門前見一陌生人,他問:“你家主人是誰?”


  那人隻道:“我家主人就在對麵的玉瓊居,擺了酒,請大人過去一會,大人去了便知道了。”


  殷濟恒料想,定然是誰剛好看到他來如意酒樓消遣,就故弄玄虛,請他吃酒,這樣的人不是刻意與他套近乎,就是有事相求的同僚,也不是一回兩回了,所以他直接回絕:“不了,老夫正在待客,有約在先,不好輕慢客人,與你家主人改日再聚吧。”


  那人一笑,又拘了一禮,安然道:“無妨,我家主人是邀殷大人與顧翁同去,一並飲宴。不會疏忽了顧翁。”


  殷濟恒不由得詫然,裏麵的顧青玄聽到此言也是心下一沉,兩人對視一眼。


  是誰?竟會知道他們在此相會?

  顧青玄往外走,與殷濟恒道:“殷大夫,看樣子,我們是得去見一見了。”


  於是兩人就隨那人出了如意酒樓,進了對街的酒坊玉瓊居。


  玉瓊居不似如意酒樓,生意冷清,沒有什麽人,也沒有設雅間。


  那人直接引他們去往酒坊最裏邊的一間內室,道:“兩位大人請,我家主人等候多時了。”


  他們二人猶疑地走到門前,向裏看去,這一眼就讓他們都怔住了。


  因為,在那裏麵等著他們的是——


  盧元植。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