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章
“你服過寒丹散?”
那時天將暮,她聽見屋內的更漏點滴聲響,仲春時節,尤覺得刺骨寒涼。
這是兩天兩夜以來,她第三次醒來,她知道禦醫來過,她能感覺到陌生的衣帛被自己的汗水浸透,她能感覺到,那個人一直都在……
第一次醒來時,朦朦朧朧間,她聽到那位老者與他討論她的病情,她自己也心知肚明。
她的秘密終是被這個人窺探了……
服下寒丹散,殺死那不該來到人世的孩子,雖保性命無恙,但於身體,是大損。
調養半年,好不容易康健一些,然一時心狠,為了官位,去挨那一頓廷杖,一著不慎,不想會牽動身體中的隱患……
幾天前就開始出血了,所以她小心翼翼,扶蘇精心幫她養護。
誰想,那爭執間,腹部會受重擊,當即血崩……
還是在這樣一個人麵前。
她覺得很恥辱,很難堪,身體的疼痛逐漸在藥物的麻痹下消散,但是心裏,她知道自己將永遠無法將那個人等閑視之了。
第二次醒來之時,她才有了模糊的意識,一直念著扶蘇的名字。
她需要她,她無法自己一個人麵對這一切……
第三次醒來,她終於退燒了,清晰地聽見那個人依舊難以置信地問她這個問題。
她不想回答,不敢回答。就像要把自己最深最鮮血淋漓的傷口袒露在人前,她不想……
“……扶蘇呢?”她緩緩開口。
他用帶有蘭花香味的絲巾輕輕擦拭她額上的汗珠,回道:“她來了,正在給你煎藥,馬上就過來。”
仿若一顆定心丸,她的眼眸漸漸變得清澈,安然地抬開眼簾,看清這人的樣子。
他披著白色的外袍,隨意地散著頭發,其實這是一個挺好看的人,就像那白玉屏風上所畫的墨蘭一般,時靜時動,是飄逸的,也是深幽的。
讓人看不透。
“你到底是誰?”
他答:“鍾離。”
“這是你的姓?”
他答:“亦是我的名。”
她輕輕舒氣,道:“好,鍾離,算我欠你的,請你答應我,忘掉你所知道的一切,幫我守住這個秘密,我會報答你的。”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你放心,我雖然不是什麽好人,但也不會挾人之短。你說你欠我的,我也不客氣,你就欠著吧……隻是我實在想不明白,怎樣的女子,能狠心到服寒丹散殺死自己的孩子?選擇終身不育?你就不曾害怕過嗎?你就沒後悔過嗎?”
她慘淡一笑:“像我這樣的女子就能狠心如此……我害怕,我時時刻刻都害怕,但我從未後悔過。”
屋脊之上,忽有磚瓦響動,鍾離跑出去查看,無有發現,疑心是自己多疑。
再欲回屋時,扶蘇已經端著藥走進了他府苑中的客房中,他猶豫了下,沒有進去。
這是位於皇城北郊的一處清雅院落,位於眾多名門別苑中,並不起眼,但院中極其清幽雅致,擺設布景都有一種精致雍容的氣質,這是他的居處,又不像是他的居處。
略顯陳舊的匾額上寫著“芝景庭”三個字。
因為新皇陳景行的名字,一般人家都會避諱“景”字,就算要用,也會刻意減寫一筆,然而這塊門匾之上卻堂而皇之地用了這個字。
門前的燈燭,還沒有亮起,借著微弱的天光看清了這三個字後,顧清風就走了,鼓起莫大的勇氣,才勸服自己,就當沒有來過這個地方。
……
服下扶蘇的藥,顧清寧好了許多,畢竟扶蘇是最了解她的身體情況的,一整夜都衣不解帶地在她床前陪她。
顧清寧發現自己的左手完全康複了,有些疑惑。鍾離告訴她,他把她安置在這兒之後,就請剛告老退職的老禦醫唐之乾給她看病,唐老禦醫最善治骨傷,就幫她順便治好了手傷和之前的杖傷。
顧清寧隱隱擔憂這位看穿她的秘密的唐老禦醫……
而鍾離十分肯定唐老禦醫絕不會泄密……
她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相信。
一夜過去,顧清寧堅持下地,回家去。鍾離拗她不過,隻好用馬車送她和扶蘇還家。
走在途中,她又堅持撐著病體,去工部一趟。
畢竟是緊要關頭,自己卻無緣無故地消失兩三天,就算知道,鍾離已經在欽天鑒審核條陳上蓋了章,工事得以順利進行了,她也沒有一刻不掛念公事的。
扶蘇攙著羸弱氣虛的她進工部官署,工事房的參事知道她回來了,許多人都跑過來迎她,她稍得安慰。
到了執事堂,她見自己的公案上竟然沒有堆積待處理的公文,就有些訝異,問他們。
他們卻麵麵相覷,程墨然回道:“前日,蔣司監回來署事了,尚書大人讓他替執事大人處理公事……”
顧清寧愣了下,麵上隻作無恙,慘白的臉上浮現淺笑:“也好,公事總要有人處理的,你們先散去吧,好好作圖,我們就快成功了,也不能馬虎。”
他們聽她的話,回到了工事房,被蔣嶸訓了一頓。
參事們走後,顧清寧立即讓扶蘇扶她去尚書堂,卻得知盧遠澤並不在官署。
她往回折返的時候,在通廊中碰到在那裏等她的殷韶初。
殷韶初憂思沉重,看到她虛弱的樣子,更是心有不忍,卻還是沒法不直言相告。
他凝重地對顧清寧說:“盧相國都知道了,你在官署的事……他讓盧遠澤把你撤掉。盧遠澤找回蔣嶸,就是想讓他頂替你……”
“他……他怎麽會?”顧清寧身形一顫,幾乎癱倒在扶蘇懷中,一念思量,她也覺得自己這一問太可笑了。
盧遠澤怎麽不會這樣呢?
在盧元植麵前,盧遠澤難道還會護著自己嗎?
而且天一神壇的工事就要成功竣工了,於他盧遠澤而言,自己還有什麽用處?
不就隻能拋棄了嗎?又一次拋棄……
她其實都明白的,都能預料的,盧遠澤這番作為並不能讓她吃驚的。
可是她還是吃驚了。
因為人啊,總習慣抱有一些幻想,在內心深處,總願意把人心往好處想……
是的,她以為盧遠澤會有那麽一些愧疚,會有那麽一些不忍。
盧遠澤那麽了解她,那麽清楚這官職對於她來說有多麽重要,並親眼目睹她為了現在所有而付出的血淚……
此刻才發現,自己原來也是一個愛癡心妄想的人。
盧遠澤的心比她想象中狠太多了。
當然,也不能全怪他,自己也是太狠了……
那麽……就不妨再狠一些。
……
晚上她回到家中,跟家人解釋,自己不慎在天一神壇前摔倒,才被同僚帶回去醫治的,借口很蹩腳,但是顧青玄和顧清桓都願意相信。
隻要她安然無恙地回來就好。
她聽父親說了盧元植的事,知道事情的嚴峻,但幸虧父親尚能掌握。
無法掌控的倒是自己的事。她把盧遠澤要撤掉她的事說了出來,顧清桓震怒,恨不得找盧遠澤去拚命,一怒之下,就將盧遠澤吸食石靈散的事說了出來。
這件事他早就告訴了顧青玄,本不打算告訴顧清寧的,因為他不想讓自己的姐姐知道她過去喜歡過的人會不堪至此。
他氣憤道:“父親!我在盧遠承那裏打探到,那盧遠澤至今都沒有完全戒癮,我們可以把這事宣揚出去,讓盧家蒙羞,盧遠澤定然聲名蕩然無存,我看他還怎麽當工部尚書!官員沾毒可是重罪!姐姐,你說呢?我們就這樣做吧!”
顧清寧心如死水,眸色無神,沉默了許久,道:“堂堂相國之子,工部尚書,更有長安第一公子的美名……若被人知道他淪為癮君子了,必然名聲破裂,完全顛覆……而他盧遠澤最在意的就是他的名聲……這樣一來,他必然生不如死……”
聽著顧清寧痛苦的語氣,顧清桓納悶道:“姐姐,難道你不忍心了?”
顧清桓不知道,她無時無刻不想報複盧遠澤,她做夢都想毀滅他,可是當她在現實中看著他痛苦的時候,她發現自己並不能感到快樂。
看著他痛苦,她也是痛苦的,所以她不想眼睜睜地看著盧遠澤在這人世受折磨。
顧清寧轉身,雙目含淚,強撐雙眼望向深幽夜空。
“是的,我不忍心,我不想讓他生不如死。”
終於支撐不住,閉眼時,淚水從唇邊滑落。
“我隻想讓他死。”
顧清寧回工部正常署事,好似一無所知。
幾日後,她趁盧遠澤在時,獨自去見他。
她的身體還沒有完全恢複,就算是塗有脂粉,也難掩憔悴麵色,惹人心疼。
而盧遠澤,也沒有比她好多少,甚至更加糟糕。
這一見麵,顧清寧就覺得,真的是陌生了。眼前的這人,絕對不是她以往芳心所許的那個長安第一佳公子,盧遠澤。
不過,自己真的對他動過心嗎?即使是在他最美好的時候,自己可曾真如其他女子一般,單純地愛慕過這位名滿長安的翩翩公子?
當然她也知道,他會變成這樣,自己難辭其咎。
她走進去,無聲地在他的尚書公案前側身席地而坐,一直看著他。
他斜身靠在座椅,合眼休憩,就算是睡著,暈倒看出他通身的疲憊,也不知道是被藥癮折磨得疲憊不堪,還是頭上的尚書冠太過沉重,讓他無力承受。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盧遠澤醒來了,抬起眼簾,看見對麵的顧清寧。
她穿著執事官服,但是已將束冠除去放在案角,披散青絲,這樣的她與那日侍郎廷的她一般形象,刺得他眼睛疼。
可是再著眼一看,她眼中的淚光卻是那麽陌生而哀傷,卻不虛假。
他如夢似幻,伸手去觸她的臉頰,指尖感知到淚水的濕潤,才確信她是真實存在的。
“清寧……”他收回了手。
她看出,他害怕自己,也難怪,那一天,自己留給他的陰影實在太重了。
她握住他的手,也不知自己是否真心,開口說:“對不起。”
他對她說過千萬句對不起,都比不上她這一句來得深沉。
盧遠澤心中一動:“清寧,我們不要再互相折磨了……”
她含淚微笑垂首,將一封文書推到他麵前:“好……我們是該做個了結了。”
他移動麻木的手掌,拿起那份文書來看,隻過一眼便詫異道:“辭呈?清寧你要辭官?”
她無奈地苦笑,點頭:“是,我準備明日就向郎中大人遞交這封辭呈。你知道的,我沒辦法了。天一神壇即將竣工,我也沒什麽可做的了。一個女子,難道還能貪戀官位不成?罷了,罷了……”
盧遠澤沉默良久,再次伸手拂過她蒼白的臉頰,看著此時如此真誠如此溫馴的她,想說什麽,卻還是滯於喉中,最終隻化作萬般酸澀的沉吟:“清寧……清寧,保重……”
她依偎著他溫熱的手掌,一直微笑著,喃喃道:“遠澤,在我生病的這段時日,我一直在想我們的當年……那時候我那麽篤定,會成為你新娘,那麽期望跟你過完這一輩子……可是如今,我卻想謝謝你,謝你沒有娶我,才讓我這一輩子有了更多的可能……所以,我不恨你了,盧遠澤。”
“謝謝你……”他與她抵額相對,聽到她原諒他的那一刻,淚水肆意而下:“清寧,謝謝你做這樣的了結。”
她放開他,給他拭淚:“名利也好,恩怨也罷,你我終究是兩清了。但是盧遠澤,有一些事,我從來沒有跟你說過,我想已經到時候了,該跟你坦白了……今晚我們在向晚亭中再見一麵好不好?我想把埋在心裏這麽多年的話都說與你聽……”
她在他耳邊喃喃低語:“遠澤,遠澤,在那向晚亭中……當年我們是多好的一對啊……”
他答應了,今夜未央湖畔,向晚亭中,最後相會,一如當初青蔥之齡。
……
當日官署散值之後,盧遠澤先回相府,回去吃藥,克服在他體內肆虐的石靈散之癮。
今時今日的相國府似乎也不是最初的那個相國府了,黃夫人去後不久,府中依舊掛著白燈籠,這些燈籠為盧元植贏得剛正不阿的美名以及一生都無法抹去的傷痛。
盧遠思至今還在與盧元植置氣,獨住在偏僻小院,許久不到前苑來請安。
成碩郡主歸寧後,東苑的主屋也空了,盧遠澤搬回原來的臥房,每日在與藥癮的爭鬥中徹夜不得安眠。
……
喝完藥,他從懷中掏出一小包藥粉,準備倒在水杯中化開服用。這是禦醫給他的,說在喝完藥湯之後喝一包這個會更有效果,戒癮戒得更快。
他剛打開藥包,就見盧遠承抱著一摞公文路過門前,也許是習慣性地不想在他麵前露出自己的弱處,就連忙攥起藥包往懷裏藏。
不想盧遠承看到他這動作,誤會他又在偷吸石靈散,扔下公文跑進來奪他手裏的東西,弄得藥粉撒了一地。
他被盧遠承推得一個踉蹌摔在椅子上,盧遠承指著他罵道:“你是怎麽了!你怎麽會變成這樣!你還偷吸那玩意兒!你是在毀你自己!毀盧家啊!”
盧遠澤急忙解釋,讓他聞過藥粉才安撫住他。
盧遠承憤懣地瞪了他一眼,轉身就走。
盧遠澤叫住他:“遠承!你聽我說!我知道你很生氣父親提我做尚書,這是很荒唐很荒謬!可是,遠承……父親真的不是偏心我,他也不想對你不公平的……”
盧遠承轉身,倔強道:“我知道,你是他的嫡長子,他偏愛你溺愛你,何足為奇?我一個庶子有資格抱怨不平嗎?”
“不!”盧遠澤痛苦地搖頭,捋起自己的袖子,手腕處有淩亂的傷痕,剛結痂,觸目驚心,“不,他不是溺愛我,他是沒辦法了,他是被我嚇到了,我不肯回侍郎廷,他逼我變正常,我那時候甚至想到了自殺,也真這麽做了……我不想活了……父親是被我嚇到了,他也被我嚇瘋,才這麽荒唐的……”
盧遠承奔上前,握著他的胳膊看,不覺間眼眶變紅,依然逞強地瞪著眼睛,一把甩開他的胳膊,對他嘶吼道:“你以為我最氣的是這個嗎!我氣的是你竟然變成吸食石靈散的癮君子!盧遠澤!你怎麽能這麽墮落!你是盧遠澤!你是相國長子啊!”
“我從小到大都嫉妒你的優秀!可是我也得慶幸你是那麽優秀出眾!所以我才會千方百計向你看齊!追趕著你!我不讓自己墮落,不讓自己變成紈絝,就是因為永遠有一個完美的哥哥杵在那裏!讓我嫉妒!也讓我進取!可是你呢!你竟然成了這個樣子!你對不起父親!對不起母親!更對不起我!”
盧遠澤崩潰,縮在椅子上,瘋狂地扯著自己的頭發:“對不起!對不起!遠承……”
盧遠承撲上去,摁著他的肩,強迫他與自己對視,自己卻也是涕淚橫流,“我不要你說什麽對不起!我要你振作起來!盧遠澤!你給我變回原來的樣子!你給我清醒一點!我要你繼續跟我爭跟我搶!我不要你說什麽對不起!”
嘶吼到破音,最後聲音顫栗地喊了聲:“大哥!”
“遠承……”盧遠澤感動不已,終於冷靜下來,看著盧遠承,欣慰地笑了:“謝謝你還認我這個大哥。”
盧遠承也緩釋了情緒,往後退一步,感覺有些丟臉,急忙擦去臉上的淚水,轉頭賭氣道:“我不想認啊,誰讓我們都姓盧呢?誰讓那個傻妹妹遠思天天嘮叨我們是一家人呢?我要是不認你就是不認她……那等她嫁人的時候,隻有你能送她出門,我才不會讓你獨占這個風頭……”
盧遠澤從椅子上撐站起來,走到弟弟麵前,擁抱住他。
爭鬥了二十幾年的兄弟在這一刻和解。
他終於放下一切:“遠承,其實你比我更適合做盧家世子。”
盧遠承一愣,推開他:“你瞎說什麽?”
盧遠澤釋然地笑著,感覺二十幾年來第一次這麽輕鬆,誠懇道:“我是認真的。遠承,其實你比我有用多了,更比我有才有出息。家裏那麽長輩都勸父親立嫡立長,他本可以早早決斷的,卻拖到現在,就是因為他也同樣看重你,想給你機會……”
“你不要再說了!”盧遠承捶他一拳:“我不準你說這樣的話!”
盧遠澤寬厚又無奈地笑笑,拍拍他肩道:“好啦,大哥不說啦。你別生我氣了。再容大哥對你說一聲對不起,從小到達,我都沒有盡好做大哥的責任,還跟你一直爭一直鬧,是我不好,以後不會了。”
“我們永遠都是一家人。遠思嫁人的時候,我們兩個哥哥會都在場,一起給她送嫁,她要是在婆家受委屈了,我們還要一起去給她出氣……少了誰都不行……”
為了掩飾自己快哭了,盧遠承倔強地跑了。
他跑去前苑,看盧元植的書房亮著燈,就進去了。
盧元植忙著看奏折,頭都沒抬,知道他來了就問:“遠承,戶部的統算折子都拿來了嗎?”
盧遠承站在門前,搖搖頭,隻道:“父親,你立大哥為世子吧。”
……
翌日,他們發現盧遠澤徹夜未歸,失去音信。
兩日後,他們找到了他——
他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