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一章

  未央湖畔,晚風微拂,篁竹影動,在明柔的月光下,他們衣衫半解,交頸癡纏……


  她任他在自己頸項間留下深刻的吻痕,聽他不斷似悲似歡地呼喚著自己的名字:“清寧……清寧……”


  婉轉多情,如柔軟的晚風撩動她的心弦。


  她順從地向後仰去,躺倒在石桌上,由他伏在自己身上重複律動,漸入佳境,忘我纏綿。


  她輕咬他的耳垂,在他耳邊說著:“我想告訴你的是……盧遠澤,其實我從來都沒有愛過你。”


  話音一落,幾乎是同時,她的手在石桌下一撈,拔出一把白晃晃的匕首,插進他的胸膛……


  ……


  “執事大人?執事大人?”


  堂下的參事見她對著天一神壇的建築圖樣失神許久,都沒聽到他們的話,就喚了喚她。


  工事房大堂之上,她背手麵牆而立,麵前是巨幅天一神壇圖樣,身後是一堂認真作業的參事,望著她背影的人,變成了很多人。


  她回過神來,問:“你剛才問我什麽?”


  程墨然無奈地笑了笑,壓低聲音,故作神秘地問她:“執事大人,我們幾個剛才是說,這天一神壇也快落成了,我們是好奇執事大人你有沒有想好提誰為新司監了……”


  有人應聲道:“是啊,蔣司監雖然回來了吧,但他不能讓我們服氣啊,執事大人也知道他的德行,簡直……”


  顧清寧看向那人道:“蔣司監是你們的上司,他的不是,我說是訓教,你們說就是亂嚼上司的舌根,是大不敬。”


  他們嚇到了,尷尬地沉默下來。


  顧清寧捂嘴一笑,對他們眨眼道:“等他不是你們上司的時候,才能說嘛。”


  他們領會她的意思,全都噗嗤笑出來。


  她最後又說:“你們不要多想,好好畫圖去,提任司監的事,我自有考量。”


  他們隻好散去了,各自回位作圖。


  蔣嶸從司監公房走出來,不屑看她一眼,裝腔作勢地巡視參事的工作。他到現在還是有恃無恐,不把顧清寧放在眼裏。


  因為他想著自己是尚書大人親自提回來的,他知道自己很快就會取代顧清寧,隻是這兩天尚書大人一直不見蹤影,讓他有些著急……


  “啊!”工事房一處傳來一聲驚叫,原來是一個毛手毛腳的參事不小心打翻了用來作圖的朱砂盤,弄得自己胸前的衣服都染上了紅色。


  其他人看著那人笨拙的樣子,都哈哈大笑。


  而顧清寧聞聲看過去,眼前隻有一片鮮紅,觸目驚心的紅……


  眼前一陣眩暈,雙腿發軟,扶著沙盤案角才穩了身形,背後卻依舊撲來一陣一陣的寒意……


  那晚,盧遠澤的心口,就是那樣鮮紅一片。


  她親手將利刃插進他胸口,還加重力氣往裏狠狠地一送,他的血就濺在自己臉上。


  他瞪大的眼睛映著她惶恐而瘋狂決絕的模樣,他向後倒去,雙手痛苦地握住了她剛鬆開的刀柄,好似想拔出自救,但還是失敗了,最後氣絕身亡……


  至死都在喊著她的名字:“清寧……清寧……”


  ……


  散值的時間快到了,殷韶初卻出現在工事房大堂外,吵鬧的參事們立即安靜下來。


  他本是到執事堂找顧清寧的,知道她在這,就來了這裏,示意她出去一下。


  顧清寧上前見禮,隨他走遠一點,聽他說完一番話,果真身形一晃,差點摔在地上,還好殷韶初扶了她一把。


  “不然,我去說吧,我知道你可能承受不了,但這已成事實,明日就會發正式訃告的,必須提前讓大家都知道。”殷韶初道。


  顧清寧站穩了,僵硬地搖頭:“不,我去宣布就好。”


  她端正姿態,走向工事房,麵對一堂聚攏在她身上的眼睛,沉著地宣布:“諸位,本部剛得到一個十分哀痛的消息,失蹤兩日的工部尚書盧遠澤盧大人,已確認死亡……”


  堂下眾人驚詫不已,都亂了起來,那個打翻朱砂的參事站起身與前麵的人說著什麽,於是一片鮮紅又湧到她眼前,好似猛然一擊。


  她親眼看著他在自己麵前死去,她以為自己已經毫無所謂,然而,當別人來告訴她這個消息的時候,她卻依然覺得那麽不真實……


  當她親口說出這個消息的時候,卻連自己的聲音都不敢相信……


  話音一落,她眼前一黑,直直向後倒去……


  他死了。


  他真的死了。


  顧清寧在夢靨中驚醒,睜開眼,正是黑夜,在自己的屋子裏,點滿了明燭,她仿佛能聽見長安城內某處傳來的哀樂……


  自己是怎麽了?明明早就知道既成事實,已犯下不能逃脫的大罪,為何還要躲避?


  她可以瞞天過海,卻再也沒有辦法麵對自己內心的傷痛。


  扶蘇在她床前,無聲地守著她,見她醒來了,才放下心來。


  顧清桓在外麵敲門:“姐姐……”


  她便讓扶蘇去開門了。


  顧清桓見她醒了,也是長舒一口氣,說道:“姐姐,來了一個叫鍾離的公子,說要見你。”


  她揉了下額頭,下床披上外衣:“好,我這就去見他。”


  顧清桓跟她一起往外走,有些憂慮道:“姐姐,他的死……的確是太過突然了,我今天聽說也嚇了一跳,真是沒想到……但你也不要太為他傷心了……”


  到了前苑,她看到在長廊中等她的鍾離,身披銀白色孔雀紋披風,坐在那裏把玩著一支長簫。


  顧清桓看著姐姐走到那人身邊,露出了笑容,與之平和交談。


  他心中微漾,覺得他們很般配。


  其實這不是他第一次見鍾離。


  就在兩天前的夜裏,他那時還沒入睡,路過前苑,看到晚歸的顧清寧在庭院一邊,擺了一個大火盆,她發瘋似的把衣服往熊熊燃燒著的大火中投著,脫到身上隻有單薄的裏衣襯裙。


  顧清桓被她嚇到了,卻沒有上前,因為他看到一個陌生公子,站在他姐姐身旁,拾起她扔在地上的披風圍住了她……


  沒有馬上鬆開,而是攏她在懷,擁抱許久……


  她親手殺死盧遠澤的真相,就連顧青玄和顧清桓都不知道,他們見她今日暈倒被送回來,還以為是她聽說了盧遠澤的死訊受驚過度導致。


  但有一個人是知道的。


  就是鍾離。


  因為那夜,他也在場。


  ……


  盧遠澤徹底死去之後,她抹掉臉上手上的血跡,驚惶地跪在地上看著已經氣絕的他,為他理好衣冠,萬籟俱寂中,好似可以聽到淚水墜地的聲音。


  她把刀鞘取出來,扔在他旁邊,讓他的雙手保持握著刀柄的姿勢,以作成自殺的假象。


  看著地上無有聲息的他,她那樣僵硬地凝視了很久……


  等她支撐著麻木的身體站起身來,清理了現場自己留下的痕跡,轉身要走時,卻見一人立在亭外。


  五步之外的一棵柳樹下,他背靠樹幹而立,沒有直視這邊,而是在仰頭望月。


  顧清寧大驚失色,向那邊走去,拔了自己的簪子,甚至做好了與那人同歸於盡的打算……


  直到她看清,這個人的樣子。


  “鍾離?”她駭然道:“你怎麽會在這裏?”


  鍾離轉頭,麵色冷漠,道:“我去你家找你,剛好看見你出門……一時惡趣味,就跟蹤你到此……目睹了發生在這裏的一切……”


  她失措地往後退,豁出去了,逼問道:“是!我殺了他!我親手殺了他!你想怎樣?報官抓我?”


  他深望著她,看她如此激動,伸手拍拍她的肩,示意安撫。


  然而那手卻停下了,不打算收回,握住了她戰栗的肩頭,沿著她帶血的衣衫一路下滑……


  顧清寧驚恐地抖了一下,他的手卻更加放肆,遊走到她的腰間,試圖解她的衣帶。


  她雙手摁住:“你想幹什麽?”


  暗色夜空下,他的目光變得邪魅狂狷,愈發可怕,俯身到她耳邊,回了一個字:“你。”


  顧清寧用盡全力推開他,難以置信地質問道:“你是不是瘋了?”


  他毫不退步,輕蔑的目光在她身上遊弋,一把捏住她的下巴:“你可是犯了殺人的重罪,若我聲張出去,你就是死路一條!你不怕嗎?但現在,隻要你順從我,由我為所欲為,我就幫你隱瞞這件事,就當我今晚什麽也沒看到,怎樣?”


  “你妄想!”她再次後退,覺得自己被逼到了死境。


  大概這就是報應吧,來得如此之快,蒼天饒過誰啊?


  罷了,罷了,認了吧……


  她苦笑一聲,在鍾離麵前,拿出簪子,決絕地紮向自己心口,一如不久之前將匕首刺進盧遠澤胸膛那樣……


  然而她的手在半空中被截停了,手腕受了一擊,簪子掉落在地。


  她睜開眼,卻見眼前的鍾離又換上了另外一副模樣,既慌張又深沉。


  他驚道:“你對自己也能下得如此狠手?你真是瘋的!”


  顧清寧掙脫他的手,崩潰道:“是!要讓我受挾與人,我寧願死掉,也不會讓你得逞!”


  他皺皺眉,歎了幾口氣,道:“誒,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剛才那樣是想試探你。”


  “試探我什麽?”她問。


  他回道:“你的底線。想看你是不是真的完全不擇手段……”


  顧清寧忽然笑了出來,越笑越大聲,笑彎了腰,像發狂一般,笑到臉上掛滿淚水:“不擇手段?你還用試嗎?我親手殺了人啊!這還不叫不擇手段?我殺了盧遠澤,我殺了我從小念到大的盧遠澤……這還不夠瘋狂?不夠喪心病狂嗎?”


  他沉默地看著她,許久之後,才出聲道:“你服寒丹散,就是因為他吧?你和他的事……我都知道。”


  “是!我服寒丹散就是為了殺死我和他的孩子!”她嘶啞道。


  他道:“因為他選擇娶郡主,背棄你們從小定下的婚約,拋棄了你……”


  “是……”她有些詫異:“你怎麽知道得這麽清楚?”


  鍾離繼續道:“我不光知道這些,我還知道,一直以來都是你在背後幫他,他才能在工部做到現在的位置……我知道這些,因為我一直都在關注著盧家,我對盧家的仇恨,甚至比你們顧家更深……所以你放心,今晚的事我絕不會泄露……”


  顧清寧鎮靜下來,問:“你和盧家有什麽仇恨?”


  他偏頭望了眼亭中盧遠澤的屍體,發絲在風中飄揚,閉眼,深沉道:“滅族之恨……而且,盧元植還害死了我愛的人……”


  “誰?”她忍不住脫口問道。


  他毫不避諱,說出一個名字:“陳景安。”


  顧清寧在腦海中搜尋關於這個名字的印象,最終驚訝道:“先皇的二皇子?”


  “是的。”


  ……


  今晚他來到顧府,問她:“怎麽樣了?聽說你還暈倒了?真的假的?”


  顧清寧垂下頭,道:“我寧願是假的……”


  “誒~”他歎了口氣,道:“我來之前讓我的人打聽了,相國府的人既不承認盧遠澤會自殺,又不肯讓仵作驗屍,你說是不是很奇怪?”


  顧清寧搖頭:“不奇怪,因為他們不想被人發現盧遠澤吸食過石靈散,對於盧元植那老狐狸來說,家門的名聲大於一切……”


  “但是他也不會善罷甘休,定然會詳查內情。”她苦笑一下:“祝我好運,能逃過這次吧。”


  鍾離有些訝異:“怎麽?動手之前你沒有想好退路?”


  “你真的覺得我會處心積慮安排謀殺?或許吧,又或許不,我自己也不知道,在把刀捅進他胸膛的前一刻,我還動搖過,你信不信?”顧清寧笑得愈發酸澀。


  鍾離思量道:“我相信啊,但是你為什麽會動搖?”


  好像就是強迫自己不要相信似的,她故意為難自己,放肆地笑:“因為他說他愛過我……”


  鍾離卻沉默了,看著她癲狂地笑,看著她笑彎了腰,看著她笑出了淚。


  又是這樣……


  他無奈地拍拍她的肩頭:“好啦,你控製一下自己,老是這樣,怪讓人心疼的。”


  ……


  鍾離走後,顧青玄回來了,見顧清寧好了才安下心來。


  三顧又都去了書房,圍坐在棋盤邊,顧青玄道:“我方才去見了殷大夫,盧家明日就會正式辦喪事了,他要去吊喪,為父也得去……”


  他看向顧清寧,憂慮道:“清寧,你好些了嗎?"

  她抬頭,隻回道:“我也會去的……怎麽說也算是他的下屬,不能不出麵。”


  “不。”顧青玄道:“你不能去,不能讓盧元植見到你。”


  她好似很累,頹然道:“到現在了還不是時候嗎?我還要擔心他稍有不高興……父親,我已經是朝廷任命的七品官了,還得在他眼皮子底下躲躲藏藏的?”


  “是!”顧青玄毫不猶豫地回答:“不要說你現在是在冊授印的七品官,就算你是金殿上的一品上卿也得仰他鼻息而活!清寧,不要強,聽父親的,現在還不到時候。”


  “那什麽時候才是時候?我受夠了!以前我與盧遠澤有婚約的時候,就要躲躲藏藏,如今他死了!他死了!我都沒辦法正大光明地去給他吊喪!哪怕是以一個毫不相幹的身份!”


  顧清寧一下失控,歇斯底裏起來。


  顧青玄望著她,道:“清寧,父親知道你心裏苦,但是,現在真的不是時候,其實你是知道的,相信父親,那個時候快到了。他盧家已經開始崩潰了,終有他盧元植說話不管用的時候,隻有讓皇上承認你,你才能真正算得上做了官,你放心,父親從一開始就在幫你謀算著,你會等到那一天的,很快了,很快了……”


  她發現自己,真的快瘋了,她也沒有辦法掌控自己了……


  “我殺了盧遠澤!”她忽地說出這一句,很沉著地說著:“是我,親手殺了他。”


  “清寧!”顧青玄著實被她驚了一下,不是為她所做的事而驚惶,而是她此時的模樣,太讓他心驚,這瘋狂的眼眸,這失控的神態,不像是平常的清寧……


  顧清桓也驚愕了片刻,緩了緩,去輕聲安撫她:“姐姐,你別這樣,姐姐,你冷靜一點,好不好?沒事,都已經過去了,他已經死了。”


  顧清寧抓著顧清桓的手,閉眼,顫抖著,猶如夢靨。


  顧青玄起身,麵向窗戶,望著外麵的夜空,歎了口氣:“清寧,三月祭天之日,就是你坐穩官位之時,隻有那個人出現了,你才能以女子的身份在官場上立足。”


  “清桓,不過幾日就是春闈了,你準備好了嗎?”


  顧清桓轉眼看了下顧清寧,扶她起身,回道:“準備好了。”


  他攙扶著顧清寧出了書房,送她回房間休息,又讓扶蘇點了安神的熏香,顧清寧側身縮在榻上,漸漸昏睡。


  夜間,屋子裏隻亮了一盞燭燈,燈絲燃燒將盡,幾片燈花落。


  她醒來,感覺身後有一種特別的溫暖,她轉頭,對上江弦歌柔情的眼眸,相顧無言,她倚在她懷中,感受她的玉指劃過自己垂散的青絲……


  “清寧,你在害怕什麽?”


  “我隻是害怕……心中有愧……餘生有憾……”


  莫要思,莫要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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