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二章

  成碩郡主回了相國府,披麻戴孝,跪拜守靈,以盡未亡人之責。


  守靈三日後,她形銷骨立,支撐著疲憊的身體去了顧府。


  隻是她沒有想到,顧清寧今日照常上署去了,她到顧府門前時,大門緊閉,扣門也是無人回應。


  這一日也是顧青玄去禦史台任職的首日,顧清桓更是在為春闈奔忙,就連唐伯與扶蘇都去采買物件整日不在府中。她自然是被拒之門外。


  於是她就坐在顧府門前等,她知道顧清寧總會回來的,她總能讓見到她……


  是何處傳來的馬蹄聲?

  長街廣陌,人影疏疏,惟見白馬飛騎踏風而來,誰家的少年郎,風姿俊逸,神采飛揚?


  卻沒有入她眼眸。


  直到勒馬回頭,一聲長嘯,方打破的她的神思迷離。


  她遲鈍地轉頭望去,一個身披藕色披風的少年,從馬背上躍身而下,停駐在眼前。


  這一身哀傷的白衣,這一對明澈的眼眸,微顯木訥的神色,一回頭,又慌張羞怯如小鹿?


  隻一眼,他就為她的哀傷感到心痛,那是一種從來都沒有過的酸楚,憑白的有一種直覺,那一雙眼眸應該是含笑的,而不是此刻這般清冷……


  這是誰家的姑娘,為何來到我家門前?為何如此顧盼於我?


  顧清風扔了韁繩,上前幾步,收回滯愣的目光,有些靦腆和慌張,拱手一禮,垂麵問道:“敢問姑娘……姑娘是何人?為何在我家府門前逗留?還是在等誰……”


  她站起來,看向他,淺淡的眉眼間浮現一絲笑意,道:“你是清風?對不對?她跟我說過,她的幼弟……就是這個樣子……”


  她笑了。她叫了他的名字。


  他愣了下,無措道:“姑娘認得我姐姐?這是在等她嗎?”


  她點頭:“是。”


  顧清風看了看自家緊閉的府門,跑過去敲了敲,照樣是無人應,他對陳君瞳憨厚地一笑,“今日姐姐應該是去上署了,到下午才會回來,家中這會兒也沒人……”


  她轉身要走:“那我就不攪擾了,等她回來我再來吧……”


  “不,不。”他一時失態,不住挽留她,慌神地看看天色道:“他們應該快回來了!這會兒也快到姐姐散值的時候了……不若,姑娘不若進府稍候?”


  見她有應允的意思,他才鬆了口氣。她問:“可是府門鎖著,恐怕你也進不了家門吧?”


  顧清風明燦地咧嘴一笑,讓她稍候,快步地跑向圍牆邊,縱身一躍就進去了。


  不過少時,她聽到顧家府門後有聲響,一個聲音小心翼翼地問:“姑娘,你還在嗎?”


  他是怕自己一轉身,她就走了?

  她回道:“我在。”


  那邊笑聲爽朗,一把鑰匙從門縫中遞出去,“你用這鑰匙開外麵的鎖就好。”


  她接過鑰匙,開鎖,拿下沉重的門鎖,打開顧家府門,兩人直麵,她這才發現,鑰匙的末端係著很長一段紅繩,紅繩的另一端一直攥在顧清風手裏,從未放開。


  她把鑰匙還到他手中,放開了手。


  他亦步亦趨地引她入府,請她進正堂入座,她卻被前苑廊廡下的風車水輪吸引,問他,他解說那是顧清寧小時候與母親一起做的玩意兒,她向那邊走去,就在廊廡下坐下,要在那裏等待顧清寧,撥玩著那精巧可愛的風車。


  顧清風端來茶水,緊張地走到她身旁,捕捉到她陰鬱的眼眸中一絲新奇的笑意,於是心中悅然,不知該說什麽,隻偷偷看著她。


  她先開口了:“寧姐姐,真的很聰明是不是?”


  顧清風額了一下:“是啊,姐姐從小就很聰明。”


  她倚靠在圍欄上,轉身看他,伸手牽了牽他衣袖下擺,懇求道:“給我講講她小時候的事好不好?”


  顧清風撓了撓頭,傻笑了幾下,忙不迭地點頭,就說起了他們姐弟三人小時候的一些趣事,說顧清寧從小多麽聰慧等等,她聽得很認真,他越來越搞怪,想逗她笑,就鬧個不停。


  說了很久,他見她陷入失神的沉思中,才想起來問:“還沒請教姑娘芳名呢?”


  她道:“我叫陳君瞳。”


  他打量了她一下,試問道:“冒昧問一句,陳姑娘一身素服,是否是剛經白事?”


  她目光一顫,抿唇點頭:“是,我夫君去世了。”


  “啊?”顧清風一驚,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聽到的,不禁往後退一步,手足慌亂起來,“對不起,在下無禮冒犯了……”


  府門前傳來聲響,是唐伯和扶蘇回來了,他們見顧清風與一姑娘坐在廊下,就不好打擾,隻是遙遙向顧清風招呼一下,連君瞳的樣子都沒有看清,就去忙別的事了。


  經過片刻的尷尬,顧清風轉移話題,繼續跟她聊顧清寧。


  不過多時,顧青玄與顧清桓一道回來了,剛踏進府門就見這廊下情形,心中奇怪,又見顧清風與那姑娘相談正歡,長廊之下,雖有一些異樣,但同樣是花樣之年,顧清風又是一臉雀躍的樣子,看起來倒十分有意思。


  父子倆對視一眼,默契地往對麵廊下一避,不想打擾他們。


  唐伯見他們回來了,就也湊過來,頗有意味地跟他們說在他回來之前,這二人就在一起了,一直獨處到現在。


  顧清桓嘀咕:“家中無人,清風帶姑娘進來?男女獨處……多失禮啊?”


  顧青玄睨了他一眼,道:“這就是為什麽你到現在還沒能把弦歌娶進門了。你這癡兒,都還不如你弟弟靈光。”


  顧清桓麵上一臊:“父親……”


  顧清風向這邊看過來了,他們三人連忙裝作視若無睹,轉身昂首走自己的路。


  走到正堂門口,又都回過頭來偷看,顧青玄問顧清桓:“可知這姑娘是誰?”


  從這個角度顧清桓才看道君瞳的臉,瞬間一懵,啞了許久才開口,道:“她,她就是成碩郡主,盧遠澤的妻……父親你去商洛時,姐姐還把她帶回家睡了一晚……”


  “成碩郡主?”顧青玄眉頭擰了起來,似有難言,凝滯良久,最後長歎一聲:“我得找清寧談談了。”


  顧清桓示意他看門口:“父親,這不?曹操來了。”


  顧清寧進府,也是一眼看到了廊下兩人,她怔了一下,反應比其他人都強烈了些。


  顧清風看到她,遠遠叫了聲:“姐姐!”


  君瞳一轉身,與她對望,她走過去,對顧清風道:“謝謝清風幫姐姐招待客人。”,說完便拉著君瞳的手向後院走去。


  顧清風望著兩人的背影,如陷異世,他失了心神,也忘乎了自己,心裏又開始莫名地酸痛,隻能坐下,趴在圍欄上,撥弄那小風車,目光忡忡,已有了心事。


  正堂內,顧青玄和顧清桓開始商量誰去告訴顧清風君瞳的真實身份,誰都不想讓顧清風傷心,或嚇他一跳,他們互相推脫,猶疑不定。


  顧清桓無奈,掏出一個銅板,與顧青玄並立,各選了一麵,往上一擲。


  但是,銅板還沒落地,就被一人於半空中截得,正是飛身過來的顧清風,他調皮道:“父親,你和哥哥在玩什麽?”


  顧青玄與顧清桓對視一眼,無奈地搖頭,兩人愛惜地攬著顧清風,帶他進堂坐下。顧青玄先跟他談了洛陽此行,確認洪洛天已經到長安了。


  後來他終於問起:“清風,你可知方才那姑娘是何人?”


  顧清風道:“她說她叫陳君瞳,是姐姐的好友,父親你認識?”


  顧青玄又與顧清桓眼神交流一回,他咳嗽了下,指指顧清桓道:“不,父親不認識,你哥哥認識的,讓他告訴你吧。”


  顧清桓轉過身,拿頭嗆了一下柱子,心中幽怨,也沒法,就繞到一臉懵懂的顧清風麵前,跟他坐在一起,為難地開口:“清風啊,她,她就是,成碩郡主,陳君瞳……”


  ……


  看著她著素服簪黑花,顧清寧心中很是心疼。


  最無辜的是她,最受傷的是她,自己罪惡深重,竟讓她在如花之齡就做了寡婦……


  君瞳靠在她肩上,不知她心中多麽愧疚,兀自說著:“我也想明白了,這都怪不了他人,他去了,我和他這一段孽債是了了,可是我終將此生都不會好過,從一開始,我就不應該答應嫁給他,我應該強硬一點,跟你一樣去追求自己想要的……”


  “君瞳,以後好好過好嗎?”


  她點頭:“嗯,寧姐姐,我答應你,我會好好的。”


  “都結束了……等他的喪期一過,我便會去靈源寺,削發出家,一生事佛,與這俗世一切斷了幹係……”


  “不要!”


  顧清寧緊緊抱住她:“不要,君瞳,留下來陪我吧……再陪陪我……”


  一府素縞,喪樂不息,人間至痛又在這長安城中最顯赫的人家上演了一回。


  盧元植病了,這次是真病。


  幾月內,他送走了結發正妻,又送走了長子,其痛其哀可想而知。


  韶光易逝,垂垂老矣,白發人送黑發人,還有什麽比這兒更傷人?

  這滔天權勢,這赫赫功名,竟然絲毫不敵世事之多舛,二十年的博弈,自己到底算輸還是贏?


  盧遠承出現在門外,他這幾日喪服不離身,不得片刻的休息,既要照顧家中哀痛的長輩,又要操持喪禮招待賓客,更要為將至的春闈做打點。


  家中朝中一概重擔都壓在他肩上,壓得他連悲傷的時間都沒有,更沒有機會為長兄好好痛哭一場,就算是夜間守靈,也難抵身體的疲憊會不覺地睡過去,每每被人背後指責不念手足之情……


  他走進去,“父親,你早些歇著吧,前麵有我照看著。”


  盧元植咳嗽不止,氣籲沉重,麵色幹枯如紙錢,手邊放著的卻依然是看不完的公文,桌角另放了一堆公文,這些都是被他扣下來的災情稟呈,他枯桃似的眼底也盡是外界的悲苦。


  他見盧元植不說話,繼續道:“下午宮裏傳來消息……長姐自聽到大哥逝世的消息後就開始咳血……今日昏迷良久……”


  盧元植手中的奏折滑落摔在地上,他費力地抬起頭,嘴巴張合:“遠曄,遠曄……”


  盧遠承連忙上前,幫他拾起折子,安撫道:“父親你放心,我已經問過禦醫了,長姐不會有事的,我還讓遠思進宮去了,讓她好好陪陪長姐。遠思這幾日滴水不進,進宮之前才肯喝下一點粥……不過父親,勿憂,都好著,父親你更要保重……”


  盧元植仰麵看他,他怕他費力,就蹲下來聽聽他說話。


  “遠承,你很好……你很好……”


  盧元植虛弱地念著這句簡單的話,對盧遠承來說簡直就是天大的恩賜,比任何褒揚都更使他欣喜。


  睜眼,卻感覺眼前白光一晃,脖子上忽有悚然的寒意,他脊背一涼,轉眸看去,自己肩上架了一把匕首,持匕首的就是他的父親……


  “父親!你這是做什麽?”盧遠承瞬間心碎如齏粉。


  盧元植艱難地撐著眼皮,俯視這個兒子,道:“這把,就是插在你大哥心口的那把匕首……你看這刀柄上刻的這個“盧”,是不是很眼熟?我仔細比照過了……這不是你大哥的字跡,這分明是……你的字跡!”


  盧遠承跪倒在地,含淚訴冤:“父親!這一個字又能代表什麽呢?若我真要加害兄長,我怎麽會蠢到在匕首上刻自己的字呢?這明明就是有人故意栽贓陷害我!沒準……沒準是大哥死也不要我安生,故意用這樣的匕首自殺!好讓父親懷疑我……”


  他一急起來開始口不擇言,言及盧遠澤,生生挨了盧元植一耳光,被打摔在地上。


  他倔強起身,目眥盡裂,麵部扭曲,跪在地上對盧元植吼道:“你不信我!你認為是我殺了大哥!那你就殺了我好了!就用這把匕首給我一刀!我倒是要去問問大哥到底是誰害了他!”


  盧元植再看他最後一眼,靠倒在椅背上,闔上眼眸,手一鬆,匕首落地,他道:“從此刻起,你就是盧家的世子了,待喪事結束後正式行禮……”


  盧遠承一僵,恍神片刻,之後拜倒,垂頭時淚水砸落:“是,父親。”


  他繼續道:“一時權重富貴不可貪,盧家要的是真正的根基穩固,朝中朋黨尤為重要,為父從政三十餘年,在朝上為我們盧家招攬了大批同盟,他們一直忠心於我,今後也會忠心於你,但是你要記住,今日之友,沒準就是明日之敵,所以你在利用他們的同時還要防備他們,更重要的是同時扶植屬於你的朝中心腹,你尚年輕,不能指望那些朝上老人有多服你,得從青年官員抓起。”


  “科舉就是一個很好的招攬勢力的機會,所以這麽多年來,我都是最看重科舉的,故朝內朝外門生無數,但是選人也得謹慎,不能讓朋黨連累自身。今年這一塊,是讓你全心盯著的,你做得比我預想中的好很多,我看過那些考生的行卷公卷了,賢良的有才之士不在少數,且大都出自世家,人選都是可以的,你小心就是……”


  “是,父親。”他再拜,起身,出門去了。


  走之前沒忘幫盧元植撿起地上掉的那把匕首,放到他案角。


  盧遠承路過重重白絹的前苑,回頭望了靈堂內的棺柩一眼,一咬牙,想扯下頭上的白巾,手一抬,還是作罷了。


  他大步跨出府門,去了最熱鬧的九方街,在酒樓裏一人自斟自飲,有隨從來找他,盧遠承隻讓那人去顧府叫顧清桓來。


  顧清桓到的時候,他已經喝得爛醉了,半靠在坐榻上,一見顧清桓進來,就舉杯,誇張地笑道:“清桓,快來,陪我喝酒慶祝!慶祝……我終於當上了盧家世子!”


  顧清桓在他旁邊坐下,奪下他的酒壺,道:“你成世子了?不是好事嗎?怎麽還哭喪著臉?”


  盧遠承已經感知不到自己又像哭又像笑的表情有多麽別扭了,一仰首,一杯飲下:“因為我就是在哭喪啊,沒見我這一身喪服嗎?”


  “到底是怎麽了?”顧清桓不耐煩道。


  盧遠承倒在堆滿空酒壺的桌上,囁嚅著:“因為匕首上的一個字……我父親他就懷疑是我……殺了我大哥……我父親那麽精明的一個人,唯在這種糊塗事上寧願相信那些捕風捉影的疑點,都不相信我……”


  顧清桓心裏明白是怎麽回事了,其實說到那個字,跟他也脫離不了幹係。


  他曾讓盧遠承簽過欠據,並交給了顧清寧——鮮有人知,顧清寧有一個特技就是模仿別人的筆跡能到亂真的地步。


  他們弄來盧遠承的筆跡原有他用,卻被顧清寧先在別處用上了,也直到顧清寧告訴他們盧遠澤死的真相時,他才知道這件事。


  不過此刻麵對盧遠承還是要裝作驚訝的,便問他詳細,盧遠承像說夢話一樣說了事情的經過,還跟他透露了盧元植對與他在科場的安排十分滿意。


  今夜的盧遠承看不出是大悲還是大喜,恐怕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


  顧清桓陪他喝了幾杯,他更為暢快,開始唱詩,不似平日刻意搬弄高深詩詞來附庸風雅,酣酊大醉的的他隻談真性情,想到什麽就吟什麽……


  夜深時,兩人出酒樓,在長安街上互相攙扶,跌跌撞撞地走著,一如浪人。


  他們放肆地在參差的樓宇高閣之間穿行,在大街上放聲吟詠,忽高忽低,誦著那些詩句。


  ……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


  “憶來惟把舊書看,幾時攜手入長安?”


  ……


  “……花開未老人年少。車馬九門來擾擾。行人莫羨長安道!丹禁漏聲……衢鼓報。催昏曉……長安城裏……人先老……”


  夜靜,而人不靜,九方街上,有笙歌徘徊之處,有徹夜不眠之地,有浮生錯雜之人……


  長安城,今夜未眠。


  巍峨聳立的堅壁城牆內是盛世太平,城牆外是餓殍滿地的堅苦世道,人世的真相終於從這一夜起開始陸續湧向長安城。


  雞鳴,晨鍾響,城門大開,有的人即將被驚醒……


  有的人,已經醒來。


  三月十八日,大齊祭天大典,萬國來朝。


  三月十日,殿試選吏,官場新秀崛起。


  三月五日,春闈入試,考場角逐。


  三月二日,難民始入皇城,一發不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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