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六章
烏泱泱的人人群中,有的人愁了,有的人笑了,顧清寧就是笑的那個人,借著不引人注意的位置,注目於她,目光中是少有的欣賞崇拜——
晉儀大長公主,先皇的幼妹,大齊王朝的一個傳奇,她心中向往的神話,此刻就這樣立於眼前的至高處,或者她是一直都在,一言一笑皆可震懾這滿目名利之徒。
十六歲就作為鎮國長公主輔佐先皇執政,先皇在位三十多年,她主政近二十年。
盧元植從政之初,她就以國輔的高位臨朝主政,可以說那近二十年的時間,盧元植都隻能活在她的陰影下,好不容易才從小官變成朝廷重臣。
若不是十多年前她不願意卷入激烈的奪嫡黨爭之中,自請辭朝離開長安去封地安邑,恐怕盧元植也很難有今日的權位。
畢竟,若她在,是不容權臣的,因為她就是最大的權臣。
他們在神壇主門前停下,眾人依禮排列,禮部尚書董燁宏提聲宣告,“龍駕入神壇,起禮,尊迎,拜神祗!”
眾人朝禮完畢,殷韶初轉頭與顧清寧目光相接,她隻感到心中轟鳴一聲。
終於到這個時刻了。
董燁宏有些擔憂,稍有遲疑,正色向陳景行稟奏:“啟稟陛下,天一神壇初落成,為天下第一神跡,其神殿祭壇多含奧妙,請旨讓工部屬員為陛下分解。”
“準奏。”
顧清寧平緩一下呼吸,隨殷韶初一起上前,站到董燁宏旁邊,附禮叩首。
“工部承建司建工執事顧清寧參見陛下。”
按照禮數,有條不紊,麵對她期望了無數次的場景,既沒有刻意顯現自己的特殊,也沒有刻意掩飾自己的特殊。
他的目光終於在她低垂的麵容上停滯下來,細觀,一笑:“你是女子?”
她向前一步,“回稟陛下,微臣確是女兒身。”
身後百官中有了交頭接耳的雜響,顧清桓一直盯著前麵心裏無比緊張,盧元植這才注意到這是顧清寧,頓覺不妙,心中憤恨。
陳景行向她靠近一步,麵上笑意加深,“這還是第一次有女子在朕麵前自稱微臣,顧清寧……顧清寧……”
“為陛下之臣,乃小女子之幸。”
她再叩首,敏感地揣度他的語氣中是否有怒氣,可聽他念著自己的名字,語調輾轉,忽然心底有一種微妙感。
仿佛麵對一個巨大的謎題無從下手,她隻覺得自己永遠無法忽略耳邊這個聲音了,卻又摸不透它何時響起何時落下。
在她發慌之前,一隻手伸過來,覆到她的手上,將她自然地拉攏了過去。
這才是她今日最緊張的時刻,隻在那一刹那,她好似不能呼吸,心頭劇烈地打顫。
一抬眼,她與她目光相接,那是一雙曆經風浪滌盡鉛華仍溫柔多情的美目。她的手骨節分明手心溫熱,包攬著顧清寧顫栗的左手,輕輕向下拍了幾下以示安撫。
“原來是女子,難怪看著如此親切,真是個妙人。”
顧清寧看著咫尺之間的她,可以清晰地嗅到她衣飾上的熏香,那也有撫慰的作用,她冷靜下來,垂目:“謝大長公主讚賞,微臣愧不敢當。”
顧清寧禮貌地把身子往後避了避,她卻沒有放手。
陳景行看了她一眼,又轉對殷韶初笑道:“殷侍郎,朕怎麽從沒聽說過你們工部還藏了這麽一個奇女子?”
殷韶初隱隱不安,鎮定上前,叩首道:“回稟陛下,顧執事天資聰穎甚敏於工事,實乃建工奇才,本來是由部內保薦暫任工事房參事,恰逢天一神壇改建工事開始,正是用人之時,顧執事屢有奇議奇功,便被提拔為司監,後升為建工執事,總管天一神壇的工事建設。至今天一神壇順利竣工,顧執事是功不可沒。建工執事乃七品,不能夠入朝覲見,故而陛下從未見聞,今日也是因為工部郎中因病告假才讓顧執事代為麵聖,向陛下展覽天一神壇,畢竟,她是最了解這項工事的人。請陛下明鑒。”
後麵的殷濟恒臉色很不好,有些怨殷韶初這樣立場分明地為顧清寧說話,就怕有禍患。
“原來如此。”陳景行隻說了這麽一句,不察情緒。
其他官員雖然心中覺得荒謬異議眾多,也不好提出,因為晉儀大長公主在此,不好言女子之事。
但盧元植豈肯善罷甘休,就算知道不妥,他還是出聲道:“陛下,女子為官……似有不妥吧?”
“盧大人是對女子從政有什麽意見嗎?”
果不其然,被大長公主剜了一眼。
他隻好暫且隱忍,固執道:“並非臣有偏見,還請陛下三思。”
陳景行沒有說話。
大長公主看看顧清寧的臉,笑著對他道:“陛下,像顧執事這種奇才能為朝廷所用,建下大功,不是大好事嗎?如今朝廷多舉賢良,不拘一格納人才,於國於社稷是莫大福蔭啊。眼見如此,姑母心中甚喜。”
“的確,朝廷正當用人之時,是應不拘一格納人才,吏部,還得向工部好好學學。”陳景行頷首,過來攙她,她放開了顧清寧的手。
顧清寧一顆心這才算是落地了,人群之中,顧清桓擦了擦額頭上的汗。
接著就是按一般章程下去,顧清寧小心翼翼,為皇上解說天一神壇各處奧秘,表現得從容而出彩。
她能感覺到那些官員帶刺的目光,習慣了女子順從的他們在排斥她這個“僭越者”,頑固不化地反對一個女子做著他們才能做的事……但她不怕,毫不畏懼,從她走上這條路起,她就知道自己必將承受什麽……
隻是,有一道目光,會讓她心底發慌,那目光並不尖銳,反而是十分溫和,仿佛能感知她所有微妙的情緒,懂她,了解她,看穿她,向她釋放同類的信號……
……
後來殷韶初向陳景行提及梁正卿要辭官的事,建議提升顧清寧為工部郎中,陳景行準奏。
終於結束了,她的主場,終於落幕。
隨著天一神壇主殿門的關閉,看著禦駕遠去,百官散去,她癡愣愣地站在圜丘高階上,耳邊安靜下來,眼前空曠起來,她就像在自己門口送走客人的主人家,在那裏立著。
“姐姐……”
顧清桓自然陪她留到最後,上前喚她。
她有些站不穩,晃了一下,被顧清桓扶住,姐弟倆對視,她緊緊握住顧清桓的手臂,失神道:“清桓,清桓,是真的嗎?這是真的嗎?”
顧清桓比她還開心:“當然是真的!姐姐,你終於熬出頭了!以後就是郎中大人,還會成為侍郎、尚書……你是大齊有史以來第一位能上朝問政的女官啊!”
……
他們倆回府,迫不及待地想跟顧青玄說道今日情形,而顧青玄已經等他們多時了。
他們一進府,就見顧青玄從正堂走出來,手裏拿著一個扁木盒,盒子上紮著錦綢,他對他們道:“你們終於回來了,走,陪父親出去一趟。”
兩人疑惑道:“去哪裏?”
顧青玄徑直往府門走去:“去鎮國公主府,人家幫我們顧家這麽大忙,能不去送點謝禮嗎?”
十年如一夢,浮生盡未歇。
將墜的紅日灑下餘暉,煙霞映紅一片荷塘,塘中無蓮葉,隻有去年的枯枝。封閉已久的府苑就算拭盡積塵重整荒蕪,也終歸是舊了,此時此刻,舊城舊地舊人。
她說:“子楚,這是我最後一次回長安了。”
他坐到她身旁,疑惑道:“這次回安邑就不再來了?真要永別長安嗎?”
她斜靠進他懷中,淺笑,低聲沉吟:“不,我也不會離開長安城……”
稍稍提聲,轉而道:“子楚,我等了十年,不想再等了,是時候了。”
聽她這樣說,他有些欣喜又有些凝重:“真的到時候了嗎?”
“是。”她閉眼,唇角含笑:“你也等得太久了,這十年苦了你了……”
他用手指給她梳了梳披散的頭發,麵上閃現一絲艱澀的笑,“不苦,盼著你來就夠了。”
……
顧家的馬車在鎮國公主府前停下,三顧陸續下車,顧清桓和顧清寧緊隨顧青玄之後,與他一起走上府台。
顧青玄向門房遞上名帖,“禦史台主簿顧青玄攜長女長子求見大長公主,望通傳。”
那門房懨懨地看一眼名帖,瞧見上麵的七品官階,竊竊樂了一下,也難怪,這幾天這鎮國公主府的門檻都快被高官皇親踏破了,這區區七品確是少見。
他又看了一下後麵的顧清桓,注意到他的官服,便問:“這位大人可有名帖呈上?”
顧清桓順手將自己的名帖遞過去了,門子一看,就將兩張名帖遞進去,對通傳的人道:“稟告大長公主,禮部郎中與其父其姐前來拜謁。”
一下子把三顧都惹笑了,顧青玄用胳膊肘搗搗顧清桓,打趣道:“郎中大人,這麽些天,下官都沒給你行過官禮,請見諒啊。”
顧清桓臉上一臊,搓搓手怪嗔道:“父親,你這不是要折我的壽嗎?”
顧清寧捂嘴笑著,也搗搗他:“顧郎中,以後多多照顧下官啊。”
“姐……”
通傳的人跑出來了,滿麵堆笑,對顧青玄道:“大長公主請顧大人進府。”
顧青玄故意左右看看兒女,對那人道:“哪個顧大人?”
那人陪笑,點頭哈腰:“三位顧大人,有請!”
……
他們姐弟仍然隨在顧青玄之後,由公主府管事領著去往後花園。
走進後花園,望見那水榭內的人,他們都有些詫異。
顧青玄是有些訝異晉儀大長公主光天化日之下倚在一青年男子懷中,但想起這正是她的作風就釋然了。
而顧清寧和顧清桓尤為驚異,因為他們一眼認出,那青年男子不是別人,而是鍾離。
他們上亭台,見了一禮,顧清寧目不轉睛地盯著鍾離,回不過神來。
鍾離看到他們來了,便站起身,扶她坐好,彎身欠了一禮:“母親大人,孩兒先告退了。”
顧清寧和顧清桓稍微鬆了口氣,卻又有了新的疑惑。
鍾離還是那隨性的樣子,路過顧清寧身側,對她搞怪地眨了下眼,這就走了。
晉儀大長公主依舊慵懶地倚著亭榭的圍欄,側身坐著,此時她已換上了常服,單薄的錦紗春裝,質地華貴而顏色素樸,頭上不簪髻飾,隻用一根玉簪綰著兩側的頭發,長長的青絲披散在肩頭,氣質雍容而出塵。
她把玩著手中的名帖,抬麵與顧青玄對視:“從二品尚書做到七品主簿,顧青玄,你這官做得真是別出心裁。”
顧青玄從容笑道:“大長公主謬讚,顧某愧不敢當,隻感謝朝廷厚恩。”
她輕搖玉骨小扇,也笑:“十年過去了,顧青玄還是那個顧青玄。”
他點頭,回道:“大長公主還是大長公主。”
兩人有一種老友似的默契,明明地位天差地別,也相對從容無間。
她看著顧青玄身後的兒女,最終目光久久停駐在顧清寧身上,對他道:“兒女教得不錯,我當年怎麽說的?你和嵐熙的孩子定是很有前途的。這不,一個新科狀元直登五品高位,一個雖是女子卻能在朝堂任職,真是不錯。”
兩姐弟再上前見禮。顧清桓拜見完,顧清寧對她表示感激:“清寧此來,是想特別拜謝大長公主的提攜之恩。”
她一直望著顧清寧,觀賞一般,“莫要謝我,得謝你父親連連寫信拜托我,不過……若他不求助於我,我還是會為你說話的……”
她輕抬一隻手,對顧清寧招攬幾下示意她過去:“你不像你母親,與你父親卻是極像的……”
顧清寧垂首,小心翼翼地向前,把自己的手交到她手中。
她緩緩起身,將顧清寧拉得更近些,親切地挽著她的手臂,對顧青玄道:“把你帶給我的東西留下就行,你與清桓早些回去吧,我與清寧投緣,就讓她在這兒多陪陪我吧。”
顧青玄在桌上放下那個扁盒子,看了顧清寧一眼,微笑著轉身:“那好,顧某與癡兒告辭了,有機會再來拜見大長公主。”
他們父子走了,顧清桓頻頻回首望這邊,顧青玄一直似有思慮。
來這長公主府一趟,沒有解惑,反而增添不少疑惑,顧清桓就向顧青玄問起了:“父親,你這十年間一直與大長公主有聯係?”
“不。”顧青玄搖頭:“在盧元植眼皮子底下混差事,還敢與他當初的最大的勁敵互通往來?隻是最近聯係過而已。”
“那大長公主怎麽好像跟父親從未遠隔千裏一般?簡直就是視父親為老友……到底是怎樣的?我從來都不知道父親跟大長公主有什麽牽連……”他追問著。
顧青玄道:“不用維持聯係,就算分別十年,依舊如初,因為我們有一樣的目的,從未更改動搖過。”
“什麽目的?”
“滅盧。”
“原來……父親一直與大長公主是一個陣營……而盧家……”他低吟著,又忽然想起:“那父親你今日這樣堂而皇之拜見大長公主,不顧忌會被盧元植看穿……也就是說……已經到時候了?”
“是,是到時候了。”
……
今日第二次,將手交到她手裏,這一次,由她引著自己往前慢慢走著……
她們走過亭台水榭,繞出重重府苑,在綠枝長廊下穿行,她衣帶如仙,錦紗飛揚,給人無限遐思柔情。
她身上淡淡的香味隨暖風撲來,很香,很好聞,很舒心……
顧清寧亦步亦趨跟著她,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麽,或者就什麽都不說,隻有沉默才適合她們,隻有完全忘掉自己,才是最好的相處方式……
怎麽會有這樣的人?明明是平素無糾,卻好似在自己人生中的每一日都未曾缺席過,待她如此,宛若一人,是,宛若是同一人,她是她的過去,她是她的將來……
她們身後的人越來越少,最後到一間亮堂的寬闊房間裏,就隻餘她們二人。
這是公主府的主屋臥房。
橫向分為三間,由兩麵巨大的屏風分隔,進門一間是居室,左邊一間是臥室,右邊一間是浴池。
這兩麵屏風不是普通的屏風,而是巨大的銅鏡,每邊各三麵,正反映照,她手一揚屏風轉動,千百個她們的影子也隨鏡中燈火蹁躚打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