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七章
她們在一方茶案邊坐下,沒有對坐,而是並肩坐在一起。
顧清寧看著她閑雅地擺弄茶具,泡出一壺好茶,抬高手臂,掂起紫砂茶壺,讓茶水連貫如線傾在一個個青白玉杯中,茶水澄碧,沒有一點茶葉殘渣,完美無暇。
嫋嫋香味沁人心斷人腸,讓人分不出是茶的香,還是她的香。
“你是不是有什麽話想問我?”
顧清寧看著近在咫尺的她,認真地點頭:“是,很多……”
她掂起一個盛有香茶的小小玉杯依到顧清寧的唇邊:“那就莫要問,莫要想。”
顧清寧有些失神,低頭,用嘴唇抿了一口茶水,頓時覺得通體輕盈,舌尖有餘香,“好……”
她用帶有溫度的指腹捧著顧清寧的臉,輕輕觸了下她濕潤的唇,一隻手指在她頰上遊走勾畫:“我第一次見你,你已不記得了,我本來也忘了,今日,我還是想起來了,那是十多年前,你八歲還是九歲的時候,不是在這個公主府,是在另一個已經被燒掉的地方……”
她曾有過兩任丈夫,第一任,是她十八歲就嫁的一個,也是她最愛的一個,但結果卻最慘——活在年輕的她的強權陰影下,借石靈散避世,最後發瘋,放火自焚,一把火燒死了自己,也燒掉了她的第一個公主府。
她親自救火救了一夜,也哭了一夜。隻有那一夜,她全然不是個公主,隻是一個失去丈夫失去家的普通女人,弄得心身憔悴,在府門前忘我悲慟。
顧清寧漸漸有了模糊的印象……
那時候她八歲,與沈嵐熙一起從那裏路過,大火已經撲滅了,隻剩一片廢墟。
在那高高的府台台階上坐著一個抱著自己痛哭,卻無人敢接近的女子。
她問母親為什麽那位夫人會哭得那麽傷心?母親隻說是因為她的房子燒毀了,她沒有家了。
當年那個小姑娘不知道那裏坐著的是權傾朝野的長公主,她隻覺得她可憐,便趁母親不注意跑過去給她擦拭眼淚。
“不要哭了,夫人,房子燒了還可以再造的呀,都可以從頭再來啊,哭是沒用的……夫人,你這麽美,哭花了臉多不好看……”
“我美嗎?”,她終於不再哭了,問這個小大人模樣的幼童。
……
“我美嗎?”她帶著憂傷的笑,問這個已經長大成人的姑娘。
顧清寧伸出一根手指,用指腹輕點她的麵容,就像八歲時那樣,真誠地作答:“美啊,夫人,你是我見過的最美的人,你的鼻子很美,眼睛很美,嘴巴也很美……這麽好看的人,應該住在最美麗的屋子裏……而不是坐在這裏哭啊……”
她久久凝視顧清寧的雙眼,與她互相撫慰,額頭相抵:“清寧,我還是你見過的最美的人嗎?”
她認真地回憶,誠懇地回答:“你是我見過的第一個美人……其實,除了弦歌……你的確是我這輩子見過的美的人……並且永遠是我遇見過的最完美的人……”
“弦歌?”她有些失落,勾著顧清寧的下巴,笑問:“她比我年輕是嗎?”
顧清寧道:“可也總有人比她年輕啊……”
“是啊,我們都會老,都會死……”
兩人對視,目光遊離,她的一隻手指一直在下滑,沿著顧清寧的唇邊滑到她的頸項,帶著淺淺的酥麻感蔓延下去,輕撥衣領,勾畫她的鎖骨,並沒有停下,又回到中心,繼續向下……
顧清寧驚顫了下,打翻了手邊一杯茶,濺濕了衣擺。
她停下了,笑出聲來,拉起顧清寧的手,引著有些慌張的她走進另一麵屏風之後。
浴池中熱氣氤氳,紅色花瓣漂浮遊散,如夢似幻。
她含笑,打量著顧清寧身上的官服,“這衣服你穿不合身,脫下吧。”
顧清寧僵在原地,沒有動作。
她隻看了下她,然後轉身,解開自己的衣帶,錦紗順著肌膚滑下,她踏進水溫正好的浴池中,仰麵舒氣,輕挑水波。
顧清寧緩步走過去,坐在她背後的浴池邊沿上,探身問她:“那你覺得我穿什麽合適?”
她回頭,光潔的手肘撐在池沿上,依舊用手指勾顧清寧削瘦的下顎,說著:“幼時,你母親可給你買過許多衣裙?每件裙子剛上身時,都覺得是最美的,然而總會有下一件更美的,於是你就學會了期盼,永遠期盼更好更美的裙子,從布裙到羅裙,從羅裙到錦紗,從一件到兩件,從沒有到很多……最後甚至會不知道該穿哪一件了?清寧,官服是更具有誘惑力的衣裙,此後你會期望更多更多的顏色,從藕色穿到絳色,從絳色穿到玄色……你會發現永遠沒有合身的……倒不如什麽都不穿了。”
顧清寧笑了,站起身,解下腰間佩玉的衣帶,衣衫盡落……
“我不是不記得,隻是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並不知道你是誰……可我能想起第二次見你……那是在皇宮中,母親進宮幫你挑選新婚的嫁衣,也帶我去了……”
那年她九歲,第一次進入宮牆,看到皇宮的樣子。
她們由太監領著去往長公主寡居的晉泉宮,然而一進皇宮東門就遇上了他們將要拜見的長公主殿下,原來她一直在等她們。
顧清寧卻沒有看出眼前這位威風光鮮的長公主就是一年前她安慰的那位夫人,甚至有些怕她。
在路過明堂金殿時,她驚喜地指著那一處,問母親那裏是否就是父親每日上朝的地方,母親說是的,她就滿心好奇吵著想進去看看,母親不許,說女孩子不能進金殿。
她不依不撓,問為什麽女兒家能進皇宮其他地方,就隻不能進這金殿?
長公主對她說:“不是女兒家不能進,隻不是任何女兒家都能進的。”
母親她們都沉默了,她以為長公主瞧不起自己,胡言道:“等我變成不一般的女孩子了是不是就進得了?”
尊貴的長公主殿下沒有氣她頂嘴,反而歡快地笑了:“是的,是的。”
她又指著那明堂問顧清寧:“你是不是覺得那是最美麗的房子,所以想進去看看?”
顧清寧搖頭:“不,我並不覺得它美。”
“那你覺得哪間房子最美?”
她環顧皇宮,蒙蒙地搖頭:“我不知道,也許是公主殿下住的房子吧……”
“公主住的房子也不美……”
她想了想,仰頭天真道:“那我要造最美的房子給公主殿下住……”
“你能造嗎?小可人兒。”
“也許呢,怎麽不能?”
……
“你覺得我能做到嗎?”
衣衫褪盡,去掉髻冠,青絲散落,一雙秀足踏入水中,水洗凝脂,花拂玉容。
“也許呢,怎麽不能?”
她攬過她的肩頭,與她親密無間,兩人就如一般年紀的女子,沒有近二十年的年歲之隔,也沒有十幾年的千裏分別。
她明明一直在。
顧清寧微笑垂眸,觀賞眼前完美旖旎的風景,羞紅了臉,仰麵道:“公主殿下,小女子當官了,能入朝了,從政這麽多年的你,有什麽要教我的嗎?”
她認真地想了想,隻道:“有,嗯……你可以穿男式的官服,但是不能忘了描女子的眉;你可以說虛假的話欺騙別人,但別做虛假的事欺騙自己;你不可以無情,但也不可以多情……”
“還有嗎?”
她說:“還有一件,就是無論如何,都不要跟比你品級高權勢大的男子上床。”
顧清寧噗嗤笑出來:“好,我記住了。”
……
芙蓉如麵,柳如眉,清波拂玉肌,溫和淺淡,是沉溺,是癡妄,是俗世之歡。
出水後,為對方披上一樣的白錦外衣,輕梳長發。
走入臥房,顧清寧服侍她上榻躺下,然後準備換上自己的衣服離開。
脫衣時,手被她從後麵輕輕攏住,她旋轉她的身體,兩人一起旋身,順勢就倒在了錦絲軟塌上。
顧清寧隻感到腦海更加暈眩,眼前盡是她眉目間的動人光彩。
她是個多情的人,更是個女子,所以她最為了解女子,最能打動女子。
顧清寧在她麵前始終是個晚輩,是個青澀的晚輩。
“你……你不是說不能跟比我有權有勢的人……上床嗎?”
她嫣然一笑,手一勾放下簾幕:“我是說男子……而我不是男子。”
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顧清寧情思迷亂,雖然這不是初次體驗……但是,她從未被如此強大的攻勢壓製過,且這是一個各方各麵都不容她抗拒的人……
這時候,外麵傳來腳步聲,顧清寧心中緊張,立即輕推她,準備起身。
她卻不依,依舊環著顧清寧的腰肢,繼續動作,輕咬她的耳垂,安撫道:“不用怕,沒事,是我夫君回來了。”
……
顧清寧是逃出公主府主屋的。
還與大長公主的第三任駙馬安邑侯打了個照麵。
那是個溫文爾雅的男子,看到她在大長公主的榻上一點都不驚訝,反而笑著看了看慌張的她,對大長公主道:“不要嚇到人家。”
顧清寧那一刻真感覺自己是真瘋了,隻想立即結束這一切,於是落荒而逃。
跑出主屋,發現自己有些迷失方向,一轉身,又差點撞進一人的懷中。
鍾離手持一盞燈,打量她:“你怎麽了?慌得跟被捉奸了一樣。”
顧清寧滿臉通紅,幸好是在晚上,不會被他看出,連忙搖頭:“不,不,你胡說什麽?”
鍾離玩味地看著她,靠近她一點,輕聲道:“你真的跟她挺像的,難怪她喜歡你……知道嗎?她今天回來跟我說,她看你站在百官之中的樣子,簡直好像看到了她的當年……你呀……你也喜歡她是不是?”
顧清寧覺得自己透不過氣來,或是因為慌張間腰帶係緊了,她重重呼吸,不知如何應話,支吾了一陣,想起一個最重要的問題,剛好可以用來轉移話題:“鍾離?你是大長公主的兒子?你怎麽會是……我從來都沒聽說過呀?”
鍾離坦然道:“我是她的義子,我的親外祖父曾任欽天鑒大祭司,我的親生母親是在長安長大,年輕時與長公主交好……“
他停頓了下,她腦海中還在回憶這方才房中的種種,與他眼神交際,立即領會了他的意思:“你是說,你母親……”
他點頭:“是的。但我母親後來還是嫁給了我父親嶺南侯,嫁進嶺南鍾離家。我十三歲那年,大長公主到嶺南看我母親,就將我收為義子,把我帶回了長安撫養長大。因為從來沒有對外宣稱過,就沒人知道我與大長公主的關係……”
“嶺南?那你們鍾離家怎會被盧元植所害?”
“因為黨爭。”
“嶺南侯當年也參與了奪嫡黨爭?那他是……他莫非是二皇子一黨?”
想到那些封塵往事,他如墨的雙瞳中再沒了戲謔的灑脫:“是啊,我父親當年是支持二皇子的,他之所以同意將自己唯一的兒子給大長公主做義子,就是想讓我到長安來,接近二皇子,作為兩方的聯係……十年前,太子作亂,敵軍打到長安城下,盧元植到軍防重郡嶺南來調兵,就是由我父親親自領兵來解長安之危的,然而,事過之後,他卻誣蔑我父親與二皇子掌兵密謀造反,害我鍾離氏被盡諸九族,二皇子也被先皇賜死……”
顧清寧見他對自己如此坦誠,心中感動,太多的真相席卷過來,讓她一時理不清頭緒,她拉鍾離到亭子裏坐下,看著他眼中化不開的憂傷,柔聲問他:“那是個什麽樣的人?”
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向別人說過他了……
十年了,別人早就將那位早逝的皇子忘記了,可他永遠不會忘……
十五年前,十三歲的他,初到長安城,第一次見到二皇子陳景安,是在長公主府上。
那位錦衣華服劍眉星目的十六歲少年來拜訪他的姑母,著鵝黃的長衫,佩藕色的玉玨,輕搖折扇,扇麵上畫著一支古樸蒼勁的紅梅。
猶曆曆在目,仿佛還能聽到他清朗的聲音,初見時,在長公主座下,那人麵上帶著優雅的淺笑:“子楚,可會作詩?習得詞曲否?”
他搖頭:“還請殿下指教?”
陳景安伸手勾了下他的眉眼,道:“今日我見子楚,隻想起,紅顏美少年這一句,子楚是當之無愧……”
他蹙起眉,嗅著這人身上的酒香,覺著眼前並不是個皇子:“殿下是在笑話我?”
“此話何解?”
“唐時有詩,‘可憐半死白頭翁,依昔紅顏美少年’,可想這並不是悅人的詞句。”
陳景安笑了,攜起他的手:“子楚,韶華不為少年留,我們都會老,都會死,但求此生盡歡……”
他跟隨陳景安去了二皇子府,與之朝夕相伴,少年時,盡歡顏。
……
“他是個好詩人,好曲者,好酒客,也注定他不會成為一個好皇帝……他的本心從未貪戀過江山權勢,他是那那麽浪漫自在,然而一生為人所操控……他的生母是先皇最愛的女人,怎會甘心自己的兒子不得帝位?所以一直逼他,讓他活得很痛苦,他不想與手足相殘,卻一次次被他的兄弟逼到死境……”
鍾離回憶著,麵上是如同醉酒一般的沉迷,他深切地思念著那個人。
顧清寧坐到他旁邊,攬過他的肩膀,他將頭枕在她的肩上,笑了:“你信不信?他真的不愛皇位,他最愛的是我。”
雖然這是她無法想象的,可她還是點頭了:“我相信。”
“不,你不相信,你不會相信這世上有人不貪戀權位……”他說。
顧清寧想說,其實是你不相信。
卻沒有說出口,隻道:“我不是不信,隻是我,從未被人那麽真切地愛過。”
……
這一晚實在太過複雜,她離開公主府時已到夜深,鍾離持燈送她回顧府,兩個有著沉沉心事的人在更深夜靜的長安街上同行一路。
晚風殘月,暮春天暖,天上一月如鉤,地上人影一雙。
是顧清桓給她開的府門,見鍾離送她回來,他心裏高興得不行,顧清風也看到了,兩兄弟就竊喜了一晚上。
顧清寧笑而不語。
顧青玄還未休息,在書房寫著什麽。她進書房,為父親斟茶,父女對坐,她跟顧青玄說了今晚她所了解到的一切。
顧清寧問:“父親,大長公主當年是二皇子一黨?”
顧青玄似乎有些奇怪她會這樣問,笑著搖搖頭:“我還以為,你跟大長公主相處這一晚,就會了解她了呢……誰想……誒。”
“父親這是何意?”
顧青玄道:“她從未參與過奪嫡黨爭,相反的她是最反對的。清寧啊,她是個多情的人,也是皇室中唯一顧念親情的人。即使是當年臨朝議政,先皇都未曾把她當作威脅,就是因為相信她,她最在乎是社稷安穩,隻要這大齊江山姓陳,她就不在意是哪個侄兒坐在皇位上,所以陛下至今都很敬重她,那是真的敬重。”
“當年她辭朝就是為了不卷入黨爭,可以說她最恨黨爭,所以最恨盧元植,當年奪嫡之慘烈,全因盧元植而起……”
“可是她也明白權位爭鬥都是在所難免的,有的事她也阻止不了,因此,在盧元植權勢愈大之時,她選擇了避開。”
聯係種種,她終於明白了:“可是她將父親你留在了盧元植身邊?”
顧青玄笑一下:“算是吧,總之,從那時到如今,她都在等待,直到新皇繼位,她就不用等了……我也不用等了……”
顧清寧思量著:“父親下了這麽多年的棋,總算要有個結果了。”
他問:“你怎麽不認為下這盤棋的人是大長公主?”
她笑:“因為父親才不會做別人的棋子,就算不是盧元植,換作別人,父親也不會容忍其成為進取的阻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