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四章

  “弦歌可好些了?”蘇青玄問道。


  江河川歎氣搖頭。


  蘇青玄擰眉,思忖道:“誒,老兄,我看弦歌與清桓……這婚事恐怕成不了……”


  “怎麽會?這兩個孩子可是天造地設的一對,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隻要弦歌想開了,一定能成。”江河川至今仍對這一點深信不疑。


  “不。”蘇青玄道:“老兄,你還沒看出來嗎?弦歌啊,對清桓沒那個意思,這孩子心沉,有心事,恐怕已經心有他屬了。”


  “心有他屬?不可能!”他是再了解自己女兒不過的,真從沒看出她對別的青年側目過。“不不,這麽多年來,多少後生追求她,她可都是見都不願人家見一麵,弦歌的品行老弟你也知道,向來矜持有度,怎會與其他男子有瓜葛?她最在乎的也就是你蘇府的事了,這一天到晚一趟一趟的跑,心心念念的,與清桓來來往往,還沒過門,都差不多是你蘇家半個兒媳婦了,哪會有別的心思?”


  蘇青玄也困惑不解,“誒,無論怎樣,這都是孩子們自己的事,我們也不要操之過急了,再等等吧,以後自見分曉。我是很想弦歌做我們蘇家的兒媳婦,但她若不願意,也不能勉強不是嗎?”


  江河川覺得他說的也對,點點頭,仍在思考著什麽,後來蘇青玄要走時,他一下拉住蘇青玄的胳膊,突然道:“不會是清風吧?”


  “啊?”蘇青玄愣了下,一時反應不及。


  ……


  蘇青玄上了江月樓頂層,剛踏上台階,就見蒙麵的江弦歌正往下麵走,與她在樓階上正麵相逢。


  她不似那日那般漠然,也收起了這幾天積攢的傷感陰鬱,見到他,便關切地開口問道:“伯父身體好些了嗎?藥膳可有堅持食用?”


  蘇青玄欣慰地笑笑:“弦歌勿憂,你瞧,伯父這不是好著嗎?”


  她嫻靜地頷首:“伯父安好則可……”


  “那弦歌可好?”他問道。


  江弦歌端手走下來,“有伯父此問,弦歌甚好。”


  蘇青玄親切道:“弦歌啊,伯父此來,是特意來向你賠罪的。”


  “賠罪?伯父何出此言?”


  他道:“上回跟你父親說要定下你和清桓的婚事,的確是我考慮不周,忽略了弦歌你的想法,讓你難過了,誒,是伯父不對,自說自話了,還請弦歌勿怪,以後啊,你和清桓的事,伯父絕不強求。”


  江弦歌真不知該作何感想,“伯父多慮了,弦歌並不介懷。”


  “還是弦歌豁達。想來也是,這世上的姻緣,難能件件如人意願的,伯父是真想你能嫁進我蘇家,但……也是清桓這小子沒福氣吧,不管了,隻要能隨你心就好。”他歎道。


  江弦歌沉默地看著他,無言地笑笑,無言地點頭,將萬千心事,都隱於無聲中。


  蘇青玄又問她:“臉上的傷恢複得怎麽樣了?”


  她滯了一下,也不蘇念其他了,伸手摘下麵紗,露出受傷的麵容。


  “怕是,好不了了。”


  蘇青玄看清了她臉頰上那一道明顯的傷疤,已經結痂,像一片暗紅色的細長柳葉貼在玉容上,殘忍地破壞了整張麵孔的美感,讓人有一種想為她撣去的衝動。


  “真是可惜……”他不由得惋歎。


  她豁朗而平靜地笑笑:“不可惜。”


  沒有再把麵紗覆上,恭敬地掬了一禮,與他擦肩而過,走開了。


  離去時,別在腰間的覆麵紗巾滑落,無聲地墜在地上。


  蘇青玄看了看她遠去的背影,目光落在地上,拾起了麵紗,疊好,放入袖間。


  ……


  回到家中,那三姐弟正在廊下納涼,等他回來一起用晚膳。


  這一段日子以來,難得看到家裏人這麽齊整,蘇青玄頗感安慰。他走過去,一路望著廊上掛的燈。


  他將那條麵紗拿出來交到蘇清桓手裏,蘇清桓認出這是弦歌的東西,而且麵紗上隱約還有已經淡化的斑斑血跡,頓時一陣心揪。


  “江家的恩情,我們蘇家是怎樣都還不清了……”他感慨道。


  他看看蘇清桓又看看蘇清風,搖頭道:“兩個兒子,沒一個有點出息的。”


  蘇清風摸不著頭腦:“父親,這關我什麽事?”


  蘇青玄道:“你也老大不小了,明年就要加冠了,該成親了。”


  蘇清風莫名其妙,把蘇清桓往前推:“父親,前麵不還有哥哥嗎?我們還是先把哥哥的問題解決了吧。”


  蘇清桓低下頭,攥著麵紗,陷入自己的思緒中,覺得一切都已失控。他原以為自己得了功名,他與弦歌的事就是水到渠成的,誰想會變成這樣?


  自己這麽多年的念想,難道就真的隻能這樣了嗎?


  蘇青玄看穿他的心思,道:“甘心嗎?不甘心的話,不妨再試試。但也不要操之過急。”


  “父親……”蘇清桓受到鼓舞。


  蘇青玄坐下來,望向蘇清寧,問:“清寧,你與弦歌最為要好,可知道她有什麽心事?這姑娘是不是看中別家公子了?”


  蘇清寧想了想,搖頭:“我倒是真沒看出來,別家公子?應該不會吧……”


  聽蘇青玄有此問,蘇清桓就開始緊張了,又聽他接著問道:“那對清風呢?”


  “清風?”三姐弟都詫異起來。


  蘇清寧不禁笑了,說道:“絕對不可能。”


  蘇清風本來還沒什麽,一聽姐姐這樣否決自己,心裏有些不服了:“姐姐,你這什麽話?什麽叫絕對不可能,有什麽不可能的?弦歌姐姐沒準……”


  他這話還沒嘀咕完,就感覺到對麵射來一道寒光,連忙住了嘴:“哥,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說有可能……”


  “你想有什麽可能?”蘇清桓咬牙問道,撲向蘇清風。


  “嗬嗬,哥你看嘛,我跟弦歌姐姐也算是青梅竹馬吧,這多年的感情,可不比你淺……加上我這麽英俊瀟灑才華橫溢……而哥你弱不禁風膽子又小……沒準弦歌姐姐就是喜歡……”


  蘇清風玩心起了,故意逗他,兩兄弟打鬧起來,在院子裏互相追逐。


  蘇清桓的確向來文弱,誰想一碰到這事,大腦就發了熱,不依不撓的,蘇清風被他追得上躥下跳,也沒法,後悔不該刺激他,直到聽見有人叩門,才鬆了一口,向大門奔去:“哥,別鬧了,讓客人看到多惹人笑話,我去開門,你別纏著我啊!”


  “你別想逃!你給我說清楚!蘇清風!”蘇清桓還在追著。


  蘇清風跑去開門,蘇清桓追過來,他把門一打開,後麵的蘇清桓因為跑得過快沒注意腳下,被台階絆倒了,撞倒了蘇清風。


  一片哀嚎聲中,兩兄弟一下子將來人撲倒在地。


  “誒呦~~今日果然不宜出門~~”


  本來在門外作翩翩之態的鍾離這會兒倒在了蘇府門口,身上還有蘇家兩兄弟壓著,極其狼狽,叫苦不迭。


  蘇清寧與蘇青玄趕到門口,看到地上三人的慘狀,真是哭笑不得。


  蘇清桓與蘇清風連滾帶爬地站起來,看到來人是鍾離,兩人連忙一齊扶他起來,殷勤地給他撣身上的灰,連連道歉:“對不住!對不住!這是誤傷。”


  鍾離揉著磕疼的下巴,看了下在一旁幸災樂禍地笑著的蘇清寧,惱火道:“什麽人嘛?見到本大祭司至於這麽激動嗎?”


  又乍一眼看到蘇青玄,立即變了臉,忍著疼拘禮:“晚生見過蘇翁。”


  蘇青玄回了一禮,問他:“大祭司沒有受傷吧?”


  他驚魂未定,搖搖頭,回頭看那兩兄弟,他們都弄得衣衫淩亂灰頭土臉的,鍾離慪氣地甩甩袖:“誒呀,蘇翁家中怎會有這樣的人?真是……”


  蘇青玄恨鐵不成鋼地瞥了兩兄弟一眼,把鍾離往裏邊請,轉身,若無其事地笑笑,向他解釋道:“我不認識他們。”


  “父親……”


  ……


  其實鍾離這次是來找蘇清寧的,後來卻與蘇青玄相談甚歡。


  原來蘇青玄一直知道鍾離的存在。晉儀大長公主很久以前就向他提過這位義子,隻是沒想到他就是欽天鑒的大祭司,之後在大長公主府見到他,事後又聽蘇清寧說起他的身世背景,方了解他。


  雖然沒有交集,也算是很有淵源了,蘇青玄與他談了隱藏身份的事,叮囑他不能輕易泄露自己的出身。他也深以為然。


  蘇清寧奇怪的是,一向沒個正型的鍾離在蘇青玄麵前卻是規規矩矩順眼得很,一派恭敬後生的模樣,與他談天說地,搬出舊事來聊,好似刻意親近一樣,暗忖他裝模作樣,不知他意欲何為。


  更讓她鬱悶的是兩個弟弟,看鍾離都是一副崇拜的樣子,之前撞倒了他,很過意不去倒還可以理解,但這一臉竊喜是怎麽回事?


  幾盞茶推將過去,鍾離與蘇家三父子都熟稔起來,反倒是沒跟蘇清寧說上幾句話。


  鍾離多能言善道的一個人,後來竟跟蘇青玄聊起了棋道,言自己也是愛棋之人,這下已一發不可收拾,他們又輪番對弈幾局,一不當心就到了深更。


  他對蘇青玄的稱呼在這一晚間就從蘇翁變成了蘇伯父,蘇青玄對他的稱呼也從大祭司變成了賢侄,蘇清桓和蘇清風也不叫大祭司了直接改口為鍾離大哥。


  他與蘇家父子輪番對弈,再晚時房中就隻餘他與蘇家父女三人,更深坐隱,挑燈落子,兩人手談,一人煎茶,聽夏夜蟬鳴,可嗅明前茶香。


  一局下來,蘇青玄甚是歡愉,為鍾離拍手叫好:“賢侄好棋藝,這棋逢對手真是一大快事啊!”


  鍾離笑道:“伯父謬讚,在下輸了一晚上,這盤又輸了伯父三子,還能叫好?”


  蘇青玄撫須道:“嗯,可以了,已經很久沒有人能夠隻輸蘇某三子了。”


  鍾離執扇拱拱手,附禮道:“伯父絕技,晚生甘拜下風。”


  蘇青玄含笑,欣賞地看著鍾離,目光落到一處,凝滯片刻,後來變了臉色,指了指鍾離手中的扇子,問道:“這個扇墜……莫非是麒麟雙玦?”


  鍾離故作慌張地掩了一下,也變了臉,“伯父認得?”


  “此物,蘇某上一回見到,還是……五六年前……”


  蘇青玄若有所思,伸手向他要過扇子,將扇墜拿到手中細細觀看,良久不語,後來望向鍾離,道:“蘇某隻知賢侄是出身嶺南鍾離世家……不知賢侄與前欽天鑒大祭司白如晦有何淵源?”


  鍾離看了下蘇清寧,目光又與蘇青玄相接,直言道:“他是我的外祖父,我的玄學術術皆是由他傳教。”


  蘇青玄眉睫稍動,目光變得幽涼深沉:“這就難怪了……”


  蘇清寧不禁好奇,接過那扇墜細看,問道:“父親是何意?我記得白氏一族是因為宮中巫蠱之事被滿門抄斬,五六年前就在長安城內銷聲匿跡……與這玉玦有什麽關聯?”


  蘇青玄看向鍾離,道:“白氏一族被滅,其實並不是因為與後宮巫蠱之事有關,而是因為長生教,長生教以雙麒麟為圖騰,這種白玉雙玦是長生教教士級別的人所佩的,我還有印象,當年白如晦大祭司就曾佩過這樣的玉玦……”


  長生教曾在大齊各地盛行,無數人加入過此教,以信仰宗禪(shan)大師,修仙道得長生為教義,所攬教眾極多,長安城內上至皇親官員,下至黎民百姓,都有信奉此教的,隻是後來長生教被先皇視為邪教,下旨鏟除,因此事被牽連的人不計其數。


  她聽蘇青玄說過,當年盧元植還假借滅邪教的名義,陷害打壓過不少異己。


  蘇清寧想著,思量起來:“我記得我看過相關的文章,說長生教最高級的是虛有杜撰出來的宗禪大師,下麵就是教士,分別有兩名,東教士盤踞洛陽,西教士在長安……莫非當年白如晦大祭司就是西教士?”


  鍾離轉眸,笑笑:“是,我外祖父就是當年的西教士……但是,清寧你有一點說錯了,其實很多人都錯了,長生教的最高級並不是供人信仰的宗禪大師……而是先皇。”


  “先皇?”蘇清寧被驚了一下,這是連蘇青玄都沒有想過的,的確駭人。


  鍾離道:“當年先皇追求長生,曾暗中派人尋訪術士神醫以求長生之術,有人借此謀事,籠絡人心,將我外祖父拉攏入內,並聯合洛陽的藥王世家,以為先皇謀長生之名,籠絡各方,成立了長生教,各人有貪心,隨著長生教勢力越廣,他們獲利越多,我外祖父開始為了白家圖權位,後來是騎虎難下,最後事情失控,先皇不得已廢除長生教,且受人挑唆,對長生教高級教眾趕盡殺絕,白家畢竟是長安望族,不好明麵上讓人知道白家與長生教有關,先皇就聽信心腹奸人所言,給我外祖父扣了個私通後宮妃嬪行巫蠱之術的罪名,白家滿門抄斬,當然洛陽藥王世家蘇氏一門也不得幸免……”


  蘇清寧沉默了,她陷入沉思之中。


  蘇青玄起身,走向窗邊,道:“那賢侄你為何就這麽放心地將這些說與我們聽?就不怕我們以此加害你嗎?”


  鍾離就喜歡蘇家人如此的坦誠透徹,依舊笑著,回道:“不,我不怕,因為說出這些事,是於蘇家有利的,我知道隻要伯父你了解了這些真相,我的目的也終會達成,就算伯父你把我交出去指罪於我來換取功勞,我也無憾。”


  “於蘇家有利?”蘇清寧不解。


  蘇青玄已經猜出了大概,回身與鍾離對視,“蠱惑先皇求長生,又陷害你們白氏和洛陽蘇氏的是殷濟恒,對否?”


  鍾離暢快一笑,點頭:“伯父猜得沒錯,正是那老賊!我潛在長安城中這麽久,一是想報複盧家,二是為了查清白氏被滅的真相,一開始我是懷疑與盧元植有關,直到盧家被滅,我才看清,陷害白氏的並不是他,而是殷濟恒。”


  “你不覺得你有些冒險嗎?萬一蘇家是與殷家站成一線的呢?”蘇青玄問。


  他道:“是嘛?是我看錯了?晚生認為不可能。”


  “為什麽?”


  他揚扇,勾起嘴角,“因為晉儀大長公主曾跟我說過,長安城內,隻有蘇青玄一個聰明人。”


  蘇青玄笑了出來,心胸開闊,在他麵前坐下,拿起一杯蘇清寧倒的茶,“以茶代酒,蘇某敬賢侄一杯。”


  他舉杯回禮:“不敢言敬,幸與伯父共飲此樽。”


  ……


  他們未曾想到,屋內的對話,已被屋外的人聽去。


  是扶蘇,她在書房外立了一會兒之後,悄然離開,回了自己的房間。


  夜深,她依然無眠。房內沒有點燈,她倚靠在榻側,借著月光,凝望著手中的物什。


  那是一塊白玉麒麟玉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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