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三章

  當晚,蘇清寧沒有回家,而是留宿在江月樓。


  張大夫來看過,說蘇清寧傷得挺重,但沒有性命之危,隻需靜養幾天就好。


  糟糕的是江弦歌臉上的傷,因為傷口較深,恐怕真的會留下疤痕。


  也就是說,江弦歌就這樣毀容了。


  長安第一美人,傾國傾城之貌,無複存在。


  這是蘇清寧有生以來最為惶恐最為不安的一夜,甚至超越了盧遠澤死的那晚。


  看著江弦歌臉上的傷口,她知道她將永遠永遠都無法原諒自己,畢竟這次她傷害至深的,是這樣一個她摯愛的人……


  江弦歌自己卻不以為然,在聽張大夫斷定之後,她是有一瞬間的恐慌,但很快就接受了這個現實。


  仿佛潛意識中,還在感激上天終於取走了她的某種禁錮。


  失去美貌的江弦歌,就是另一個新的江弦歌了。


  她不想蘇清寧害怕,特意讓她睡在自己的左側,安撫著整夜不安的蘇清寧。


  兩人夜間時睡時醒,一晃天已放亮,都了無睡意,起床了。


  今日是休沐之期,蘇清寧正好可以用來養傷,以及麵對這一切……


  她肩膀受傷手臂不能抬,江弦歌便親自幫她梳頭,在銅鏡前為她梳上一個精致而簡約的女子發髻。梳完之後又將梳子遞給她,讓她幫自己梳。她大大方方地在銅鏡前坐下,直視鏡中的自己,背後的蘇清寧卻又落下淚來。


  她回頭握住蘇清寧的手,笑道:“你呀,怎麽梳了姑娘家的發髻就變得跟小女兒一樣嬌滴滴的了?莫要哭,清寧,你再這樣,可要把我惹哭了。”


  她又把黛筆遞給了蘇清寧,“先幫我畫眉吧。”


  蘇清寧坐在她對麵,用黛筆細細勾勒描畫,柳葉長眉下,那雙眼睛依舊美麗,清澈,深情……


  畫完之後,江弦歌撓她逗她笑,鬧了一陣,幫她穿好已經洗幹淨補好了的官服。本來梳女子發髻,應該穿女裝的,不過她就是喜歡看清寧穿官服的樣子。


  穿完衣服,兩人並立在銅鏡前,江弦歌一笑,問:“蘇大人,你可願意娶小女子為妻?”


  蘇清寧笑出來,學男子嗓音,真誠道:“在下若有幸得江小姐芳心,必會八抬大轎迎娶之。”


  在出門前,江弦歌戴上了一層麵紗,隻露出眉眼,將受傷的臉遮住了。


  她們先去見了江河川,江河川這才得知昨晚的事。看到江弦歌的容貌被毀,江河川近乎嚇暈過去,痛心疾首,五內俱焚,一個早上都不得安生,直為女兒叫苦。


  江弦歌勸慰了很久,才穩住江河川的情緒,他又反應過來,不想蘇清寧太過自責,也就抑住了自己波動的心情,反過來安撫她們倆,跟她們一起乘車去蘇府。


  蘇清桓是日早間出門辦事去了,並不在家,蘇青玄與蘇清風先了解了事情的經過,他們憂心不已。


  蘇青玄立即寫手劄,讓唐伯去請與蘇家交好的老禦醫來再給江弦歌看看。


  將近午時,蘇清桓歸家之時,蘇江兩家人都聚在蘇府正堂上,江弦歌解下了麵紗,去了紗布,老禦醫正在給她查看傷勢,再三研究,還是確認道這真的會留下疤痕。


  江弦歌臉上猙獰的傷口,老禦醫的話,就這樣砸到蘇清桓麵前。


  他萬萬不能接受,痛心地撲進堂內,俯在江弦歌麵前的桌案上,急問這是怎麽一回事。


  他們沉默了會兒,老禦醫會看眼色,這便告辭,蘇青玄親自送他出門。


  老禦醫走後,蘇清寧便將昨晚的事又說了一遍。


  “姐姐,弦歌竟然是被你傷的?”


  蘇清桓激動起來,失去了理智,怎樣也平靜不了,直接對蘇清寧吼起來:“你怎麽那麽糊塗?幹嘛要把盧遠思帶到江月樓去?怎麽能讓她見弦歌呢?弄成這樣!姐姐!你真是把弦歌害慘了!”


  蘇清寧被暴怒的他罵得有點蒙,變得無措,“清桓……”


  “你總是這樣!這麽自以為是!你真以為什麽事都能掌控得了嗎?那盧遠思是什麽人?她會好好對你們嗎?她是盧家人,恨不得把我們都碎屍萬段了才好!姐姐你竟然還帶她去江月樓!你真是太不知輕重了!”


  蘇清桓無法控製自己,江弦歌的傷痕將他性格中最為戾氣的一麵刺激了出來,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會說出怎樣的話來。


  “清桓,你不要這樣,清寧又不是故意的,我們誰都沒有想過事情會變成這樣,我隻是傷了臉,這又怎樣呢?”江弦歌出言維護蘇清寧。


  蘇清桓更加不能承受,痛惜地看著她,雙眼都溢滿血絲:“弦歌,你還替她說話!要是這傷疤一輩子好不了怎麽辦?”


  “要是這傷疤真的一輩子都好不了,清桓,你還願意娶弦歌嗎?”


  蘇青玄踏入正堂,看著他們,平靜而鎮定地問。


  這一句話,讓江弦歌和蘇清桓的內心都震蕩了一下。


  蘇清桓毫不猶豫地回答:“我當然願意!”


  堂中安靜了,片刻之後,蘇青玄欣慰地笑了起來,他對自己的兒子還是有信心的,所以才這樣問。


  江河川一瞬間轉憂為喜,蘇清風也是,都暢快地笑出聲來。


  蘇清桓愣了,暴戾之氣一下撤走了,轉眼變得呆滯靦腆。


  江弦歌收回看著蘇青玄的目光,垂下頭,掩飾自己眼中若隱若現的淚光。


  堂上霎時間充滿一派和悅之氣,蘇青玄揣著手,端步走進來,站在江河川麵前,故作莊重,鞠躬一禮,道:“江掌櫃,蘇某今日正式為我兒清桓向令嬡提親,聘書彩禮不過多時便會有媒人抬到江月樓,還望你老成全這樁美滿姻緣,不要嫌棄蘇某這個寒酸的親家。”


  江河川笑得合不攏嘴,不斷敲著桌子,看看蘇青玄又看看蘇清桓,喜不自勝,道:“誒呦!青玄老弟,我等你這句話都等了十多年了!甚好!甚好……”


  這時,沉默的江弦歌緩緩站起身來,給自己覆上麵紗,抬頭仰麵,向門外走去,路過蘇青玄身邊,停了下,麵紗之上的一雙美目中在那一瞬顯現破碎的波光,始終深沉,此時是真傷了心。


  她說:“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嗯,這個理由找得不錯……


  依舊是倔強的樣子,然而誰也不會懂得她到底在執著什麽。


  江弦歌不管不蘇地跑出了蘇府,上了馬車,立刻讓馬夫駕車走了,獨自在車內哭成了淚人。


  蘇清桓追出來時,已來不及了,他也懵著,經曆這些,不知道怎麽麵對江弦歌。


  隻是明白,她還是不願嫁自己……


  可堂上兩位長輩還在期待著,他失魂落魄地回去,他們安慰他江弦歌隻是受了毀容的打擊一時想不開。他不忍斷了他們的念頭,也不忍心徹底否認自己。


  ……


  再晚些時候,蘇清桓端著扶蘇為蘇清寧煎的藥湯,來到她的工房外。


  她因為傷口疼痛,伏在在桌案上假寐,知他進來了,並沒什麽反應。


  蘇清桓跪坐到她麵前,放下藥碗,愧疚道:“姐姐,我聽父親說你也受重傷了?現在怎樣?還疼嗎?先把藥喝了吧。”


  她撐起上身,端坐著,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眼皮沉重泛紅,直視著蘇清桓,沒有一絲情緒波動,隻道:“就算我永遠不能原諒自己,也永遠會原諒你……”


  “姐姐……”


  她的目光投到那一碗黑色的藥湯上,手一伸,拿起藥碗,直接擲出門外,嗔道:“但不表示我不會生氣!”


  那瓷碗一下摔得粉碎,藥湯撒了一地,就像有些話,有些事,都是破鏡難圓,覆水難收……


  ……


  暮色將至,蘇府門外有客來,唐伯恭敬地將來人請入正堂。


  殷濟恒有些神色匆匆的樣子,見到蘇青玄之後,他直接拉起他腕子道:“走,蘇賢弟,快隨老夫去見一人。”


  蘇青玄問:“見誰?”


  殷濟恒頭也不回地回答:“陛下。”


  “陛下此時正在北城牆上,微服巡視難民營,特召你我去見駕。”


  他們一刻都不敢耽誤,緊急趕往北城門,兩人氣籲籲地爬上城牆,果然見皇上在上麵遊走巡視。


  行禮既畢,皇上喚人給額頭上冒著汗珠的他們送上茶水,笑道:“這天一熱,的確難捱了些。”


  兩人謝恩,之後隨他沿著城垣緩緩而行。


  皇上穿著銀白色常服,手持一把白扇,移步向前,姿態從容而隨性,顯露天然的優雅貴氣。


  這城牆下成千上萬的黎民百姓怎麽能想到,他們的皇上此時離他們是如此的接近。


  蘇青玄看得出,皇上對難民及各地災情的在意是真心的。


  皇上在難民營最為聚攏的一處停下,歎了口氣,回頭對他們道:“朝堂政亂初平,然而民生不治,這些日子以來,朕是夙夜不安,想著百姓受苦,朝廷卻無力救助,真是讓人憂心……”


  兩人自然齊聲叩首回道:“臣無能,臣有過。”


  皇上一笑,甩開折扇,輕輕扇風:“兩位再無能,那我大齊朝堂就是真無能人了。好啦,這也不是怪誰的時候,今日召兩位愛卿來,就是想跟愛卿們商議商議……這先皇留下的爛攤子該怎麽收拾?”


  他這直白之語,讓殷濟恒臉色微恙,訝然失語一陣,後來回道:“陛下勿憂,老臣定會與蘇大人大力籌款,解難民之急,等災情過去,稅收上來,自然會有好轉。”


  皇上麵上掛著意味不明的笑,愈加靠近牆垣,眺望下麵的難民營,平聲而言:“你們看,下麵這些,隻是蒼生疾苦的一部分縮影罷了……他們從南到北,齊聚到長安城下,是因為他們相信這是全天下最富庶地方,這裏有天子,有左右政令的大臣,於黎民百姓而言,長安城不僅是大齊的都城,且是他們最後的希望,他們信仰朕,信仰大齊朝堂,他們等著這長安城中的權貴救他們,但是如果長安城辜負了他們呢?若是天下萬民發現他們的希望全部都是繁華的泡影呢?”


  他轉身,微傾上身,接近他們,目光幽深莫測:“這是一件多麽可怕的事?對不對?”


  兩人俯首:“陛下英明,天佑大齊。”


  皇上挺直脊背,收起扇子,在自己手掌上敲打了一下,清脆聲響震著他們的耳膜,他笑了下,拉長音道:“天佑不了大齊了,得靠人了。籌款也隻能解決一時危急,之後呢?這連年的戰亂荒廢,國庫空虛,朝廷陷入這般尷尬境地,就表明得下功夫想別的招了。蘇卿,殷卿,你們是朕在朝堂上最為指望的大臣,朕就這樣說吧,你們要麽給朕人——濟世之人,要麽給朕財——源源不斷的救國之財,不然……朕自己去找。”


  他最後停頓較長,聲音沉沉,幾個字撞擊著他們心弦。


  兩人叩首齊聲道:“是,陛下。”


  皇上往回走了,目光依然在城下的眾生間流連,隻在最後讓他們退下時,轉眸看了下蘇青玄,補了一句:“若是下回朕見蘇卿,你還是如此般一言不發,那朕就……讓你去做戶部尚書。”


  蘇青玄立即擺手,搖頭,不再似先前的僵硬,“不不不,微臣不敢了……”


  皇上笑了起來,“瞧你怕的,蘇卿啊,朕不是跟你玩笑,如今朝上誰敢坐戶部尚書這個位置?整個戶部就是一盤散沙,這個官位就是一塊燙手的山芋,誰也不敢接,朕想來想去,還是蘇卿你做最為合適。蘇卿,在禦史台玩夠了就得了,還是回來好好做你的尚書……”


  蘇青玄依然搖頭,再次否道:“不不,陛下就饒了微臣吧,微臣在禦史台真的挺好的。至於戶部尚書……陛下,可容微臣舉薦一人?”


  “你薦誰?”


  他道:“額……現任大理寺卿杜漸微。”


  皇上思量後,玩笑道:“蘇卿你可是與杜卿有什麽仇怨?”


  蘇青玄放低聲音,笑道:“沒什麽仇,隻是人家杜大人比微臣有錢多了……”


  皇上點點頭:“那好吧,就他了。杜漸微升為戶部尚書,大理寺卿嘛,就由現大理寺少卿,殷大夫你的世子殷成淵升任好了。”


  這突如其來的好事讓殷濟恒有刹那的蒙然,之後趕緊謝恩,想著自己的大兒子殷成淵在大理寺熬了這麽久,自己想了多少法子都沒能讓他更進一步,今日蘇青玄這輕輕鬆鬆幾句話就……


  心裏高興是高興,但讓他覺得不舒服的是,眼前蘇青玄與皇上這般默契,什麽時候變成這樣的?

  兩人告退之後,一並走下城牆,禦駕宮人還在城門後等待,他們沒有乘車,一齊走路回去,進入內城,長安街上萬家燈火熠熠。


  殷濟恒心中有結,麵上照樣是露出和順的樣子,向蘇青玄道謝。


  蘇青玄卻另有所思,言及讓他拉攏杜漸微,因為戶部真的是十分緊要的,但他們誰都不好直接插手,把杜漸微推上這個位置,剛好能讓他在前麵頂著,是一舉兩得。


  他重重思謀,自有主張,殷濟恒一時也看不透他到底想做什麽。


  之後,兩人各自分散,殷濟恒歸府,蘇青玄去江月樓。


  ……


  工部官署內,天剛黑的時候,蘇清寧依舊是一人留在署內做事,身上的傷還沒好,能做的也不多,但她就是樂意在這裏這樣捱著,自己都弄不懂自己是怎樣想的。


  這是她歸署署事的第一天,她這個時候都沒有歸家,蘇清風坐不住了,於是到工部來找她。


  偌大的郎中院,隻有她一人,獨坐在公房的公案後,手持一本舊書翻閱著,右手提筆緩慢地寫著什麽。


  蘇清風的輕功讓他走路無聲,即使在公房外默默站立很久,也不會被發現,他知道蘇清寧有心事,他自己也是心事沉甸,但他們誰都不會說。


  他看著這暮色下的工部官署,望著姐姐身上的錦綢官服,想著她現在擁有的一切,失去的一切……


  蘇清風收起苦澀目光,調出一個燦爛天真的笑容,蹦進了蘇清寧的公房,用清朗的聲音喚著:“姐姐!”


  他輕盈地竄到她麵前,趁她滯愣間,拿掉她手裏的書和筆:“該回家了!”


  “你怎麽來了?”蘇清寧訝異地問,沒想過蘇清風會溜進官署來。


  他眨眨眼,“誒呀,父親還沒回家,哥哥又不在,你還不回家,我一個人在家害怕,來找你玩兒唄。”


  她笑起來,用手邊的尺子敲了下他的頭:“好啦,我回家就是。”


  他笑嘻嘻地去扶她起身,看起來大大咧咧鬧騰不停,其實每個小動作都體貼入微。


  有這樣的清風在身邊,她安穩了許多。


  兩人在通廊上走著,蘇清風問她:“姐姐,你以後就打算這樣啦?一直做官?”


  蘇清寧道:“這樣很好啊?不行嗎?”


  “行,當然行。”他說著,晃了晃腦袋,“隻是……還是想有人陪著你……”


  “你是想姐姐嫁人?”她知道清風心疼自己,心中感動。


  蘇清風不置可否,癟癟嘴道:“姐姐你有這麽優秀的兩個弟弟,找誰當我們姐夫壓力都很大呀,我真是發愁,什麽樣的人才能把我姐姐娶了?”


  “那要是一直沒有那樣的人呢?清風,也許,真的沒有了,可能我這一生除了這官名爵位,就不會有其他了,丈夫不會有……孩子……”她苦笑著,聲音微顫。


  蘇清風酸澀地一笑,堅毅地搖頭:“不,姐姐,你還有我們,我,哥哥,父親,我們永遠會照顧你,保護你。”


  “清風……”聽他如此肯定,蘇清寧心裏更不是滋味,稍稍沉默一會兒。


  他似乎是領會了她沉默中的意味,依然堅定,補充道:“我可以的,姐姐,縱使世事千萬變遷,我永遠是你弟弟,這一點,怎樣都不會變。所以,你永遠也不用怕身邊無人。”


  他的確做到了,世上千千萬萬人,隻有她的清風從未辜負過她。


  兩人走出官署,看到蘇清桓在外麵徘徊,他已等候多時。


  “姐姐……”身著同樣顏色的郎中服,此時他不似成熟的仕子,隻在蘇清寧麵前垂首而立。


  蘇清寧看了他一眼,攜著清風往前走:“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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