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二章
蘇清寧終是進了金殿明堂。
在晉儀大長公主去世的半個月後，她以新任正五品工部郎中的身份，與父親弟弟一道趕朝入宮，自此開始於金殿參政議政。
這是大齊數百年來，第一回有非皇親女子進入金殿，所以頗為矚目。
若是以前，她定然會十分緊張，但如今，她自己都沒有發現她已有些不同。
在經曆了這種種之後，她的內心變得更加無畏，卻又更加迷茫。說實話，她知道眼前隻有這一條路，但可怕的是，她開始猶豫要不要走下去……
那個人就那樣死在她懷裏，讓她難以忘卻，她想沿著那個人的路走下去，可那條路的終點是哪裏呢？
金磬聲響，百官入朝，分屬於三部的蘇家三人一齊向前走著，蘇清寧與蘇清桓依然跟隨在蘇青玄之後，踏入金殿，不管他人側目，三人的神情是一致的沉著，寵辱不驚，爾後換履，各自分散到百官之中。
散朝之後，走出金殿，三人又走到一起。蘇青玄轉頭看看蘇清寧，問道：“清寧，你怎麽了？這一段日子你臉色都不怎麽好？”
其實他身上傷還未完全複原，他的麵色也好看不到哪去，隻是多了幾分精神。
蘇清桓也道：“對啊，姐姐，你怎麽了？今天可是你第一次上朝，還以為你會很高興呢……”
蘇清寧抬眼望望他，又垂首，木木地搖頭，並沒有答蘇青玄的話，兀自上馬車去工部官署。
她走後，蘇清桓跟蘇青玄道：“父親，看來姐姐真是有心事。”
蘇青玄望著那遠去的馬車，略微失神，也說不上哪裏不對，隻是感覺莫名地心慌。
從那次自己假死開始，蘇清寧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跟他好好說過話了……到底是為何？
……
幫助蘇青玄達到滅盧的目的之後，洪洛天就不打算在長安城內停留了，他將離開，繼續做本家的事。這次蘇清風卻沒有立即跟他走，而是選擇留下，陪伴照顧傷勢未痊愈的蘇青玄。
當然，他留下，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成碩郡主陳君瞳。
他一直在關注她，不僅是因為自己不知不覺中對她有了好感，還因為，他知道，這世上能讓自己的姐姐蘇清寧在意的人不多，他不想她們難過。
自盧遠澤下葬以後，陳君瞳就歸寧在家，久居晉王府內，整日鬱鬱寡歡，還向晉王提出要出家的打算，若不是遭到晉王的反對，恐怕她早已上了天梓山進了靈源寺。
父女倆各執己見，這一段日子一直在互相勸慰，不肯退步。晉王隻有這麽一個女兒，自然珍視愛護，哪肯她就此常伴古佛青燈了卻一生？
他也明白君瞳如今的痛苦都是因為自己的錯誤而致，心中頗為愧疚，想盡一切辦法補償她，在長安城內廣羅珍玩，使了各種法子隻想哄她一笑。
打探到晉王府的動向後，蘇清風悄悄溜進了王府一趟，在郡主所居的庭院內放了一樣東西。次日君瞳一見，果然露出了笑顏。這事傳到晉王耳中，他頗為高興。
但蘇府的唐伯一點都不高興，一大早的，他就發現廊下的風車水輪不見了，疑心有賊人進府，就各種巡察。因為那是沈嵐熙的遺物，蘇青玄也很緊張，蘇府上下都慌亂起來。
接著幾日，府內還有其他物什失蹤，幾乎全都是蘇清寧的東西，她工房裏那些閑時所做的小玩意兒一件一件地憑空消失了。
開始她還奇怪，後來就不追究了。
終有一次，蘇清風被偶然提早散值歸家的蘇清寧逮個正著。
他抱著她做的一個小馬，一轉身就撞見站在門外的蘇清寧，隻好用袖子捂著東西，對她故作無恙地笑笑：“姐姐，今日回來得這麽早？”
蘇清寧隻問一句：“她還好嗎？”
蘇清風愣了下，笑笑：“原來姐姐都知道啊？嗬嗬，我……”
她寬慰地笑道：“沒事，你做得很好。她喜歡這些嗎？”
他憨憨地點頭：“嗯嗯，她很喜歡，一見這些小玩意兒就笑，說在家裏無聊，她很喜歡看這些……她老是不開心，整天念佛經什麽的，隻有看到這些小東西才會高興起來。”
蘇清風討好地湊近蘇清寧，嬉皮笑臉地嘀咕道：“姐姐啊，你看，你這屋裏的東西都被我搬得差不多了……你要不再做些？你知道嗎？五月十日就是她的生辰啊，我都不知道送她什麽了……好姐姐，你幫幫我啦。”
蘇清寧拿出他懷裏的東西，戳戳他的額頭道：“你老這樣借花獻佛算怎麽回事？要討小姑娘歡心，得有點誠意啊，不如你學著做點什麽送給她？她一定很會很開心的。”
於是蘇清風就聽取了她的建議，不如她手巧，就學最簡單的雕刻，打算雕一個小木像送給君瞳做生辰賀禮。
……
如今工部已沒有多少事忙，蘇清寧也清閑下來，不再似以前總是很晚才回家。然而她也沒有懈怠，承建司但凡有事，她都會親自監察到底，也會親自教導新進署的參事們。
今日，她一時興起，到工事房搭建城牆的模型，又拖到了很晚，或許隻是潛意識裏有些不想歸家……
她伏在沙盤邊沿兀自發呆，有人走到她身後，拍了拍她肩膀。
這個時候怎麽還會有人？
蘇清寧著實嚇了一跳，一回頭，看到那人，卻更受驚嚇，“盧遠思？”
此時站在她麵前的不再是那個刁蠻任性錦衣華服的相府小姐，她穿著樸素布衣，麵色憔悴，隻是麵對蘇清寧時，那雙眼眸中依舊顯露天生的驕傲。
“你沒有死？你不是被斬了嗎？”蘇清寧失措地往後退。
她往前走，麵無表情，開口道：“是，我本來該跟我的家人一起死的……但是父親舍不得我死……在他舉事之前，為預防不測，就先將我送出了長安，事發之後，盧家……滿門抄斬……是我的丫鬟扮成我的樣子替我……去死的……”
蘇清寧恐慌地看著她，“那你怎麽不逃？這樣露麵被逮到怎麽辦？遠思！你快走吧！你快離開長安！”
看著蘇清寧此時的模樣，她幾乎相信蘇清寧是真的為她擔憂，但可寧願勸服自己不去相信，冷笑道：“蘇清寧，你怕什麽？我一個人能拿你怎樣？能拿你們蘇家怎樣？我不會逃，我全家都死了，我怎能獨活？”
蘇清寧不斷搖頭：“不，不，你要活著！你走吧！我就當沒見過你！你放心我不會傷害你的……”
盧遠思打斷她的話：“夠了，蘇清寧，都到這個時候了，你還裝什麽？我來見你，就是沒打算活著。隻是想完成一件事，也死而無憾了。”
蘇清寧微怔：“你想要我幫你做什麽？”
她抿了抿幹裂的嘴唇，猶豫道：“我想見薑賢，我知道你認識他……你知不知道他在哪兒？”
怎麽會有這麽傻的人？
蘇清寧更加失神，不知所措，避開了她期盼的目光，一時不知如何答複她。
若不讓她見，她定然放不下。
若真讓她見，她已抱了死心。
這該如何是好？
蘇清寧看著她，幾乎是以懇求的語氣，說道：“我，我知道他在哪裏……但你能不能答應我，好好活著？見他一麵就離開長安好不好？”
盧遠思甩開她的手，堅定地搖頭：“你沒資格讓我答應你。”
“那如果薑賢想讓你活著呢？”她繼續嚐試。
盧遠思道：“蘇清寧，我不是你，我是蘇念人情的，我全家都死了，你覺得我還會因為一個人而活嗎？我隻不過想最後見他一麵，你就當行行好啊？哪怕不用跟他直麵，隻讓我遠遠看他一眼好不好？”
為何如此執念？何苦如此決絕？
蘇清寧知道，盧遠思是恨毒了她的，此刻卻為了這麽一個虛無縹緲的念頭來求她，她又在迫切地想著自己怎樣才能讓盧遠思活下來？
她思考了很久，最終還是點頭：“好。我帶你去見她。”
盧遠思戴上鬥笠，等蘇清寧吹滅工事房的燈，關了門，跟隨在她身後，往外走去。
在工部官署外，她回頭看了下，又轉頭打量著蘇清寧身上的官服，苦笑問：“你是怎麽做到的？”
被她這一問又勾起了太多的回憶，蘇清寧低垂眼簾，深深吸氣：“你永遠不知道我犧牲了什麽……”
看著自己所愛的人一個個死去，一個個遠離自己……終於滿足了她的心願，當自己失去的夠多了，就是該有所得的時候了，不是嗎？
盧遠思也笑，看著這樣的蘇清寧，真不知道自己是該恨，還是該羨慕，或是該同情？
或許，她知道呢？她就是知道蘇清寧最深最大的那個秘密……
兩人走在路上，盧遠思借著天光，透過鬥笠的垂紗瞧著蘇清寧沉著的側臉：“你知道為什麽從小到大我都不喜歡你嗎？”
蘇清寧真的不解：“為什麽？”
她望向前方，依然挺直著脊梁走路，說道：“因為你太假，我一直都知道你並不愛我大哥。或許連你自己一直都沒弄清楚，?你從小到大，好似對大哥十分地真誠，為他做了很多事，犧牲了很多，但你從來沒有用真心對他……你跟那些為我大哥的外表傾心的女子一樣，不，你比她們還可惡，她們好歹是真的喜歡過我大哥身上的某些優點的，而你呢？你最了解我大哥，卻一點都不喜歡他……我從小就討厭你，討厭你的聰明，不含感情的聰明……”
蘇清寧回頭，掃她一眼，不語，眼前顯現了江月樓的影廓，她扯出一個冷笑，故意道：“是啊，我是無情，可有情又能怎樣呢？還不是為人所傷？你呀，太傻了……”
盧遠思瞪了她一眼。蘇清寧麵無表情，引她進江月樓，先讓她在一個雅間中等候，她去找“薑賢”。
江弦歌這幾日晚間都會去蘇府照看蘇青玄，每天不間斷地做一些藥膳給他送過去，每逢休沐，更是整日都待在蘇府，幫蘇家人打點上下。
這個時候稍微晚了些，她剛從蘇府回來，不想蘇清寧在她家等她。
兩人一見麵，蘇清寧就說出了盧遠思的事，問她如何決策，要不要讓薑賢再現？
江弦歌思慮了很久，最終傷感地搖頭：“算了，她是時候知道真相了……可我又怕這樣對她的打擊太大。”
蘇清寧道：“經過了滅門之災，你覺得此時還有什麽能對她傷害更大？弦歌，我不想她死，可是她來找我就已表明她沒活著的心了，我有什麽辦法能夠讓她有求生欲望？有什麽辦法能讓她死心離開長安？”
江弦歌理解地點點頭，跟她一起冥思，“清寧，我去向她坦白道歉，再勸勸她，沒準她會離開長安呢？”
蘇清寧想了下，眉頭仍皺著，猶豫一會兒，點點頭，攜著她的手：“那我們試試吧。”
……
她們就這樣，一起去了盧遠思所在的雅間。當江弦歌出現在盧遠思麵前，她整個人都傻掉了，不敢相信眼前所見。
江弦歌靠近她，溫柔道：“遠思，對不起，是我騙了你，薑賢……本就不存在……”
“不！”這破碎的聲音，盡致淋漓的痛恨：“你怎麽能這樣欺我？”
蘇清寧上前，道：“不要怪她，這都是我的主意，那時候，為了阻止你嫁進殷家，我便讓弦歌女扮男裝與你接觸……”
盧遠思直視著蘇清寧，聽她說著真相，破碎的目光中閃現一絲狠辣，一咬牙，不讓蘇清寧有半點反應的空隙，直接拔下頭上的簪子刺向蘇清寧的心口。
江弦歌手疾眼快推了蘇清寧一下，還是沒有及時躲掉，那簪子一下紮進蘇清寧的肩頭，鮮血從她的官服下滲了出來。
果然，這就是報應吧。
那晚她這樣殺害了盧遠澤，也曾在鍾離麵前自殺，卻沒得贖罪，這下倒好，報應還是來了。
在江弦歌的驚叫聲中，蘇清寧捂著傷口，本能地抓起旁邊的空茶杯，憤恨地向盧遠思擲去，不料江弦歌下意識地錯身一攔，擋在了盧遠思之前，那茶杯就砸到她臉上！
她頭一偏，鋒利的碎片還是在她完美無暇的麵頰上劃出一道猙獰的口子。
“弦歌！”蘇清寧一下子被嚇得魂飛魄散，比方才自己遇險更為驚恐，向江弦歌撲過去。
盧遠思那一刻也魂不附體，心中受到巨大的震動，更加難以相信，江弦歌竟然為她擋了這麽狠的一下？
女子的容貌可是與生命同樣重要的，何況是這樣一個美人？這麽好看的一張臉？
蘇清寧驚顫著，一時不敢直視江弦歌受傷的臉，抱住了她，止不住地痛哭：“弦歌，弦歌，對不起，對不起……”
江弦歌因為傷痛蹙著眉，她能感覺到鮮血從傷口中流出來迅速染紅了自己的半張臉，試著用手去觸碰，還是不敢，收回手，回過神來，看到蘇清寧的肩頭在冒血，心疼道：“清寧，你先起來，不要慌，我們先把血止住啊，沒事的，清寧。”
眼見蘇清寧抱著江弦歌哇地一聲哭出來的時候，盧遠思真的相信了，原來蘇清寧並非無情。
江弦歌拿出絲帕，捂住自己受傷的臉，抬麵看著心驚未定的盧遠思，懇求道：“遠思，怎麽說都是我對不起你，你可以怪我，可以恨我，但是不要怪清寧好不好？她已經很苦了。你也很苦了，何不讓自己過得輕鬆一點？死者已矣，你父親好不容易才保住你的命，你不能辜負他啊，你就好好活著行不行？”
盧遠思一低頭，哭了，跪坐在江弦歌麵前，看著她半張臉都掛滿了血跡，還有蘇清寧肩上那刺目的一片紅，她茫然無措，覺得自己的仇恨一時都變得無處安置。
外麵的江月樓領事聽到這房內的動靜，急忙趕來，在門外問：“大小姐，怎麽了？裏麵發生了什麽事？”
江弦歌與蘇清寧對視了一眼，蘇清寧偏過頭去，她已經明白江弦歌的意思了。
盧遠思知道，若她們把人叫進來，自己必將在劫難逃，她看向江弦歌，江弦歌握住她顫抖的手，緩氣平靜地對外麵道：“沒事，張領事，勞煩你幫我備一輛馬車，待會兒送我的客人出城去。”
張領事疑惑道：“這麽晚出城？”
江弦歌隻回：“是的，她家中有事得趕回去，張領事你趕快去準備吧……哦對了，先叫棠歡來一下。”
外麵的張領事應了一聲，就去做事了。
江弦歌立即轉頭對盧遠思道：“你等下就收拾下，換作男裝，乘馬車出城，離開長安！放心，張領事是個可靠的人，不會多問你什麽的，你身上有銀子嗎？這些你拿著，還有這些首飾，你都收著，在外過活也能應應急，如果以後有什麽需要就寫信給我，我會接濟你的。”
她任臉上傷口疼著，不斷地從身上拿出銀子和首飾塞到盧遠思手裏，有條不紊地叮囑著。
又到門口，隔著門讓侍者將她的丫鬟叫來，竊竊吩咐丫鬟拿來男裝和傷藥紗布。
她的貼身丫鬟棠歡進來，看到這一切都嚇壞了，江弦歌一點也不猶豫，指揮若定，讓她吩咐人去請張大夫，再去取她的男裝和傷藥紗布來。
棠歡很快就將東西取來了，然後江弦歌就讓她去給盧遠思變裝。
江弦歌扶著蘇清寧安坐下來，輕輕解開她的上衣，給她敷止血藥。因為這些時日一直在照顧蘇青玄，所以對於療傷也有了些經驗，蘇清寧的傷口不算很深，幸好沒有傷到致命處，她暫時可以應付得過來。
盧遠思在房間的另一頭換上了“薑賢”的衣服，聽著那一邊的蘇清寧發出一聲慘叫。
是江弦歌給她拔出了簪子。
聽到這撕心裂肺的聲音，盧遠思忽然迷茫，這算是報仇了嗎？
在江弦歌給蘇清寧敷藥的時候，蘇清寧也忍著疼，給她查看傷口，看著她右臉上那道一寸長的口子還在不斷地流血，用紗布怎麽堵也堵不住，蘇清寧的眼淚也怎麽流都流不盡。
她不怕自己受報應，哪怕因此殞命呢？可是她的弦歌何其無辜？
“弦歌，這會可能留疤的，怎麽辦？我……我真是罪不可恕……”她崩潰哽咽。
江弦歌給她擦拭眼淚：“清寧，放過她好不好？”
……
當晚，張領事駕著馬車，打點了一下守城的護衛，將盧遠思送出了城去。
然而，他們誰都不曾知曉，天亮後，盧遠思又回來了，從此，她帶著她的仇恨，隱姓埋名潛藏在長安城。
她想江弦歌有一句話還是說得很對的，她父親好不容易讓她活了下來，她怎麽能辜負這生的機會？
隻要她還有一口氣在，盧家就未亡，不報滅門之仇，她就絕不罷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