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九章
蘇清桓跑著去追他,將他的衣領一把拎住,笑道:“你幹嘛?這麽不樂意的?得到晉王爺賞識,說做官就做官,要是別人都樂瘋了,你還不想要啊?”
“我,我就是不想做官嘛!”蘇清風被蘇清桓攆得惱火,六神無主地,直接在正堂門前的石階上坐下,一副就地撒潑的樣子,完全就跟個孩子一樣。
“可是晉王爺想讓你做他女婿呀,你不想娶郡主?還是你介意她嫁過人……”蘇清桓故意逗他。
他猛地搖頭:“才不是,我,我,那是不可能的啦,就算我想,就算王爺想,郡主都不可能嫁我的,王爺是誤會了,我沒那意思……”他鬱悶地嘟囔著。
蘇清桓蹲到他麵前:“不喜歡郡主?那你還對她那麽上心幹嘛?”
“我……”蘇清風真是有苦說不出,“可她不喜歡我呀!”
蘇清桓哄他道:“怎麽會?郡主都為你打消出家的念頭了,還不喜歡你?沒事,你有什麽心思可以跟哥說,哥幫你想辦法,別死不承認的,父親又不是古板的人,隻要你真心喜歡,我們都不會有意見的……”
蘇清風很絕望,覺得跟哥哥沒法交流,雙手捂住了自己的臉,兀自叫苦。
蘇青玄與蘇清寧也都進來了,蘇青玄走過來,也席地坐在清風身旁,拍拍他背道:“清風,你要想好,父親支持你的任何一種決定,無論是娶郡主還是做官,隻要你樂意,父親都不會反對。”
蘇清風鎮靜下來,轉頭看蘇青玄,問道:“父親你想嗎?你願不願意讓我加入禦林軍?或是做晉王的女婿……”
蘇青玄目光變得深沉,坦然地搖頭:“不,為父不想,我隻想我的小清風一輩子平平安安自由自在的,做官太累了,你兄姊都已經夠受罪了,還是想讓你過上無憂無慮的日子,不要摻和到這些複雜的事情裏來。”
蘇清風心裏感動:“可是晉王都發話了,也不好拂他的意吧?”
蘇青玄道:“這你不用擔心,你若真不想去,父親自會想辦法應付晉王,你直管背著包袱去找你師父就是了。”
父親總是這樣,永遠以自己的意願為先,為他周到考慮,他又怎麽忍心讓父親為難?
蘇清風思慮了一會兒,環視他們一遍,無論是父親,哥哥,還是姐姐,都穿上了官服,他們已經摻和進父親所說的複雜的事裏了,自己同為蘇家人,怎能心安理得地受他們保護,做一個局外人?
蘇清風道:“嗯,父親,我去吧,你和哥哥姐姐在朝為官不易,多一個幫手總是好的。”
他會考慮到這一層,三蘇尤為意外,被他感動,但是蘇青玄還是打心眼裏不想蘇清風做官,歎氣道:“不急,清風,你再考慮考慮。”
稍晚時,蘇家兩兄弟在廊下乘涼談心,蘇清桓依舊說著那一番話,想讓清風珍惜大好的機會。
蘇清風卻反問他:“哥哥,若是你呢?如果有人給你這樣的機會,但讓你放棄弦歌姐姐去迎娶郡主,你願意嗎?”
蘇清桓毫不猶豫地回道:“我當然不願意,可你不一樣呀,你不是喜歡郡主嗎?又不用放棄什麽。”
蘇清風癟嘴搖頭:“可她是真的不喜歡我,也不會喜歡我……我若真娶她,不是我放棄什麽,而是她要有所舍棄……”
蘇清桓想著,道:“郡主嫁過一回,她心裏還有盧遠澤?這……這也不奇怪,但時過境遷,隻要你努力點終會打動她的。”
“不會的,她心裏不是有盧遠澤。”他神傷著,腦中神思錯亂,心裏也酸楚難受。
蘇清桓奇怪地追問:“那她心裏是有誰?”
蘇清風趴在闌幹上,不答話,雙眼愣愣地望著長廊盡頭。
蘇清寧正笑著從那邊走來。
在考慮了很久很久之後,蘇清風還是決定留在長安城,和家人一樣,穿上官服,接受官位。
……
像修建天一神壇和大長公主陵園這樣的大工事結束後,工部幾乎沒有可忙的了,隻是一些瑣碎的工事和日常事宜,很難有所作為,蘇清寧自然是要另做打算。
蘇青玄勸她不用過急,她怎麽說都是初入官場,太冒進沒有好處,不如利用這一段空歇期好好打牢自己在官署的地位,她就開始跟同僚上級交際應酬,摸清整個工部的門路,並向外延展,或是工事交接,或是經蘇青玄殷韶初他們介紹,她與其他各部的重要署員也有了來往。
她的確是最像蘇青玄的,完全遺傳了父親那仿佛是天生的政治嗅覺及手段,還有經他親自傳授的為官之道,也學會了長袖善舞,能屈能伸,加上本就有女子的柔性,平時無論是對上還是對下都有謙有禮又不失威儀,更加八麵玲瓏,在官場上混得如魚得水。
時日愈久,官場上人逐漸習慣了她這位女官,她的才華也讓人折服,不少人都有些敬佩她的意思,稱她為奇女子。
最難得的是,她在公事上,完全摒棄了女子的弱勢,考慮問題從不從女子的角度出發,而是放眼全局,更加周到也更加開明,且有十二分的專注和努力,縱使是在閑時,也要把沒一件小事都做得盡善盡美。
她的頂頭上司殷韶初在公事上對她頗為讚賞,在私下也和她結下相知的深厚友誼。而那最高層的,她日日朝上百官仰望的皇上,自她上朝後就從未將她當作女子看待,隻作一般官員,從無偏頗,這一點讓她對這位新皇尤為敬服,也慶幸自己能夠遇到這樣的君王。
做好了大環境的工作,適應了官場百態,就得著手為自己培養勢力,這樣才能加固提升自己在官署的地位。
她將表現突出的徐子桐提為承建司建工執事,讓司監張遠寧總領工事房,她計劃周詳洞察細微,對他們倆開導有方,也沒讓誰覺得不公,都盡心為她辦事。
有了這兩位助手,接下來便是從最底層開始整頓,她要大力整頓工事房。既然要張遠寧一人提領偌大的工事房,她就是早就想好了,要削減參事人數,優勝劣汰,剔除那些沒什麽作為的,留下真正的可用之人。
這樣一來,那些參事自然是怨聲載道,心有不服。但她在宣布了這個消息之後,在正式擬定參事去留名單之前,還要做一件很重要的事,就是上書提議,將工部工事房參事一職變成正式官位,而不再是候補虛職,讓能夠留下來的參事都變成朝廷的正式官吏。這一下,又扭轉了眾人的心意,有這樣大好的機會,他們當然不想痛失,開始積極競爭。
在事情定下來之前,她隻是向他們稍稍透露了這個意思,然而最重要的也是最難的,就是讓朝廷通過她的提議,這不但涉及工部內部的官職調整,還需要吏部那邊的意見一致,更為難的是工部上頭的右司丞楊隆興,他本就看不慣蘇家人,不知有多仇視他們,她的條陳到他那一關定然會受阻,還得想辦法才是。
然而,她尚在苦思怎麽擺平楊隆興的時候,前麵又忽地多出了一重大山——沈方奕回來了。
他被盧元植罷免,盧遠澤又暴斃之後,工部尚書的位置就一直空著,本以為加以時日能夠讓殷韶初順利升任,誰想他竟也憑借“報效令”,花了半個身家買回了他的尚書之位,幾乎是天降到工部,讓整部人都驚到了。
殷韶初也沒有那麽貪心,並不急著做尚書,所以他們暫時並不把他當作威脅。
但是,他一回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蘇清寧的條陳全盤否決。
蘇清桓的處境與蘇清寧在官場人際上的如魚得水截然不同,誰能想到一個新科狀元突降至禮部做郎中,竟比一個女子混官場還要困難許多呢?
蘇青玄早就說過,縱觀整個官場,也就工部的風氣較好了,這也不是妄論,是事實。
六部虛浮腐化最嚴重的當屬吏、戶、禮三部,以吏部最甚;禮部因為有董燁宏整頓稍微好些,但也好不到哪去;戶部之所以會比其他兩部好,也隻因為時下數戶部最為艱難,加之蘇青玄曾做過十多年的戶部尚書,對這一部的影響是很大的,隻是後來到了黃正廷盧遠承的手裏風氣又開始走低。
禮部、禮部……
初入官場,就挑上五品大員的重擔,這對蘇清桓來說是一個很艱難的挑戰,倒不是因為公事上處理不當缺乏手段,完全是因為官員交際。
禮部官員大多是進士出身,個個都是書生,不乏有所謂的老學究,所以充斥著迂腐虛浮的風氣,除了幾個高層比較潔身自好有正直品行之外,其他人大多私下品行低劣,吃喝嫖賭無一不通,且愛拉幫結派,排擠新人,貪汙受賄等也屢見不鮮屢禁不止。
如果說對於蘇清寧這一女子,其他官員還會有些拘謹,稍微掩飾些官場陰暗麵的話,那對於蘇清桓這樣的一般新晉官員,那些人就是毫無保留且異常樂於向他展示那些不堪之處,意圖帶壞他的也大有人在,他要自愛自重,就是不合群,又怎能與那些人相處融洽?
加上他的過人才華,實是招妒的利器,讓那些迂腐書生都恨得牙癢癢的,就連他郎中院的屬員都沒有幾個是服他的,想方設法地排擠他,他又怎會好過?
再說清桓不是清寧,說到底他終是個文人,難去傲然秉性,外表看似溫和,但骨子裏那文人的氣性就是十分剛強的,打心眼裏排斥那些同流合汙虛與委蛇之事,還得建立維護自己作為郎中大人的威信。
連在官場摸爬滾打了這麽多年的董燁宏在禮部都是小心謹慎的,雖有他照應,也奈何下麵亂象太多,就算是比他早進官場數年的侍郎楊容安到如今都是沒有一天不如履薄冰的,他一個新人真是談何容易?
蘇清桓在禮部艱難求存,是各種不適應,但慶幸的是,他的上司楊容安也是與他一般的年輕人,兩人甚是投契,對於官場風氣都有抵觸,興趣也相合,楊容安對他多番照顧提攜,兩人在公事上互相扶助,在私下也結成摯友。
說到楊容安,就不得不提,他的父親就是右司丞楊隆興。
剛開始,蘇清桓是各種擔憂,不知如何與他相處,怕他仇視自己,誰想楊容安與他父親完全不同,生性爽朗,品行高潔,不愛弄權,不喜拉幫結派,而且明理剛正,不圖私利不謀私仇,簡直就是禮部的一股清流,故而兩人一拍即合。
在蘇清桓做官之前,殷齊修就與楊容安交好,加之後來於蘇清桓有救命之恩,兩人也有了交情,於是這三個年輕官員結交甚好,閑時常同行出遊。
……
五月末,暑意漸盛,午後院中蟬鳴不休,唐伯領著幾個家仆灑掃庭院,讓府苑中的火氣消散一些。
堂內也有丫鬟在布置廳堂,將一些舊時用的棉墊布座換成新編的細竹軟座,在茶案上時時備著止渴解熱的茶水,用扇子扇涼,隨時備用。
扶蘇在側廳茶座邊,挑揀著江家人送過來的鮮果,擺在冰涼的瓷盤裏,一個個淨潤可愛,讓人望而生津。
她做著事,無聲地望著裏裏外外麵上皆是欣然的的下人們,還有這翻然一新的蘇府。
他們都是以前在蘇府做過事的人,大都比扶蘇來得早得多。沈嵐熙去後,蘇家人就遣散了他們,堂堂尚書府變得至為簡樸暗弱,而今,他們都回來了。
蘇府,也回來了。
“文姐姐你別瞪我,我可沒把地踩髒,這都是哥哥的腳印,都怪他,你知道我練輕功的,踏雪無痕呢,不是跟你吹牛……來,香雲妹妹,給你吃果子,我剛從樹上摘的……為了摘這桑葚,哥哥都摔了個狗啃泥,你們是沒瞧到,真是笑死我了,哈哈……唐伯,我們釣到魚啦,今晚我們吃燒魚吧……”
聽到這鬧騰的聲音,就知道是蘇清風,他一大早地拉著休沐在家的蘇清桓去河邊釣魚,到這會兒才回家來,眼見著府中又熱鬧起來了,他是最高興的一個,上躥下跳地,四處招呼,一邊炫耀自己這一上午的“戰果”,一邊宣揚蘇清桓的糗事,逗得全府上下處處是歡笑聲。
蘇清桓席地坐在廊下,滿臉熱得通紅,大汗淋漓,身上還盡是泥土,在那一邊扇風,一邊喘氣,累得說不出話來。
丫鬟給他端來的茶水還沒送進嘴裏,就見父姊陰沉著臉從後院通廊快步走過來,氣勢洶洶,來者不善。
“父親,姐姐……”他愣愣地抬頭看他們。
蘇清風也竄了過來,扯著花貓似的臉對他們笑:“父親,今晚吃魚啊……姐,你沒去太可惜了,不知道今天多好玩兒……”
他還叨叨著,被蘇清寧一把推開,蘇青玄左右瞅瞅這兩個兒子,不堪入目似的,惱火地別過臉去。
蘇清寧的手上沾了蘇清風身上的泥,她就奔到那邊去,一麵拍打著蘇清桓,一邊將泥全抹到他衣服上,教訓著:“你們兩個!胡鬧!今天是什麽日子?還跑出瘋玩兒?弄成這個樣子!三歲小孩子嗎?清風也就罷了,清桓你個做哥哥的還帶頭胡鬧!你們氣死我得了!知不知道父親找了你們一上午啊!”
蘇清桓委屈,蘇清桓不說話。
蘇清風腆著臉,嘻嘻哈哈地,湊到蘇青玄麵前道:“父親,不是說下午才去禦林軍總營報到嗎?這會兒還早嘛,我跟哥哥就出去玩了會,沒耽誤事,這不回來了嘛?你跟姐姐就別氣啦。”
蘇青玄甩手,瞪了他一眼,“原來你還記得啊?那還不快去收拾收拾!準備去啦!還胡鬧?簡直不像話!”
“好咧,父親,我知道錯了,我馬上去……”滿身汗臭腥氣的他連忙放下魚簍子,跑去沐浴換衣服。
他溜走後,蘇青玄就看向了蘇清桓,接收到父親的目光,本來筋疲力盡絲毫不想動彈的蘇清桓立即從地上蹦起來,也趕快去收拾自己。
看著他們兄弟倆的背影,蘇清寧忍不住樂了,蘇青玄埋怨了一句:“多大的人了?都當官了還沒個正型!”
嘴上這樣說著,其實也繃不住了,笑了起來,無奈地搖搖頭,彎身一個個地撿起蘇清風掉落在地的果子。
蘇清寧則是蹲在那逗了半天他們釣回來的魚。她愛吃魚,尤其是鯉魚,而眼前這魚簍中大多都是鯉魚。
家裏人手多了,做什麽事都快些,那兩兄弟弄髒的地板又被擦得幹淨鋥亮,水光中隱約可見廊下的楊枝綠影,他們滿是泥汙汗漬的衣服都換下拿去盥洗了,就連隨意丟在石階下的釣竿都被拾起收好了。
不過多時,沐浴更衣後的他們從各自的房間來到前苑,頭發還沒有晾幹,兩人披頭散發地出現在蘇清寧之後,嚇得她差點摔倒在地,又被她斥了一通。
聽她碎碎念地嘮叨了一陣,加上丫鬟給他們扇風,頭發很快就幹得差不多了,丫鬟拿來他們的簪冠,梳好髻冠,就能出門了。
蘇清寧也絮叨得累了,從扶蘇手上拿過木梳,立在後麵,親自給清風梳頭,多動的清風一下就安穩起來,乖乖地任姐姐扯著他的頭發,弄疼了也不叫喚一聲。
一旁的蘇清桓幽幽地抬頭看向蘇清寧,覷著蘇清風得意的笑臉,眼神中都是怨念,悶悶道:“我大概是個假弟弟,隻有清風一個是真的……”
蘇清寧給蘇清風別好發冠,轉麵用梳子敲了敲他腦袋,道:“清桓,不如你跟姐姐說一下為甚麽你們兩個這大熱天的不玩兒別的非要去釣魚?還有你們什麽時候這麽有本事了?這一上午就能釣這麽多魚?”